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迷路羔羊与盛大狂欢
夜幕笼罩大地,黑夜的降临为世界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面纱。在微弱的月光中,枝繁叶茂的大树不再显得青翠欲滴,而是被黑暗染上一层淡淡的灰,成了更为静谧的暗绿色。
安斯年和鹿圆坐在那棵会开花的不知名的树下,他们靠在一起,一会儿望望东,一会儿又看看西边的天空,一同欣赏落日的沉沦和弯月的初升,以及万千无形的晚风吹拂树梢和枝头。
如果森林中有一千万棵大树,那么这一千万棵此时此刻,就在女孩的歌声中,就在男孩的和声中,就在这风中,轻轻摇曳、微微起伏,如同海浪拍打礁石,激起一千万朵浪花。
直到悬崖峭壁上的洞穴中传来杰森的呼唤,安斯年和鹿圆才结束了这场谈不上多么浪漫的风花雪月。
今晚的天空有些晴朗,万千繁星点缀夜空,没有任何一朵多余的云朵过分遮蔽星星的光芒。安斯年站起身子,准备下山,脸上的表情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像刚吃掉了糖果屋的馋嘴小孩。
他起身,伸出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完全出于喜不胜收的笑容。安斯年拉了女孩一把,帮助她站了起来。
这是这场短暂童话的结束,即使安斯年多么时光能在这一刻凝固,像结了冰的河面,可时间也从来不为任何人驻足。但童话的短暂结束并不意味着童话死去,正如落日坠落在地平线尽头,可第二天一早,那轮红日依旧会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升起。
安斯年有些遗憾于不能多待上一会儿,但他转念一想,或许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待多久从来都不够。
痛苦是漫长而枯燥的苦苦等待,幸福是转眼即逝的某一个美好瞬间。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总觉得时间太快太短,快到容易抓不住,短到几乎没有。
人生,大抵也是如此吧。
“鹿圆。”安斯年忽然出声道。
“嗯?”
“我想你和杰森一起带基辛格回学院,对付波尔金,我一个人就够了。”安斯年认真道,“我希望你尽快赶往英国,当我这里的事情解决之后,白月光和爱丽丝那边就会发生异变。我希望你帮我稳住局面,我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我会帮你向他们解释的。”女孩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对付波尔金,你有把握?”
“有把握。”安斯年微笑着说,“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感觉良好,这么平静,这么沉着,这么同自己融为一体。”
“好,我回学院等你。”女孩似嗔非嗔地瞟了安斯年一眼,却没有多问什么。
信任这东西有时候来得很奇妙,对于被信任的对象,即使对方在背后打了自己一枪,人们也倾向于是手中的枪走火了,而对于那些不被信任的人,即使对方只是不小心撞了自己一下,人们也会把对方的举动看成抱有图谋不轨意图的一次试探。
过分的信任就像盲目的崇拜,被信任的安斯年在女孩眼里就好像无所不能似的。她相信,安斯年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了自己的计划。她也相信,如果安斯年需要一个人独处,那么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在某个地方默默等待。
她想,或者他想,他们同时想到,或许这就是默契?
没有浪费多余的时间,安斯年送鹿圆回到洞穴之中,便和他们一起离开了这里。他将三人送到了森林边缘,接近伏特加先生飞机停靠的城市,这才挥了挥手转身投入万千林木的怀抱之中。
重新回到森林之中,安斯年的心情和上次沿着叶尼塞河北上时完全不同。这一次,他的内心毫无疑问是痛痛快快的,就像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重要大事。
从悬崖顶看林海和投入到森林中是完全不一样的,安斯年想,这森林就如同波尔金所率领的组织。固然,组织整体居于主导地位,统率着部分,具有部分不具备的功能,但整体既然由部分组成,那么部分也同样制约整体,关键部分的功能及其变化甚至对整体的功能起决定作用。
落叶松的枝头摇摆着,像是在欢送着什么又在欢迎着什么。正是这一棵棵不起眼的树木组成了一整片森林,而波尔金就是那个宗教组织的关键部分。人们之所以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也只不过是因为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帮助他们逃避了现实。
安斯年决定对付那个穿白大褂的家伙,就必须先处理好他的致幻气体。庆幸的是,有了那件坚不可摧的“心灵盔甲”,安斯年就有了对付世间一切恐惧的勇气。
穿过灌木丛与森林,又一次,安斯年回到了那个有着多个入口的矿坑之中。这里的景象一如他先前所见,只是早些时候他选择的入口已经塌方。
矿洞的洞口黑魆魆的,看起来就像张开大嘴的猛兽。没有过多犹豫,安斯年随便提了一盏探路灯,像初来乍到的旅客,像不知深浅的初生牛犊,一步一步走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
…………
安斯年从水牢中逃脱了。
这一消息传进波尔金耳朵里时,他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眼底深处泛起一抹无法轻易察觉的惘然。
从表面上,安斯年的离开并未能给这个类似医院的地方带来任何变化。当然,这么说也并不准确,确切的说,这儿的确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却不是因为安斯年,而是因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祭祀日。
在这一天,按照往年的习惯,人们通常会聚集起来,像装饰自己新家一般装饰这家医院。缺胳膊断腿的普通人也好,四肢健全的异种人也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拿出了圣诞节来临时的干劲,通力合作,纷纷为此装点起这一整片区域。
人们一大清早就从欢愉编织的美梦中醒来,也就是在安斯年穿过那片向日葵之后不久,不少的人就自发来到这片花田之中,倒也不是为了抓人,那个时候人们还没发现安斯年不见。
人们来到向日葵的海洋之中,热情洋溢,分工明确,只是为了收获向日葵的葵花籽。譬如,缺胳膊但眼睛尚且明亮的家伙和四肢健全的瞎子一同工作,但他们装满一大麻袋葵花籽之后,推着轮椅的断腿家伙们会自发上前,承担起运输的责任。
在这之后,葵花籽会被人们送进厨房,早有厨师等在那里。在被致幻气体俘获的众多凡人中,有不少家伙厨艺尚可,因此这些人待在厨房里,他们会把新鲜采摘的葵花籽分为两种:品质稍微坏一点的会被用来炒制瓜子,而品质较好的则被用来榨油。
葵花油浇灌土地是祭祀重要的一个环节,医院有一处颇为空旷的广场,部分人们已经开始动手在那儿搭建祭坛。届时,葵花籽经过压榨就成了色泽金黄的食用油,到了晚上,波尔金便会主持祭祀,将煮得滚烫的热油洒在祭坛前的土地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祭坛是由人们用木板搭建的。有一批建筑工会在一大清早就起床找来先前准备好的上好木材,一部分放在车床上车成珠子,另一部分木材则拿去修葺祭坛。
建筑工们会在祭坛中间留一个长一米、宽五厘米的凹槽,并用车好的四颗珠子点缀在祭坛的四个角落。那面镜子——也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在傍晚篝火燃起的时候会被波尔金请出,并放在这插槽之中。
在这之后,人们又用树脂、固化剂、医用级颜料、填料、助剂来调配质感浓厚粘稠而又色彩鲜艳亮丽的特制油漆。
由于欢愉与恐惧之神拉斯柯尔尼科夫只吃万物的气味,所以油漆工们在调配的过程一定要确保味道尽量要香气上靠拢。至于有毒无毒、苯类溶剂的含量高低、是否含有甲醛,这几点倒是没人在乎,因为在人们看来,神明哪怕这些玩意儿呢?
调配好油漆之后,人们便会戴上手套,嘴上和心里同时赞美着伟大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并小心翼翼而不乏虔诚地为祭坛刷上浓烈且鲜艳的亮红、靛蓝和明黄,寓意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如同这色彩中不能再分解的三原色,是万事万物和一切矛盾的基础。
祭坛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饭桌,那么祭坛周边环境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到了晚上,人们会点燃温暖的篝火,并搬来四棵枞树,分别将其摆在祭坛上四颗珠子对应的角落。
人们像装点圣诞树那样装饰这四棵树形美丽、颜色和气味讨人喜欢的冷杉,他们会用灯烛和亮片为这四棵常青树穿上明亮而多彩的新衣。
直到夜幕降临,通了电的装饰品发出了霓虹般绚烂的彩光,神圣而祥和的气氛也就融入这四棵枞树的瑰美光亮和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进而晕染开来。
祭祀的钟声于傍晚日落的同一瞬间响起,并在明月攀升的那一刻再度敲响。第一声是告别恐惧的过去,第二声则意味着展望充满无限欢愉的未来。
为祭祀日做准备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这需要动员到医院内的所有人员。但对波尔金和那些信奉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信徒来说,一年一度的祭祀日隆重而盛大,这已不是众人第一次经历。
熟能生巧,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波尔金之外,全都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在这一庞大的组织体系中运转起来,不遗余力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他们像工蚁一样沉迷于自己的手头工作,似乎这就是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种虔诚体现。他们一丝不苟,动作和神情精密得像一块块齿轮,有条不紊且饱含热爱地转动着。
即使按照规矩,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精心打造的祭坛在这之后要被火焰焚毁,即使明知这一点,人们也毫无怨言且全神贯注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并全身心投入到其中,甚至就连一丝多余的热爱也不从榔头敲击铁钉的过程中泄漏。
根据教义,祭坛当天建成当天焚毁,既代表了新生,又代表了死亡,而在这生与死的矛盾中,生机在燃烧的火焰中孕育。因为人们都知道,在明年,全新的祭坛将被建成,然后再一次焚毁,就像一次又一次注定好了的轮回。
于是,当人们动工的时候,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发生得仿佛上天注定,几乎每一个人都热火朝天,脸上甚至洋溢着一种幸福的红光。
当夜幕终于来临的时候,当落日沉沦于尽头的时候,当入夜的第一次钟声响起的时候,三原色交织的祭坛从空无一物的广场上站起,四棵冷杉像四名忠心耿耿地侍卫守候在祭坛的四个方向,搭架好的巨大篝火已经干燥得就差一把烈火的点燃,新鲜的瓜果和涂了蜂蜜的烤肉被虔诚地摆在祭坛面前。
诚然,这些狂热的信徒们搭建祭坛时是出于一种可笑的虚幻的寄托,但没有人能否认,当人类集中力量进行创造的时候,他们用简单的工具和有限的资源,尽一切可能发挥了文明之美。
就像残暴的秦始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修建了万里长城,在当时惹得家家户户怨声载道,但后来的人们却还是不得不惊叹于古代劳动人们的智慧和文明发展所体现出的迷人魅力。
当然,这么一座小祭坛自然是无法和万里长城以及其他世界奇观相媲美的,但考虑到时间有限,这些狂热的信徒们似乎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一切。
从这一点来看,他们虽然盲目地活着,但又好像是幸福的?幸福如果真的重要,本身的真假似乎又好像不太重要?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医院顶楼的钟声响起,在夜幕降临的第一声之中,波尔金手持火把,来到人群之前。
医院的广场上在这一刻挤满了发色各异、身高各异、样貌各异的人,既包括普通人,也不缺异种人。就好像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荣光下,各民族各国界各种族实现了真正的融合。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波尔金高举火把,振臂高呼。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
群情激奋,人们激动万分,因为感到荣耀和自豪而一连呼喊三声。
他们在大声吼叫的时候,甚至没想过内心的那种荣耀感和自豪感源自何处,他们就像元首麾下的士兵,早已被希特勒洗了脑。
三次赞美的声音冲上云霄,波尔金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往昔祭祀时满意。他眉头微微蹙着,心情似乎颇为烦闷,可狂热的人群却未曾注意到他那格外明显的表情。
在这一刻,所有的人们都不去看波尔金,他们只是看着波尔金手中的火把。
他们看着波尔金高举手臂,在明月初升之时,在第二次钟声响起之时,用火把点燃了干燥得不像话的篝火。
起先是一颗火星,可下一秒,凶猛而明亮的火焰倏地从篝火的木柴中蹿了出来。明黄色的火焰在黑夜中扭动着,就连火焰上方的空间也因高温而显得有些模糊扭曲。
点燃篝火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欢呼。所有人兴奋地看着篝火,甚至像色欲发作那般颤抖起来,他们瞪大双眼,眼睛一眨不眨的,就好像火焰中有花儿,又好像有浑身不着寸缕的性感女郎从火里诞生。
火里面当然什么都没有,火焰只是燃烧着,在空气中燃烧,在空间中燃烧,燃烧氧气,也燃烧虚无。
篝火的点燃似乎就像为在场众人往心脏上打了一剂肾上腺素,他们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就好像古时候跳大神的巫婆和村民。
也就是在这一刻,在人们忘情而不能自已的时候,波尔金离开了广场。他上了五楼,亲自一人,为这场祭祀请出最重要的嘉宾——那面盖着红幕布的镜子。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化身就这么被请了出来,像一位华夏传统婚礼上披着后盖头的新娘子一般。
篝火熊熊燃烧,在炽热的火光中,在万民的欢呼中,波尔金掀开那块枣红色的幕布,也就此宣布了祭祀的开幕。
“赞美拉斯柯尔尼科夫!”波尔金再次大喊,人们便同他一块儿呼喊。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镜子边缘,一丝不苟地将其插进祭坛的凹槽之后。待一切都固定完毕,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
按照往常的经历,这个时候,就是祭祀的开始。
可这一次显然有些不同。
波尔金让那些狂热的信徒继续各自的庆祝,并在他们错愕茫然的眼神中再次离去。人们起先有些不太理解,但很快,一阵欢愉的气体从波尔金离去的方向飘来。
于是,他们便不再纠结,再次沉沦到心头满溢的狂喜和幸福之中。
而波尔金,在众人再度舞蹈的时候,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中推出了一辆医院专用的手术推车。
推车上,躺的正是格温妮丝。
她闭着眼睛,像在沉睡,又像昏迷。
像个睡美人。
她被波尔金推到了祭坛面前,和那堆瓜果蔬菜与烤肉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