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庶子,请你不要哭

  盛府门卫素来把关严格,尤其是对夫人吩咐的需特殊照顾的人。
  盛焕成绕过正门,悄无声息地沿侧门溜进去,如事前溜出来一般小心。
  窜过正厅、客室、花园甬道和后院,盛焕成在别院一间简陋的小屋驻足,他刚欲开口唤声娘我回来了,却见有人自屋里出来,他匆忙藏在墙角,瞥见是大夫人的贴身丫鬟慧珍。
  大夫人向来视他们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怕是来者不善。
  盛焕成眼皮突突直跳,慧珍走远后他大声喊着进屋寻人。
  “娘——娘?!”
  开门顷刻,他双腿一软,扶门才勉强站稳,手里揣着的糖糕洒落一地。
  其母吴氏躺在地上,形容狼狈,口染黑血,地上散着几块瓷碗碎片。
  “娘——你醒醒啊娘——”
  盛焕成搂着母亲哭喊嘶叫着,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打在她的脸上,怀中人已经没了生息,苍白秀气的脸庞血色渐褪。
  连茗院内,慧珍挥条手绢,一脸谄媚向李璟邀功。
  “夫人,那吴氏真是愚笨,我同她讲夫人要同她剔除前嫌,往后和睦相处,为表诚意送来一碗补汤,知冷知暖寒暄上几句,她竟然信了。”
  李璟冷哼一声,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她优雅的端起茶杯,浮了浮茶叶呡上一口,慧珍顺势帮她捏肩捶背。
  “呵,她没想到她笑着喝下去的竟然是”慧珍讥笑道。
  咚——
  茶杯扣在桌上,李璟恶生生地讽刺道。
  “贱人,本是可怜她,竟如此不知检点,我就不该留她狗命到现在,简直痴心妄想!”
  当年一个端洗脚水的婢女,竟敢勾搭老爷,还生下一个孽种。
  想起这对母子,李璟恨得牙痒痒。
  李璟对吴氏一直抱有嫉恨,在府中最不待见的也是他们母子二人,对她起杀心要从前几日说起。
  那日吴氏于往常一样在花园里洒扫。她无意间听到盛复林同下人说自己穿的步靴有些硌脚,想要换上一双。
  吴氏寻思着自己会点手艺活,便私下寻来材料亲手纳了鞋底,做了双黑靴。
  大夫人严令不让她同老爷亲近,吴氏便找机会,趁无人注意时在书房将靴子送给盛复林。
  盛复林换上新靴踱了几步,赞叹吴氏手艺还和当年一样好,做的步靴精致舒服。
  吴氏满心欢喜,不知这一幕被慧珍暗中看去,上禀大夫人,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
  “夫人,这些老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慧珍顿住手法,谨慎询问。
  “不必在意,孰轻孰重,他掂量的清。”李璟抚额不急不缓道。
  书房内,盛焕成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哭诉不止。
  “爹!您要为我娘做主啊!肯定是大夫人干的!是她指挥慧珍对我娘下毒的爹!”
  盛复林眉眼透着一丝不耐烦,翻几页文案批改,默不作声。
  李璟预计的不错,他确实不会为此小事同她撕破脸皮,亦或者说,吴氏的死对他来说本就无足轻重。
  盛复林本是一介布衣,出生在清贫人家的他从小饱受饥寒和欺压。
  在他九岁时,他的父母因目睹了一个官家子弟杀人的过程,被双双灭口。他报冤无门,仇恨和悲愤使他心灵日渐扭曲,衍生出对权力和力量的无限渴望。
  他一面修习武功一面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后只当上一个小小的县令。
  盛复林不甘如此,他想要爬的更高。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太后的亲侄女李璟,凭着李璟对他的爱慕之心和她与皇家这层关系,盛复林从一个县令慢慢升迁至三品官职吏部尚书。
  后李璟嫁给盛复林,三年产下两子。
  然后又过了十二年。
  现今先帝病逝,年仅八岁的小皇帝登基,太后成为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以皇上尚还年幼为由进入朝堂,垂帘听政,小皇帝成为了她手中的傀儡。
  想到朝堂上那个高傲、专横、咄咄逼人的老女人,盛复林握笔的力度又重了几分。
  总有一天,再没人能够把他踩在脚下,总有一天,他将成为那个主宰别人命运的人。
  一切都只是时间和时机的问题。
  良久,盛复林悠悠开口,语气淡然。
  “侯伯。”
  “是,老爷!”
  “选处好地,厚葬了罢。”
  闻声,盛焕成止住哭泣,漠然抬眼冷冷盯着这个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爹。
  大夫人的背景和地位他自是清楚的,可没想到爹竟会如此冷血无情,对娘的死不闻不问。
  他暗自握拳,指甲将掌心抠出几道血痕,盛复林始终不动声色,不怒自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在城郊安葬好吴氏,几位家丁拍拍身上灰尘,扛着家伙走了,留盛焕成一人跪在吴氏墓前。
  天明跪到深夜。
  今晚的夜空没有繁星,只有几颗孤单的星星,努力地在发光,零星地分布着,整个夜空尤如一个大大的墨盘。
  空中笼着一层淡淡的云,使原本就不明亮的夜空更添迷蒙。
  盛焕成好像感觉不到腿上疼痛、麻木的知觉,就这样在那里跪着。
  他那深邃、神秘的双眸,似荡有滔滔海浪席卷而来,似装有浩瀚星辰一望无垠,让人看一眼便深陷其中,水深水浅都甘愿沉溺,星明星暗都沦陷其中。
  而此时他摄人心魂的双眸变得猩红、阴暗。那眸光里多了一片死寂,多了一分沧桑、悲凉,多了一把仇恨的火,血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随时准备焚山燎原。
  他的目光投向母亲的墓碑,久久不舍得移开。
  远处山头有孤狼饮月哀嚎,发出长长的呜咽声,那声音缥缈在山谷里,仿佛很遥远,仿佛又在耳边。
  娘,恕孩儿无能,没能护你周全!
  盛焕成紧紧揪住他的玄色衣袍。
  欠债当还钱,杀人须偿命。
  李璟,终有一日,我要提你的项上人头,做成下酒菜,来给我娘祭祀!
  普阳城的郊外冷冷凄凄、了无人烟。
  夜色寂寥、深暗,孤坟前,少年恍若突然间长大。
  “恨吗?”
  近旁高耸挺拔的大槐树上传来一道空灵尖亮的男声。
  “恨!”淡淡回应,盛焕成仍然望向墓前。
  一抹黑影自高高的树干上跃下,落地无声,枝头鸟儿依旧熟睡。
  那黑影戴顶斗笠,裹身黑羽长袍,墨纱遮挡了容颜,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身形高大,伫立在那里好比一座幽暗的山峦,却又没有那种沉重、压抑的感觉,他的脚下似有江河送波,轻灵又缥缈。
  这是个奇怪的人,是个集刚与柔、虚与实、静与动的矛盾体。
  “恨,可以毁了一个人,同时也能成就一个人。”
  黑影慢慢靠近盛焕成身侧。
  “想想你从前受过的委屈、伤害,你的懦弱和害怕,你的不甘,还有你曾经拥有的仅有的幸福。”
  盛焕成深邃的眼眸波光闪动,他仿若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左臂提着的水桶落地,桶里的水全部溅出,浸湿了地面,浸湿了衣鞋。迎上一道凶厉的目光,他依旧不敢动。
  “废物!扎个马步都练不好!才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啦?”
  噼里啪啦一声,盛复林又抽了在扎马步的盛焕成一鞭子后,夺过他右手里的水桶,不顾时值严冬当头就是一泼。
  泼完盛复林愤愤地甩袖离开了庭院,两个个头稍高点的男童跑出来嘲笑这只落汤鸡,两人有节奏地一唱一和。
  “又被阿爹教训了吧?真是活该!看他这个窝囊废哈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想学武功?越练越废哈哈哈——”
  “我们盛家怎么会养你这样的废物?你根本不配当我们的弟弟!”
  “他就是个孽种,跟他娘一个德行,他跟他娘一样都是个卑贱、肮脏的奴才——”
  “对对,该死的奴才!要不是我们阿娘慈悲心肠,可怜你跟你娘,你们早就被撵出去要饭啦哈哈哈——”
  ……
  盛焕成怯怯懦懦地站在原地,听着两人的酸言损语。
  冰冷刺骨的水至头上滴流下来,和着他的泪水落到单薄的衣衫上,落到冰凉的地面,慢慢结成一层寒冰。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朝他们还嘴,只是自己消化委屈和难过。
  盛府的嫡出大小少爷,盛焕成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盛扬和盛扩。
  他们好似生来就讨父亲和府中人欢喜,加上功课习得好,武功练的佳,更是深受盛复林重视,将之悉心栽培。
  同是盛府少爷,只因盛焕成乃庶出,母亲是个卑贱婢女,无名无分。再有大夫人施压,母子二人吃穿用度被严格管控,过着下人都不如的生活。
  吴氏每日做些脏累杂活,经常忍受府中人的冷嘲热讽,众人皆知大夫人憎恶吴氏,随便个丫鬟老婆子闲来无趣,都敢将她欺负欺负。
  盛焕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无论如何努力,父亲眼中只有两位兄长,看不到自己的进步,有的只是失望、嫌恶和打骂。
  盛扬和盛扩经常会挑衅盛焕成,有好几回他们用卑贱、无能这些话语成功激怒他,三人扭打成一团,最后均以盛焕成罚跪一天而结束
  生父和府中人都不待见,在外也难以得到尊重。
  身份卑微,懦弱胆小的盛焕成经常会被年龄相仿的公子哥和少爷欺负。
  嘲讽、捉弄、挨打,这些他已习以为常。
  无数个夜晚,吴氏在昏黄油灯下啜泣着给盛焕成涂药,母子二人哭成一团,哭完继续相依为命。
  想起母亲从柴房偷来吃食二人啃食的香甜和辛酸,想起挨打时母亲护在身前的惶恐和眼泪,想起以前母慈子孝的种种温馨场面
  盛焕成脸颊上再次划下一颗豆大的泪珠,滚烫噬心。
  空灵尖亮的声音传到他耳边。
  “强大,只有变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得到你想得到的!”
  “到时候,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杀害你娘的人,他们都是你手中的蝼蚁。”
  盛焕成看向面前黑影握拳的手。
  黑影托住他的肩膀,问出个似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想改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