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生

  寒风凛冽,入冬之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差,估摸着再过不了多久就该飘雪了。
  瞧着天色慢慢暗淡了下来,一辈子都在和泥土打交道的农民老陈扛着农具,悠悠的朝村子走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老陈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边走着,老陈一边在心里划算着,上回去镇里置换盐巴生铁,听官差老爷说,城里有生意人开了大价钱收购一种木材,称之为铁木,硬度堪比生铁。
  铁木并不常见,而且极难砍伐,老陈知道,村子往北走上三十里路那座山里,有这种树,他想着用水磨工夫磨倒一两颗,运去城里卖给那些商人换点钱,再去买几匹布,这样不到五岁的小孙子过冬的衣服就有了。
  沿着小路走了一炷香的工夫,老陈抬起头就能看见村子,不少人家屋顶上已经冒起了白烟。
  “回去让儿媳把上回的兔肉下锅,打打牙祭。”
  想到这里,老陈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路边上的灌木丛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陈寻声望去,有些惊喜。
  “又是一只出来找食的兔子?”
  他轻手轻脚卸下农具,摸了过去。
  拨开草丛一看,老陈吓得连连倒退了几步。
  一个死人躺在草里一动不动。
  缓过神来的老陈朝地上呸了几口,连说晦气晦气。
  老陈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他在纠结要不要报官,万一牵连到自己可怎么办,自己家的小破庙可经不起官差老爷的几番折腾。
  思索了一下,他决定当做没看到,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人死在这里,这年头,横死的人可不再少数,自己切莫沾惹到了麻烦。
  躺在草里的死人突然动了动。
  刚想转身老陈马上意识到了这人还没死,只是昏迷了过去,他连忙走了过去,借着昏暗的天色打量着“死人”。
  走近了瞧,老陈才发现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后生,身上穿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衣物,想了想,老陈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
  不再犹豫,老陈转身跑回村里,打算叫上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扛回去,既然是条人命,那就不能坐视不管,也算积德。
  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对外界没有一丝的意识,只是眉头紧皱,眉心处偶尔闪过不易察觉的红光。
  陈家村的历史往上可追到三百年前,那时候天下烽烟四起,群雄争霸,陈家村老祖逃难来到这偏僻之处安定了下来,从此繁衍生息,有了现在三百多户的陈家村。
  在陈家村,没有官府,没有官差,最近的镇子离着都有五十里路,赶驴车要走山路要走上一天。虽然如此但陈家村并未与外界脱节,而且村子里还有一位教书先生,对于大部分目不识丁的村民来说,教书先生在他们眼里是令人敬畏的存在,普及律法,稚童蒙学,仿佛有着说不完的道理。
  一般有什么难题,都会像教书先生请教。
  比如这次如何安排老陈救回来的小伙子,小伙子醒了之后,目光痴呆,毫无神采,对于村民的问话一脸茫然,是个傻子。
  这就有点棘手了,问不出来历,傻子又不懂劳作,不管不顾只怕会活生生饿死,而且大雪将至,生存更加困难,陈家村远在深山,人迹罕至,一般人很难走出去,小伙子一下子成了一个难题。
  要说养一个闲人,无亲无故的,没谁愿意担下这个担子,自家人的温饱整日都是心头愁,哪里有余力操心一个不相干的人。
  教书先生姓刘,整座陈家村除了他一家外姓,没有第二家。
  经过一番商讨,刘先生把那年轻人留在了学堂,做些下活,也算给他一条活路,村民大多朴实,没有多少意见。
  没过几天,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愈下愈大,很快就有了封山的迹象,村民们大多都待在家里,一家人围着火炉取暖,心里盘算着心里屯着的粮食足以让一家人温暖度过这个冬天了。
  刘先生的家在村尾,他是十年前来到陈家村的,至今没有远离过陈家村,村民们不知道他的来历,但刘先生待人和煦,极有风度,而且还是个教书先生,对村民们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事,村子里的毛头小子小丫头,一天天的到处疯跑,村民们也没有能力送去镇里的学堂,如今有了刘先生的存在,这些孩子以后肯定比父辈们更有出息,所以村民们对刘先生尊敬有加。
  天大雪,数日未停。
  刘先生身着长衫,看起来异常单薄,但是脸上却是非常红润,看不出有丝毫寒冷的迹象,站在大堂门口,看着院中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是居所,也是学堂,摆了十数张小桌子,都是村民里擅长木工的巧匠定做而成,是稚童蒙学用的书桌,学堂采光极好,屋顶用了几片透明的琉璃瓦,在这种山村并不常见,当初是托下乡的邮郎上城里买的,为了好的教学环境,算是下足了工夫。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刘先生身后,后者闻声,并未转头,年轻人站在他身后说道:“先生,都打扫好了。”
  刘先生点点头,并未接话,转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他指着满院子的大雪,问道:“修远,你说,这雪要下多久。”
  名为修远的年轻人木讷的回答,“不知道。”
  刘先生转头看着眼神有些呆滞的修远,面色复杂,心里微微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自顾自说道:“若是往常来说,半月足矣,但今年不同,怕是月余也停不下来了。”
  修远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呆板,刘先生没有听到从他嘴里说出“为什么”三个字,摇头失笑,他若不是痴呆,自己哪会和他说这些。
  刘先生从学堂内搬出两把小凳子,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长衫拖地也丝毫不在意,他拍了拍身边空出的小凳子,“修远,坐这,我与你说一说常人不可知的事情。”
  木讷年轻人“哦”了一声,坐在他旁边。
  “人分三六九等,像这陈家村的村民们,就是最低一等,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人上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同样也不知道远离他们生活的大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整个大千世界,就像是一只葫芦。”
  听到这,修远侧了侧脸,刘先生笑道:“对,就是后院栽种的那种葫芦。”
  “葫芦一大一小的两个肚子,就是两座天下,我们现在就在小的那座天下里,大小两座天下,皆是无边无际,普通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走到尽头,葫芦两个肚子连着的那小小一丁点地方,就是令两座天下无数人为之胆寒的天魔界。”
  “数万年来,天魔界无时无刻不想占有两座天下,两座天下的人虽然互相不对付,看不顺眼,但在这件事情上算是同仇敌忾,让天魔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入侵两座天下。”
  顿了顿,刘先生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也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总而言之,之前我说这雪会下月余,就是因为天魔界有些家伙不安分,想要生出事端,虽然隔着我们十万八千里,但还是影响了一些天象。”
  修远似懂非懂,“哦。”
  刘先生轻轻一挥袖子,院子内飘在空中的大雪瞬间定格,不再往下落。
  修远觉着有趣,伸手抓住一颗,放在手心,没一会儿就融化了,他又抓了一颗,乐此不疲。
  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刘先生有些意兴阑珊,院子内的雪又开始落了下来。
  “你天生心窍未开,跟我这个比常人多了一窍的人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同类人。”
  刘先生将头枕在膝盖上,喃喃自语:“天魔也好,天下也罢,与我刘西佛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教书先生,拯救天下太累了,不如教人来的轻快。”
  “刘西佛啊刘西佛,你可真是一个小机灵鬼。”
  刘先生笑了笑。
  岁月倒转。
  无数年前,他还是个刚入佛门的小沙弥,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摸着他的光头,笑吟吟的说了这句话。
  “我还是个胆小鬼。”
  这句话,无人可闻。
  路漫漫其修远兮,木讷年轻人他有了一个名字,齐修远。
  齐修**日里帮着做些杂货,打扫学堂卫生,后厨做饭,砍柴挑水等等,虽然痴傻,但村民也没有欺负他,一来村民质朴,并无心思恶毒之人,二来刘先生在村子里影响力相当高,所以除了稚童与齐修远玩笑打闹无伤大雅外,他过着普通村民一样的生活。
  甚至有些妇女还商量着为他说一门亲事,对此刘先生只是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雪下果然如刘先生所说,下了月余,大雪封山,村民们出不去,只能待在村里闲逛,地里的粮食都被冻死了,还好每家基本都不愁过冬的温饱,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每天天蒙蒙亮,每家的稚童都被父母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吃过饭食,都穿上厚实的衣服,背着木制的小书箱,往村尾走去,到了上学的时候了。
  路上碰到熟悉的小伙伴或者“仇敌”,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孩子的天性使然而已。
  到了学堂,平日里再不规矩的顽童,都开始收敛声色,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刘先生给他们讲学,有好动的稚童经常往角落里看去,那里坐着一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角色,齐修远。
  刘先生让他过来听学,不求能够助他开窍,聊胜于无而已。
  齐修远身边坐着一个小胖子,是村里猎户的儿子,在村里算是富贵人家了,他爹天生大力,一张劲弓运转如意,威力非凡,每次进山起码半月,次次满载而归,猎户家并不耕作,粮食都是拿猎物与其他村民换的。
  小胖子不到六岁,刚出生那会儿,老来得子的猎户扛着五十斤野猪肉求刘先生替幼儿取名,最后取名陈天然,意为天下浩然。
  猎户算是开了刘先生取名的先河,以往都是长辈随意取的,各种奇葩都有,光陈富贵就不下十个,陈树根,陈黑牛诸如此类更是数不胜数。
  小胖子陈天然上头还有三个姐姐,都生的水灵,大姐早已嫁作他人妇,夫家是在镇里开粮店的,家境也算瓷实,二姐正值出阁的年级,做媒的媒婆也是络绎不绝,三姐比他年长四岁,现在也在学堂求学。
  小胖子算是受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并没有养出恃宠而骄的性子,除了比村里其他小孩子多长几斤肉,这是因为刘先生取名之时说了一句话,“这孩子是我给取的名,万般不能娇惯了他,不然我难辞其咎。”
  猎户虽然没读过书,不知道“难辞其咎”是什么意思,但丝毫不影响他理解这句话,疼儿子归疼儿子,不能让他欺负人,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这辈子最敬重读书人的猎户没得说,儿子犯错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有丝毫偏袒。
  小胖子歪着头,看着齐修远,小眼睛转了转,低声说道:“大傻子,你背下来了刘先生教的那篇文章吗?”
  齐修远老实摇摇头,没有说话。
  小胖子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哈哈哈,我就知道我不是垫底的!”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又愁眉苦脸了,“万一刘先生抽到我怎么办,我也只记得一两句啊”
  稚童已知愁滋味。
  齐修远身前的桌子上搁着一打白纸,还有一只毛笔,都是刘先生给的,他想了想,拿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不过是一种其他人没有见过的字体,正楷。
  齐修远。
  看着自己写的名字,齐修远露出了笑容。
  木讷年轻人眉心有红光一闪而逝。
  刘先生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教书。
  “陈天然。”
  小胖子迷迷瞪瞪的小眼睛突然睁大,“啊?先生先生叫我何事?”
  “昨日的文章可有记下来?”
  小胖子站了起来,惨兮兮说道:“回先生的话,不曾背熟。”
  刘先生面带威严之色,说道:“为何没有?”
  小胖子眼珠子咕溜溜转动,正想着找一个好一点的措辞蒙混过去,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刘先生的眼睛,他笑着说道:“圣人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切莫错上加错。”
  “是先生教训的对,学生昨日偷懒,误了背书,还请先生责罚。”小胖子耷拉着脑袋,伸出一只胖乎乎的肉手。
  “懈怠功课,该罚。”
  刘先生从身后抽出戒尺,不轻不重打了三下。
  “啪啪啪!”
  摸着小胖子的头,刘先生轻声说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莫要再犯了。”
  小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捂着手点点头,“学生记下了。”
  刘先生微微一笑,继续抽查背书情况,到了下学时分,学堂内人都走光了,齐修远站起身,准备去后厨烧水煮饭,刘先生叫住了他。
  “修远,你过来一下。”
  齐修远走到他面前,刘先生一挥衣袖,一阵光芒覆盖二人,围成一个小圆圈,将二人笼罩在其中。
  齐修远瞪大眼睛看着,刘先生宽慰道:“莫要惊慌,只是隔人眼耳罢了。”
  “你站着别动,闭上眼睛。”
  齐修远老老实实的闭上了眼睛,刘先生伸出手掌,贴在他的额头,灵识瞬间渗透进去。
  良久过后,刘先生收回手掌,眼睛里满是疑惑,“为何一无所有?”
  “就算是一个普通人,都会有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在心海盘旋,但修远你为何是空空如也?”
  齐修远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刘先生不死心,再次探查了一次,依然一无所获。
  “罢了,你去吧。”
  “好。”
  待到齐修远消失不见,刘先生脚踏玄奥步伐,在地上踩出一个天罡七星,双手翻飞,荧光流动,最后狠狠拍在空中。
  “天机盘!”
  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盘出现在空中,流光溢彩,日月环绕,幻象万千,有无数星辰大海交错相映,炫彩夺目。
  “今天居然为了一个齐修远动用天机盘”
  刘先生目光复杂,但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竖指成剑,直接捅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一滴鲜血滴落,而后又缓缓升空,滴在了天机盘上,心头血一接触天机盘,马上就被吸收进去了,天机盘似乎焕发了活力一般,滴溜溜的旋转着。
  刘先生又将齐修远的一根头发放了上去,这是刚才顺手拔下来的,随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天机盘,天机盘上出现无数虚影,是齐修远的影子,他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天机盘推演不出修远之前的经历”
  许久过去,刘先生轻轻一握拳,天机盘消失不见,“算了,再纠缠此事不放就有违道心了。”
  刘先生向前跨出一步,直接来到了书房,挥毫写下三个字,齐修远。
  想了想,又写下三个字,天机盘。
  天机盘可窥天机,却窥不到一个凡人之命,怪哉怪哉。
  突然,刘先生自嘲的摇摇头:“世间千奇百怪之事数不胜数,于我又有何妨,刘西佛啊刘西佛,你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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