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疼。
  这是段荣春睁眼时的第一反应。
  但这份疼是陈旧、甚至麻木了的。
  剩下的充斥他身心的是巨大的疑问:
  他竟没死?
  段荣春自十余年前踏上这条路,本就没有打算全身而退。更何况近年他手沾鲜血,自认罪孽深重。
  他和黄琅无论人前如何荣耀,弄权也好,司政也罢。但人后,还不是皇上的一条狗。以身侍君,便也是以身饲君。
  哪怕皇上神志不清,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弱点,子嗣艰难,不仁不慈。但只要他一天坐在那个位置,就一天掌握着绝对的权力,让他摁死他们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
  那晚在养心殿,他看着黄琅同样跪在龙椅下,望着被押解的他,眼中溢满了恨毒和得偿所愿。
  曾经跪在他靴前像狗一样叫他段爷爷的人,打他板子时却毫不留情,板板向腿挥去,仿佛这样就能找补回自己没被接受的阿谀。
  可段荣春始终闭眼咬牙,像死了一样,不发出一声求饶。
  他心里是空的。对权力的追逐又有何用,到头来是寂寞得很,连一个为他哭的人都没有。他如此,黄琅到头来也是如此。
  可现在身下的感觉不对。
  他能摸到自己身上只着一套中衣,但伤口好好的结了痂,身上清清爽爽,丝毫没有粘腻感,不像有人在趁机折辱他的残损之躯。反而像是有人在日日精心料理。
  试着抬起手,骨头锈住了般,想来也是昏睡太久造成的。
  这屋子虽然破旧,门窗倒也紧闭着,没有冷风灌进来,还有些基础的家具。不像随随便便扔了他进来。
  他想起身,腿上的痛就跟着更明显了些。
  段荣春的性子,是做不了也偏要做。这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得,让他在挣扎间出了一层薄汗。
  皱眉间,混着冬日下午暖阳和风,紧闭的窗子飘进来几句院子外的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
  “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想来也不是哪位主子,倒是位好凶的小宫女。
  不过这言语间,竟是在说他?
  与宫女对话的人支支吾吾,吭哧吭哧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许久,有点尖细的男声开口,花中浸满了委屈:
  “我、我也不是成心的……这、这些东西姑娘拿去罢。”
  说罢便拔腿就跑。连在屋中,段荣春都能听见他离开时鞋底蹭在地上的声音。
  是常有德。那个孩子,越长大越呆气,一进宫就当了他的徒弟,忠心耿耿得。他也没教他什么。不过登高时,带他鸡犬升天。他倒下了,也不知他受了多少挫磨。
  院外,双杏看小德子跑得飞快,回忆他傻里傻气的模样。心中怒火下去一大半,觉得他不像是会背叛了段公公的人。
  之前都没看见他怀中还揣着包裹,乍然接过来沉甸甸一大堆。
  她掂量着手里的包裹,叹着气进院。
  听到那个陌生小宫女进院的声音,段荣春没由来地一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均匀。
  双杏进屋时,随手将那粗布包裹放到桌子上。
  这屋子已非当日那么空荡寒冷,她闲时将偏房和杂物房能用的东西都搜罗进了正房,倒也布置得有了几丝人气。
  摊开包裹,看那些东西。
  有几套衣服,看着是新的,适合段公公的身形。还有几根更好的蜡烛和一些基本的药物。所有东西都是整洁地垒着,细心又用心。
  面上带着笑,双杏最后的气都没了。心中泛起小德子的好来,倒是有些歉疚。
  段荣春就听她带着惊乍,小嘴不停地发出声音评价那些东西,情绪逐渐地变好。
  真是好凶也好幼稚的小宫女。但他没发现自己心情也变好了些。
  还没等他也无意地勾勒出一个笑,那个小宫女便走了过来。
  双杏坐在矮凳前,丝毫不避讳地掀起被子,手法老道熟练地摸了一把段荣春的脖子。
  她没事便给段公公擦身,心中觉着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染一丝尘埃的。要不是顾及他昏迷不可受凉,她定会给他洗头的,可也只能用湿毛巾擦掉发上尘土。
  现在他躺在床上,面容无尘。血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像一个只是睡着了的普通人一样。
  段荣春第一次清醒着被别人摸脖子。入宫后,他对自己身体总归是羞恼的。平日都不触碰他人,更别说让别人碰到他。
  大胆。
  “这天越来越冷,怎么还有出汗的道理。可千万别又发热了。”
  双杏自言自语道。她已经没有之前圆的小脸皱成一团,像是在发愁。
  她平日在中宫还能与其他宫女说话,现在换班,日日痴守这里。身边无人说话,每日寂静的很,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有时在厢房还会蹦出几句,引得安兰美眸微诧。
  段荣春更不适了些,但他一向越不适越表现得淡然,也便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他还不能确定这陌生小宫女为什么照料他,虽然他感觉她没有恶意,且在言语中还多加维护。
  她可能受是哪宫主子指使而来的,那又要他一个废人干什么。
  双杏丝毫不知段公公的思绪。她打井水烧开了来,又将被子置于院中晒。准备给他擦身子,换上小德子拿来的衣服。
  段荣春脑子发胀。
  那细细簌簌的声音,是她在帮他换衣服,擦洗身子。他身体还有些木然,绷紧了后背。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毫无停留地在他身上划过。
  没有惊疑,没有折辱。
  不知羞。
  如果是往日被看见残缺处,他早就杀了她。
  过了许久,他才结束了这酷刑般的忍受。
  双杏有成就感地抹了把汗。小小的一个人蜷在床尾。嫩白的小脸映在冬日的暖阳下,深深望了眼段公公。
  趁着下午空闲时光,她要赶紧给那个香包收尾。
  前几日心惊肉跳,现在看段公公稳定下来,她才开始敢带些针线来废宫。
  朦朦胧胧中,段荣春看见那个小宫女抿着唇,绣一个淡绿色底的香包,翠绿和莹白色晃来晃去。
  一看便是给男子的,想来是这个宫女心中思慕之人。
  大抵只是个好心善良过了头的宫女。过去他也遇见过那样蠢的人,那种人在深宫中大多死得早。遇上时,他也未曾怜惜。
  现在的他反而靠这份愚蠢的好心得到救赎。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个心中波涛久不平息,一个甜甜蜜蜜地绣完了香包,又从床下捞出一件男子常服。
  是她前些日子在领料子时用自己新年料子换的,男女皆可穿的纯色料子,打算学着给段公公做件换洗外衫。可平日不敢在中宫拿出,就放在这了。
  现在有了小德子送来的衣服,倒也不急了。双杏慢慢穿针引线,比之前精细多了。
  关了窗,点了蜡。时间溜过去,又到了该熄烛的时间。
  她在走之前,迟疑着跪在他床前,双手合拢,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她那么虔诚,仿佛已经被抽走了一切力量,只能靠他补给。
  烛光熏黄染红她清丽的脸,她咬了下嘴唇,一直鲜活的笑脸变成担忧,糯糯地、怯怯地说:
  “段公公,你怎么还不醒啊。”
  他的尾指微微颤着,像他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