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带走她

  “人之初——”
  “人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性相近——”
  ……
  简陋书斋里,一位鬓须半白的夫子端坐在堂上捧本书,摇晃着脑袋扯着有些沙哑地嗓音在诵读。
  堂下放置几排陈旧桌椅,十余个稚嫩孩童端着本子仿着老夫子的模样放声跟读,齐整洪亮地声音飘传至窗棂外,回荡在这片小山庄里。
  一个小脑袋沿窗棂边沿慢慢探上来,打量过堂上人后,暗喜没被发现。
  “小玉小玉”她浅声唤着靠窗落座的小姑娘。
  小玉闻声侧过脸,朝古月眨眨眼睛,将书本摊开的方向转至窗边。
  古月睁大双眸去瞧书本上面的文字,跟随众人小声念叨着,时不时拿石子在窗棂上划拉几下。
  有个字看不真切,古月垫垫脚尖向前靠拢身子,脑袋朝里探了又探。
  扑通
  哎!
  没留神摔个底朝天,古月忍不住惨叫一声,踩着的板凳翻倒在地。
  诵读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看向窗外。
  老夫子咳了咳,然后放下本子拎根教棍踱步走出,待看清来人,不屑地开口,言语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又是你!”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回抓住这个窃课的小家伙了。
  老夫子将正在揉屁股的古月打量一番。
  “不交学费还想念书?!”
  “让你偷听!”
  啪!
  “让你偷听!”
  啪!
  ……
  他边谩骂边举起教棍一下一下打在古月稚嫩的小手上,古月忍着疼痛不吭声,清澈地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赶走古月后,老夫子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负手回了书斋。
  窗棂上留下一排歪歪扭扭的东西,最后一个是没写完的“善”字。
  翠茫茫的山坡起伏蜿蜒,延伸到望不尽的远方,春花散出淡雅清香,灿灿地遍满山野。
  古月把红肿的小手藏进衣袖里,抱住双膝坐在山坡上,巴望着远处片片田野和田野里耕作的山民怔怔出神,失落的模样与这大好春景显得不相称映。
  “娘亲,我想上书斋!”
  “我想和山庄里别的孩子一样……”
  古月悻悻地看着古母,眼中满怀憧憬和期待。
  古母闻言长长叹了口气,鼻子一阵泛酸。
  “月儿,是娘对不起你。”
  古母抚着古月白皙的额头,理了理她乌黑柔软的发丝,留下两行清泪。
  “是娘无能,咱家这处境,揭锅都已困难,实在拿不出银子了!”
  古月回想着与母亲的对话,回想着过往辛酸的日子,从午后坐到了日落西山。
  天边收回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夜色渐浓,古月平复了忧伤心绪,往家里返。
  “娘亲!我回来了,娘亲!……”
  古月在院子里连唤几声,并无人应。
  咦?奇怪,平日里这会娘亲应该早已下田归来,在准备晚斋了啊?今儿还没回来么?
  推开爬满裂缝的木门,确然没人,古月不明地有些慌张起来。
  母亲向来身体不算康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古月踩着破烂的鞋子,奔到田里去找母亲。
  赶了一天路,白衣少年略感疲惫,驱着马儿缓慢向前行走。
  穿过密林和羊肠小道,一座小山庄呈现眼前,远远望去,庄里亮着稀稀落落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寂静又安逸。
  离乾南山还有二十几里路程,今夜就在此借宿一晚罢。
  他心下正思量着,骤然听见附近传来女童焦灼地哭喊声。
  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闻声寻入一处农田,见一个小姑娘抱住地上妇人推攘哭喊着。
  “娘亲!你醒醒!呜呜~”
  “娘亲!你怎么了?!呜呜~醒醒!”
  ……
  他上前蹲下探了探妇人鼻息,气息微弱。
  古月见有人来,止住哭泣,一把抱住来人的胳膊。
  “大哥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亲!”
  他对上她双眸,那是一双清澈雪亮的眼睛,哪怕是在这森黑的夜里,也亮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这双明眸此刻盈满了泪水,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少年背起古母,古月赶忙跪身而起。
  “你家在哪里?”
  古月指了指远处一处茅屋。
  “我先带你娘回去,你赶紧去找郎中来。”
  屋外下起了雨,疏疏沥沥,给秘静的夜添了丝寒意,屋顶上渗下一道雨水打在破木桌上,滴嗒作响。
  床榻上古母艰难喘息着,伴随着左胸阵痛,有一下没一下的咳着。
  古月紧紧握着母亲满是粗茧的手,泪水断断续续。
  郎中望闻切脉过后,若有所思地抚须叹气。
  少年递给郎中一锭银子,郑重恳求。
  “烦请治治这位姑姑,拜托了。”
  郎中连连摆手拒收,为难开口。
  “心有郁结,积劳成疾,病入膏肓,恕老身无力回天呐!”
  又是一声长叹,郎中收拾好行头,匆匆离开了这间茅屋。
  “咳!咳!”
  啊——
  古月惨叫一声,颤抖着小手去擦拭母亲嘴角的鲜血。
  “娘亲,你不要不要离开月儿啊!”
  古月不断哭诉着,嗓子不知不觉地哑下来,到最后渐发不出声,只是哽咽。
  至亲生死挣扎间。
  少年深知此时任何言语都太过苍白,不足安慰,只能无奈抱着佩剑,倚在门边沉思。
  乍暖还寒的时节,木门破裂处不断钻进寒风,呼咧咧地响着,配着外面稀拉拉地雨声,显得此情此景愈发凄凉。
  就这样二人守着古母,守了一夜。
  雨声渐停,窗边一点点发白。
  “月儿”
  古母微微睁开双眼,虚弱唤声。
  “娘亲!你醒啦!”
  “你吓死月儿了!呜呜……”
  听见母亲呢喃,古月兴奋地大叫。
  古母望见旁边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费力询问。
  “这这位是”
  “是大哥哥帮我救你回来的,娘亲,郎中说你活不成了,他唬人的对不对?”
  古母苦笑,眼底不觉湿润了。
  “小兄弟奴家有一事相求!”
  少年朝她拱手,语气坚定纯实。
  “但说无妨,只要万云能帮的上。”
  古母向万云讲诉了自家情况。
  古月两岁时,生父病重,撒手人寰,留下孤女寡母相依为命。
  这几年她积劳成疾,身体日渐败病,现下恐命不久矣!
  可怜古月尚在幼年,若再没了娘亲,孩子孤苦无依,如何在这世上存活?
  故拜托万云带走古月,他日为其择一户膝下无子的良善人家收作养女。
  古母想起有次同古月上山打野果,遇上恶犬凶吠,古月小小年纪竟护在她身前,叫着娘亲不要害怕。
  野孩子野孩子古月是没爹的野孩子
  庄里的顽童联手欺负古月,围着她念顺口溜,她也只是悄悄躲起来哭泣。
  她这么小,却这么懂事让人万分心疼……
  “小兄弟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了求能成全”
  万云朝古母躬了躬。
  “姑姑请放心,万云定不负所托!”
  又是一阵闷咳,古母不住地呛出口血,鲜血染红干燥发白的唇,顺着嘴角流到细颈上。
  “月儿要坚强”
  茅草屋里传出长长的哭喊,惊飞了停留屋顶的几只山雀。
  万云和古月将古母葬在了西山上,葬在了古月父亲的坟旁。
  西山遍是梨木,正值阳春三月,梨花开的正旺,白花花一簇簇,一片片,挂在枝丫上,将这里饰的明艳沁人。
  昨日沾打过春雨,落了不少花瓣在地上,落了不少花瓣在坟前。
  荒冢几经风霜,如今又添新坟,人生苦短,最终终化作一抷黄土。
  古月跪在母亲坟前,久久不肯离开,万云便静静待在一旁。
  微风拂过山林,卷下片片梨花瓣,落在古月的发丝上,裙裾上,带来幽幽芬香。
  她的双眸失了分明媚,眼底只有孤凉的梨木墓碑。
  良久,万云走到她身旁,轻轻蹲身,修长、骨节明晰的大手搭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月儿”
  她对上他的剑眉星目,俊秀的容颜映入眼帘。
  古月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痴了一瞬忘记应声。
  “跟我走吧。”
  清朗中带着温柔,仿若一颗石子坠入深深的湖水,叫听到的人心底荡起层层涟漪。
  “你不是答应过你娘亲会坚强的么?”
  万云朝她伸出手掌。
  古月点点头,沾染泥土的小手牵上他温暖的大手。
  她拜别了爹娘,一高一低两抹身影消失在这片白茫茫的花海。
  望崖峰上竹屋外,青年男子枕着手臂,悠然卧在摇椅里感晒晨阳。
  清光洒在他贞白的衣袍上,反射出淡淡银晖,耳边是鸟语花香。
  哒哒哒
  哒哒哒
  院外传来叩门声。
  是谁大清早的便来扰我清闲?
  男子懒散地取下盖在脸上的杂书,露出惊世骇俗的脸庞。
  墨发长如瀑,眼落夜星辰,眉宇间透露云淡风轻,孤而不傲,清而不高。
  他悠然起身,踏出不染凡尘的步伐。
  吱呀
  门开。
  “师叔好。”
  万云朝仰源拱手道。
  “哎呀,我当是谁,原是师侄。”
  仰源瞥见万云一旁清秀的小姑娘。
  “这是?”
  “师叔,说来话长,咱们进屋细说。”
  仰源烧好一壶酒,斟了一杯递给对座的万云。
  “来,尝尝师叔新酿的竹叶青。”
  万云接过一饮而尽,放下酒杯。
  “香醇不浓烈,温润不刺喉,口留余香,舌有回甘,师叔果真好手艺。”
  仰源心下欢喜,面不露色。
  “一般一般。”仰源饮口酒:“师侄此番是——”
  “我回普阳城探亲小住了几日,刚刚回来。”
  “令尊令堂可好?”
  “尚好。”
  万云顿了顿。
  “师叔,有件事情需得师叔帮忙,还望……”
  万云将古月的事情说明白后,又接道。
  “师叔也知晓天无门的规矩,看能否将月儿安置在你这处?”
  仰源把古月揽到身前,捏捏她稚嫩的脸蛋。
  “可怜的孩子,模样到是乖巧,几岁了?”
  “六岁。”古月应声道。
  天无门严禁招收女弟子,世人皆知。
  仰源思虑着,自己孤身一人在这望崖峰上也无甚意思,就留她当作伴罢。
  “小月儿,你愿意留在我这处否?我虽不比师兄武功高强,但在这乾南山我若称第三,还没人敢道第二。”
  “我这处清闲雅静,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
  “我本是从不收徒儿的,今日……”
  古月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打断了仰源的话。
  “可管一日三餐?”
  “管。”
  “我愿意。”
  仰源笑笑,万云接道。
  “月儿以前受过不少苦,师叔莫见怪。”
  仰源揪揪古月的小发髻,一脸慈祥:“拜师罢。”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古月恭恭敬敬地朝仰源叩首行礼,稚嫩的嗓音满是欣喜:“太好啦,月儿有师父啦”
  万云朝仰源恭敬道:“谢师叔收留月儿。”
  作别仰源和古月,万云上了天无门,临走时不忘叮嘱古月要听师父的话。
  “大哥哥”
  “叫大师兄罢。”
  “大师兄,我们还会再见么?”
  “月儿,想我的话可以上来看我。”
  万云摸了摸古月的小脑袋,扬长而去。
  门下,古月倚在仰源身侧,望着万云俊洒的白衣背影出神,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腰间别着把佩剑尽显侠义之气,身影渐行渐远。
  多么好看的背影啊!
  她没想到,后来这个背影,会成为她魂牵梦萦的期盼。
  这个背影,她记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