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洞穴之喻和生命万岁

  梦醒之后,爱德华向苏黎世精神病院的护士索取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要求,护士赛琳娜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毕竟,与一个发疯吵闹的精神病人相比,一个安静看书的疯子来得更加讨人喜欢。
  很快,赛琳娜为爱德华买来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
  在一个精神病院当一个疯子有一点好,那就是当你想要安静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这一整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除了赛琳娜偶尔让他按时吃药,爱德华几乎获得完美的宁静,而这种不被人打扰的安宁是在纷纷扰扰的外界所得不到的。
  蒸汽机的使用和工业革命从真正意义上改变了这个世界,社会生产力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愈加丰富,可私人空间却愈发的少。
  诚然,人们过上了更好的物质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更好的物质生活侵占了更好的精神生活。路人行色匆匆,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人能静下心来认真做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事啦!
  当今世界,最有机会令人稍作喘息、寻求安宁片刻的地方,竟是本该鬼哭狼嚎的疯人院。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这个世道,整个世界才是一家疯人院,而真正的疯人院反倒成了世外桃源?
  爱德华没去深究这一点,但他的确在苏黎世的这家精神病院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
  他有大把的时间,做独立的思考和自主的想象。
  显然,那个高维生命让他去看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必定有其深意,这不是一个文字爱好者向另一个读者推书那般简单。
  从《理想国》第七卷,他找到了那个有关洞穴的比喻。
  设想有这么一个洞穴,洞穴之中关押了一批囚徒,他们从小就在洞穴里长大,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在囚徒的面前,是一面平坦光滑的石壁,在囚徒的身后,有一堆永恒燃烧的篝火。
  现在,人们扛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器具或物品走过囚徒的身后,而火焰燃烧,火光透过那些平凡而没有意义的物体将阴影投射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
  由于囚徒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甚至也不知道外界的存在,他们不能转头,只能看到眼前的墙壁,于是,对于他们来说,囚徒会自然而然地将火光照射物体且投映石壁上的阴影看成唯一真实的事物。
  对于这个洞穴里的囚徒来说,虚假阴影就是赤裸裸的可见真实。
  但是,如果其中有一个囚徒侥幸获释,有机会转身看见真实,那么,当他第一次回头看到火光和物体的时候,就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自我怀疑。
  起初,他的眼睛会感到痛苦,甚至认为石壁上的阴影比阴影的原物更加真实。可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带着他进一步走出这个洞穴,来到阳光下的世界,那么他就会因为强光刺激而感到头晕目眩,甚至发火。
  起初他只能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然后才能看阳光中倒影的本身,最后甚至能直视太阳。
  这就是,洞穴之喻。
  我们看到的不是真实,只是真实的幻影,我们还要去发现真实。
  可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囚徒都有勇气去面对真实。
  在解开桎梏,第一次转身回头的那瞬间,更多的囚徒会感到荒谬、可笑和做无用功的颓废感。
  而当囚徒们更进一步走出世界,强光会使他们眼冒金星,看不清一切事物。更多的囚徒会等不到眼睛适应太阳的光亮,就转身跑回洞穴。
  这时,他们会恨那个带他们走出洞穴、来到阳光之下的人。
  因为他们会感到恐慌,甚至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因为他们会认为正是那个人令他们的眼睛受强光刺激而看不清事物的模样,更因为……
  世界观往往就是在这一瞬间崩塌的。
  该如何去定义真实?我们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吗?谁又能肯定我们看到的不是光线投射出来的阴影呢?
  少年让他来看洞穴之喻,是否意味着,他们所处的这一整个宇宙,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洞穴呢?而人们的所见所感所知,不过是某种强光照射某种物体,所映射的阴影呢?
  如果有机会发现真实,爱德华想,人们是会走出去发现真实,还是回到洞中当一辈子囚徒,看一辈子真实的阴影呢?
  他想,这个答案可能永远也不得而知。
  不,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不只是这样。
  少年谈到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未必就是要让他怀疑真实,更有可能是和这一整个宇宙的结局有关。
  因为,在最后,少年说,上帝不会掷骰子。
  “无论如何,我都确信,上帝不会掷骰子。”这是爱德华的父亲爱因斯坦说过的一句话。
  人们习惯于把这句名言当做爱因斯坦断然否定量子力学的证据,可事实与一般叙述截然不同。爱德华知道爱因斯坦,他是自己的父亲,也是他催生了量子力学,他说这句话并非否定量子力学。
  人们误解爱因斯坦这句话就像大众误解爱迪生的那句名言——“天才是1%的灵感加99%的汗水”。
  但现在,人们都知道,爱迪生这句话还有后半段:“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
  所以……
  爱德华心想,少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暗示着这一切和量子力学有关?还是说和父亲在去世之后托付给自己的计划有关?
  1965年,爱因斯坦去世十周年,爱德华“假死脱身”,离开苏黎世病院。
  直到接收到父亲的大脑,了解到爱因斯坦的通过引力波传递讯息的计划,爱德华才对少年的用意有一个大致的猜想。
  在量子力学里,双缝干涉实验和光的波粒二象性是至今都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在这种更广义的实验里,微观物体从初始点抵达最终点,在没有探测器观测的情况下,一个粒子可以同时通过两条狭缝形成双缝干涉条纹,而当人们打开探测器,人们得到的却变成两个单缝衍射条纹。
  也就是说,当电子不受到观测的时候,电子呈现波的特性,一个电子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通过两条狭缝,而当电子受到观测,电子便呈现出粒子的特性。
  当人们去“看”,电子便老老实实地发挥粒子的特性,而人们不去“看”,电子又改变了自己的特性。就好像电子有了意识似的,它和人玩起了躲猫猫,不让你看到干涉情况下的行为。
  (作者注:关于双缝干涉实验,要描述这个实验的现象要花很大篇幅,所以自行搜索,在此不多做赘述。)
  至今,这个现象都无法得到解释。
  爱德华想,这究竟是现实的某种漏洞,还是万物规则早已注定的一部分?或许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有着原始极限,这不怎么奇怪,毕竟如果他的猜想成真,人类被设计出来必然有所限制,所以人怎么也不可能说出自己无法理解的概念的。
  他推测,宇宙的确倾向于灭亡的结局,可却不是成千上百亿年后的那种“大撕裂”,而是因为失去了观测者之后整个世界的状态失衡。
  如果所谓的高维文明,并不是存在于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更高维度呢?
  假设,仅仅是假设,爱德华假设这一整片浩瀚空虚的宇宙,其实并不完整,只是一场稍微大一点的实验,或者说,只是一场拟真的实验。
  虽然不足够准确,但类比薛定谔的猫,没有观测之前,出于一种诡异的叠加态,而观测者的出现导致这种叠加态的坍塌。
  爱德华猜想,假使这个世界只是高维文明的一场拟真实验,就像“缸中之脑”或者某种更神奇、更无法想象的东西,那么,宇宙的灭亡绝不是因为宇宙加速膨胀导致的“大撕裂”。
  宇宙会灭亡,只能是因为他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失去了观测者。
  当这个世界失去了高维文明的观测者,他们就无法坍塌成现实,而是类似一种诡异的生与死的叠加态。他们身处的这个宇宙,将像幽灵一样徘徊在生与死之间。
  那么,高维生物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宇宙?
  厌倦了观测又不愿毁了这场实验?还是帮助这个宇宙本身,也是实验的一个目的,就像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骗局?
  可1908年的那场通古斯大爆炸呢?1908年,坠入这个世界,引发爆炸的未知事物,如果和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少年来自同一世界,那是否就是一种变相的时空穿越?
  爱德华不知道哪种才是答案,梦中所见的那个少年只是让他造一批孩子,并提供了相关的知识和技术,却未说明目的。
  爱德华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宇宙倾向于成为一个幽灵,那么他的确可以利用少年提供的技术和安排好的道路,创造出一批特殊的孩子。
  利用这些,他构思了“达摩克利斯之剑”计划。在计划中,爱德华希望这批特殊的孩子能联合起来,利用引力超脱时空的局限性,成为一整个宇宙新的观测者。
  如果一整个更高维或者更先进的文明,将这一整个宇宙限制在规则之中,范围之内,那么那些被他造出来的、被称为“深蓝孩童”的孩子,就必须跳脱规则,清楚不服从的价值所在。
  人类,不仅是第五代人类,还有古往今来所有文明、所有星球和这个宇宙的所有存在,都必须做一个漂亮帅气的漂移,离开这条被画好的笔直道路,驶向真正的未来。
  …………
  …………
  “所以,爱德华的计划并不是他自己的计划,而是高维生物交给他的计划?”白月光坐在床沿,无奈地挠了挠脸颊,“可是,这都什么事啊?而且不是说我们对于更高维度的文明来说也只不过是蚂蚁吗?那个高维度的生命到底为何要帮助蚂蚁?”
  “我也不知道,但安斯年推测对方应该是没有恶意的。”鹿圆摇了摇头,找了张椅子坐下,“毕竟如果对方有恶意,那个高维度的生命摧毁我们的宇宙完全不比我们摧毁蚂蚁的巢穴来得困难。”
  在更高维度的力量面前,低维层面的一切显得是如此苍白无力,又如此可笑而令人沮丧。
  在离开西伯利亚的土地之后,鹿圆搭乘伏特加先生的超音速飞机,在当晚赶到了温莎,又在王室侍从那得知白月光和爱丽丝去了意大利东北部的威尼斯。
  这两个家伙想来一段不受外界打扰的旅行,白月光和爱丽丝出门的时候甚至连最基本的通讯设备都不带。
  于是,当鹿圆去了威尼斯,又扑了个空。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让ECHO帮忙追踪欧洲各个酒店、餐厅和景点的消费记录和ID信息。通过抓取这些数据,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鹿圆才知道那两个家伙又跑到了法国巴黎,他们要赶在卢浮宫晚上十点闭关之前去看一眼蒙娜丽莎传说之中的微笑。
  所以,从意大利的威尼斯到法国的巴黎,鹿圆在叹息桥上投下一声叹息之后,又来到了塞纳河畔。
  巴黎,这是一座诞生了《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的城市。正是这座城市,孕育了维克多·雨果这样的文学作家,也孕育了伏尔泰、卢梭等一系列思想家、哲学家。
  碧波荡漾,塞纳河的水轻柔而和缓,像一条横穿巴黎腹地的优美缎带。夜幕笼罩大地,伴随着远处传来的《萨拉班德舞曲》,城市的光线一点点地揭开,巴黎上空的云雾和平静的河面反射出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光污染在这一刻都显得浪漫。
  夜色渐浓,塞纳河的水面上还徘徊着几只小船。
  卢浮宫,这座始建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就坐落于巴黎歌剧院广场南侧,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200周年而新修建的玻璃金字塔与远处醒目的埃菲尔铁塔相得益彰。
  夜晚的卢浮宫散发出一种甜蜜的静谧,介于淡白色和暖黄色之间的灯光就像为这一方天地装上了一层滤镜,空气中甚至漂浮着浪漫主义者的乐章。
  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是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而浪漫主义是法国大革命催生的社会思潮的产物,是一种对启蒙运动的反思和反弹。前者强调演绎推理的绝对性,而后者则强调直觉、想象力、和感觉。
  可在卢浮宫,两者并存又不冲突,反而为这个文艺气息极浓的博物馆增添了不少色彩。
  当鹿圆在偌大的博物馆中找到白月光和爱丽丝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已经参观完了《汉谟拉比法典》和《米诺斯的维纳斯》,也就是那个著名的断臂维纳斯雕像,还有《美杜莎之筏》。
  三人站在《拿破仑一世与约瑟芬皇后加冕礼》面前,一边看着画中拿破仑在巴黎圣母院加冕时的场景,一边轻声交谈。
  鹿圆转述了安斯年的看法和爱德华的推测,可即使被奉为真理的地心说或是日心说都存在被推翻的可能性,而所谓推测充其量最多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而非百分之百的绝对。
  这使大家不可避免地想到,高维生物也许完全就没有理由帮助更低纬度的文明,谁知道呢?也许那个神奇的无法理解的生命之所以这么做,极可能只是出自一次心血来潮的意外举动,就像上帝掷了一次骰子,轻而易举就决定了生死。
  “真是意想不到,场面宏伟又这么漂亮的一幅画,竟然是虚假现实的产物。”白月光看着画中的拿破仑,幽幽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所谓的假,是指这副《拿破仑一世与约瑟芬皇后加冕礼》,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幅画的确是假的。”爱丽丝没好气地回道。
  “怎么说?因为这幅画是赝品?”白月光好奇道,“可卢浮宫怎么会摆放赝品呢?”
  “不,这和赝品没关系,这不是赝品,我的意思是……”撇了撇嘴,不屑道,“这幅画是雅克·路易·大卫奉拿破仑之命,历时三年创作的一副政治宣传画。光看这幅画里拿破仑的个子就知道,画家美化了不少细节,本就不是真实的反映。”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从画中注意到拿破仑的个子。”白月光干笑一声,抹了抹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这还真是目光如炬,好眼力啊……”
  白月光这家伙拍起马屁一如既往的行云流水,流畅得就像那些没营养的阿谀奉承的废话本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最懂得如何巧妙发声。
  鹿圆耸了耸肩,忽然出声说道:“其实我更喜欢那副《自由领导人民》,色彩丰富而炽烈,光暗对比鲜明,且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巧妙包装现实。酷玩乐队的《VivaVida》其中一个remix版就是用这幅画做封面。”
  “好啦好啦,时间也不多了。”白月光满是遗憾地扫视了一眼卢浮宫,咂了咂嘴说道,“本想把《蒙娜丽莎的微笑》放到最后,没想到却没机会看了。”
  “会有机会的,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鹿圆轻声说道。
  “可是,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昏睡一会儿,你确定要是你?”爱丽丝叹了一口气,蹙眉说道,“你知道的,昏迷这种事,我最擅长了,毕竟曾经睡了那么久。”
  “当然是我,也只能是我,谁让我是公主殿下的骑士呢?”白月光伸手摸了摸爱丽丝的脑袋,打趣道,“别蹙着眉头啦,会长皱纹的。况且,安斯年那家伙虽然有些不靠谱,但却总是意外给人一种安心感,不就是睡一觉吗?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
  爱丽丝在内心叹息了一声,转身朝着卢浮宫外走去。三人离开笼罩在温暖色调中的博物馆,上了一辆早已在外等候许久的加长林肯。
  躺在轿车内的皮沙发上,白月光看着鹿圆取出了一管强剂量的镇静剂,明晃晃的针头在橘黄色的车内灯光下反射出细微的亮光。
  “VivaVida,那首歌,”白月光忽然出声问道,“歌名是什么意思?”
  “意思啊,大概就是……”鹿圆将针头扎进白月光的胳膊上,解释道,“大概就是,生命万岁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