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日是宫里发俸禄的日子,对宫里的太监宫女来说,是不多的欢欣时候。早上从内务府领了月俸银子,却没想到皇后娘娘还另外有赏。
  看着眉目间皆洋溢着喜色的宫人们,站在他们前面的双杏也跟着眯眼笑了笑。
  竟已是滴水成冰的腊月了。
  双杏替娘娘发完了银子,就候在中宫正殿外。她双手合拢,放于脸前,唇间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色的水雾四散,温暖了她被冻红的指尖,也氤氲了她粉嫩的小脸。
  宫里才刚进腊月,就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虽说离新年还有将近一个月,但谁让这宫这么大、这么空,平素也没有什么事值得期盼。
  新年,是喜庆、欢乐的,连最苛刻的嬷嬷、最刻薄的公公,也要在新年这两个月笑脸迎人,免得伤了下一年的福运。
  这对于小宫人来说,便更值得期盼了。
  娘娘近日兴致也极高。因太子终于回中宫住下,共享母子天伦。
  太子是独苗苗,自然不至于像其他的天家继承人般,与自家兄弟抢、争、费尽心血。且他有先天不足之症,如今已有七岁,却瘦小苍白,时常闹个风寒脑热。
  太医自他降生起便嘱托,以后勿要过于劳累、用心过度。也因此,太子太傅与少傅在一入腊月就放了他长假,直至出了正月,才继续进学。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因着脚麻,向前晃了一下。
  殿内正传出欢声笑语,皇后抬头时,看见了她半张严肃的小脸,忙叫人召她进殿。
  “办好了差就快点进来,在外面站着干什么。”皇后的话乍听下冷冰冰得,但双杏明白,多少奴才想要主子一句关心都求不来。
  且看娘娘这因心中快活而明媚的脸,双杏也没回话,抿唇笑着就站在皇后身后。
  看见双杏进殿,着一件玄青色蟒袍的小太子道:“本王正为母后写字,双杏姑姑,我也赠你一幅。”
  双杏仍旧是笑,笑着应了。太子在她进中宫后降生,她虽也是个黄毛丫头,却是看着他从襁褓中长大的。
  皇后就靠在一把椅子上,看太子站在桌前认真挥毫。
  平心而论,其实也不算多好的字。太子进学两载,虽然太傅少傅尽心尽力,但再好的老师也架不住学生三不五时的称病告假。
  但在母亲心中,这就是世上最好的字。
  站在两位主子身后的宫人们也纷纷奉上笑,应和夸赞太子。
  待太子写完两幅字,面上带着一丝倦色,皇后亲自送他出了正殿,回中宫为他留的寝殿休息。
  目送着他出了殿门,娘娘侧过脸遣散其他宫人,唤双杏近身。
  她高龄产子,亏空了身体。一双手虽然细嫩,却极瘦。
  现在,这双手拢着一个荷包,塞给双杏,还在双杏的手上缓缓拍了几下。
  “你总是本宫身边最贴心得力的。我视你,也与别人不同……”
  双杏慌忙跪下磕头谢赏,主子可以不把你当奴婢,但你不能就真这么认为了。
  皇后看她的模样,心下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了她起来。
  双杏回了厢房,手中紧紧握着那个荷包。
  在那些逝去的时光里,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高贵的身份、爱她的家人,而是更多的什么东西。
  她隐隐和别的小宫女还是有什么不同。虽然过去的记忆不甚清晰了,但那些年的经历根植于她身体深处。她从一个肆意妄为、天天想着撒娇的娇气小姐,变得说跪就跪,说叩首,就叩首。
  尊严和骨气,都还那么值钱吗?
  她一直在压抑着、反抗着自己的本能,似乎心甘情愿地沉没进一个奴婢的身份。刚入宫时,她也曾扬起倔强的脸,盈着不屈的泪花,说:我不!
  可也是在内务府的那一年,她被一寸一寸地,跪醒,打服。磨掉心气和尊严。
  然后那个叫余杏娇的小姑娘丢掉了名字,只有一个被嬷嬷挑走时,随口乱绉的双杏。
  甚至还要感激主子,未给她赐下新的名字,让她失去与过去的唯一联系。
  ……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