第九章

  第二天安兰比双杏醒得更早,她前一晚看那话本,看到一半却迷迷糊糊睡着了。一睁眼看见那书还掐在手里,蜡却是被双杏给熄了。
  她难得早起一次,平日都是等着双杏叫她起身,再匆匆忙忙穿衣洗漱。
  说实话,她知道自己向来不讨人喜欢,甚至是引人讨厌的。能容忍与她同寝的宫女也不多,她跟个刺头一样,所过之处,少能留下善缘。又偏生长了一副好颜色,让管事的姑姑也不愿罚狠了她。
  例外是双杏,脾气好得跟什么似的,她一发难,她便退。一开始让她有气无处发,咽进肚子里,甚至怀疑她是专门来克她的,后来也算是和平共处了起来。
  打了个喷嚏,安兰觉得今日的早上比平日更冷了些。她披上中衣,轻轻推了双杏下。
  真没想到还能轮到她叫她。
  双杏只是浅浅地“嗯”一声,便翻了个身继续睡。
  安兰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日日忙些什么,几乎没有不晚归的时候。她看那被风撞得微微摇晃的窗户,心下一动,嘴角带上笑。
  她俯身拽走双杏的被子,推开窗。
  窗外银装素裹,亮晶晶地刺着她的眼睛。
  “好大的雪!你快起来看。”
  双杏一睁眼就看到安兰那张灿若春花的脸,背后是连绵璀璨的雪光。
  她的眼睛有点肿,配上因为被安兰强行叫醒而露出迷茫神情的脸蛋,显得格外可怜。
  安兰心里也莫名笼罩一丝愧疚,看着她泛红的眼圈,质疑道:
  “你的眼睛怎么肿了?没人欺负你吧。”
  越说越觉得可疑,看她每日累得不成形拖着脚步回来,像是有人挟持逼迫般。
  “你呀,就是傻。”
  她又开口,一半打探一半关心。
  “你还没给自己考虑下吗?”
  双杏还没完全睡醒,讷讷地回些“嗯嗯”、“啊啊”,也下铺去看窗外雪景。
  她们住在侧殿的厢房,不是主子轻易会来的地方,因此这雪地除了早起的小宫女殷勤扫出的细细一条道外,都保持着原样。窗外白茫茫的,应是下了连夜的大雪。
  现在这里还没有什么声音,但想来主子会去的地方早就有了扫雪的人。
  真正的底层宫人比她们难多了,天不亮就要到岗,顶着风雪为主子扫出一条路来,只待主子临幸。
  安兰像是有了兴致,叽叽喳喳地和她聊天。
  一边说话,一边笑。若有人经过,保不准要看呆了。
  双杏还是个未长开的少女,比她大两岁的安兰已经完成了抽芽蜕变,雪肤凤眸,一举一动俱是风情。
  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正宫。进殿的时候再向外看,仅有树顶一层薄雪,透露出昨夜曾有大雪。
  这是艰巨而静默的工程,是主子看不见的事情。
  安兰前几天改到正宫侍候。她跟在双杏身后,低眉顺目,只在抬头时乍开眼角眉梢的媚色。
  殿内还是祥和平静的样子,既是腊月,又有太子回宫,娘娘攒了一年的疲惫在这两个月尽数卸下。
  此刻娘娘就坐在椅上,陪太子说话,看他写字读书。她散发着慈爱的微笑与眼神,好似也是极满足的。
  双杏每当这时都不会亲自去内殿服侍,而是把差事都叫小宫女去做。一是这时候的主子很好侍候,做错了事也无妨,二是娘娘兴致高时必然会发赏,她接娘娘的赏接得手软,倒不如让更艰难些的小宫女拿去。
  今日本该也是如此。
  身着粉色宫裙的小宫女眼睛亮晶晶地,刚从内殿出来就要和双杏汇报:“姐姐,娘娘赏了我两片金叶子呢。”
  她也知道都是双杏姐姐对她们好,才每每有着好差事时自己不想着上,叫她们一群小宫女去露脸。她刚才只是进屋端了两盘点心,就被娘娘塞了两片金叶子。
  摊开掌心,两片金闪闪的叶子躺在她手中,和主人一起求双杏采撷。
  双杏却伸手合拢她的小手,她比这群女孩大不了几岁,却总想着要承担起一份责任,把她们当妹妹般照顾。
  在宫里,每一个女子,都是另一个自己……
  还未等她开口与这小宫女开一开玩笑,殿外太监的声音响起,悠长:
  “皇上驾到。”
  虽是还隔着几重殿门,她立下就拉着小宫女随整殿人俯首跪下。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皇上来了是干嘛呢。
  皇上已经好几年未踏足过中宫了。自娘娘生下太子,皇上亲自看了他现如今看是唯一的继承人后,就对中宫愈发冷淡了,一年也不一定来几次。
  娘娘听闻他愈演愈烈的荒淫生活,也把期盼变成了漠然,又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解脱。
  双杏想,今天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所在的茶水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皇上匆匆走过的背影,但整个茶水间也没有人敢抬头,是直视天颜还是冲撞圣驾,都不是她们能承担的。
  双杏脖子酸了,微微向旁边动了下,眼角余光看到安兰艮着脖子,头半抬不抬,漂亮又大胆的模样。感觉到她惊诧的视线,还笑了。
  她看见安兰眼底隐秘的痴迷和必得之意,像是看见了之前中宫的那些姐姐们。时至今日,她们娇弱的身体已经在宫里无处可寻。晨时那句“为自己打算”再响起,她惊疑不定地窥得了安兰的野望。
  殿内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双杏猜是小桌上那盏太子最喜欢的玉杯。
  在她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一双曾经有力的手将它抓起,掷在地上,厚厚的地毯阻碍了它滑落,但它还是撞上了桌角,跌碎。
  同时跌碎的还有殿内一颗稚嫩的心脏。
  杯子是这样的,不能反抗,予取予求,很久以前的人也是这样的。
  随之而来的是皇上的吼声,隔着很远,他们只能听见他是在怒斥太子。但想来所有宫人们恨不得自己根本没长过耳朵。
  附近的宫人跪得更低了,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连安兰脸上的笑都僵硬了一瞬。
  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殿内皇后和太子一言未发,这是一场单方向的收割和痛骂,更像是在透过一件事宣泄另一件事。
  皇上……是世上最圣贤之人……
  双杏心中只有难以名状的荒诞感。
  皇上走后,宫人们如梦初醒,跪来迎接,跪来恭送,两片膝盖轻飘飘,身上什么都抬不起来。
  怕娘娘使唤人却找不到人,双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到正殿的宫人。其他原本侍奉的人早已默默退下了,外殿连最天真的小宫女都煞白着脸,不敢发一言。
  她也是大着胆子,才敢上前。
  殿中人还是之前的做派,但那亲厚幸福的氛围像被狂风卷席般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木然的女人和胆怯的孩子。
  双杏心下泛着的不知道是苦还是酸,她走近皇后身边,才看见,她惨白着脸色、失神着。
  一颗、两颗……却没有第三颗,主子的眼泪似乎也更珍贵难得些。
  但双杏还是看到,娘娘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