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打扰的温柔

  “Yo!Bro!好久不见!”
  一道声音从外界传来,像一把榔头轻轻砸碎了幻想的玻璃,并打断了安斯年的“出神入定”。
  意识从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回归,安斯年睁开双眼,深邃的瞳孔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像谜鹿的湿润眸子。
  他躺在洞穴尽头,喊醒他的是一道颇有些熟悉的声音。
  安斯年略带着茫然坐了起来,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从躯体和四肢传来的血流脉动感再次给他带来一种强大的感觉。
  他这一躺可躺了不短时间,安斯年睁开眼睛朝着洞穴外望去,外面已是白天了。兴许是闭眼太久的缘故,外界刺眼的阳光打在洞穴入口三米处,晃得安斯年的眼睛有些发涩。
  也就是在这光亮之中,安斯年看到基辛格独自一人走进洞穴深处,可他却依旧疑惑地看向对方。
  先前那道声音并不属于基辛格那家伙,至少基辛格从不会这样称呼别人。
  考虑到这一点,安斯年瞪大双眼,又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皮,却也没看到任何除了基辛格之外的人影。
  “Yo!是我,我在这里!”
  声音再次传来,洞穴深处黑魆魆的,不见光亮,而洞穴的强光又模糊了基辛格的面容。
  安斯年暗自戒备,对面的基辛格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微弱的火光驱散了浓郁的黑,借助打火机的微光,安斯年终于一个满脸倦容的黑人小哥正跟在基辛格身后,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杰森?!”安斯年愕然看着那个黑人小哥。
  “是我是我,看到我也不至于那么激动吧?”杰森嘻嘻一笑,越过基辛格走上前来。
  洞穴深处的环境实在太过于黑暗无光,以至于即使是有着极佳的目力,安斯年一开始也没能发现那道黑不溜秋的影子其实就是本该“死去”的杰森。
  兴许是背光而行,加上肤色问题,杰森这家伙隐藏得很好,他的肤色甚至完美地融入到这一方小天地之中。
  这家伙先前一直跟在基辛格身后,只有在此时此刻,当杰森虚弱地笑着的时候,安斯年才从那反射着火光的闪亮大白牙里,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你不是死……”安斯年看到杰森却是直接愣住了,这家伙竟然少了一只耳朵。
  “我死了?我当然‘死’了,至少在波尔金那里是这样。”杰森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基辛格这狗日的还算有点良心,即使是主动接受洗脑,也不会真的对我下手。”
  “主动接受洗脑?”安斯年不解道,“什么意思?”
  “在发现那家医院之后,出于谨慎考虑,我并未第一时间进入,而是给杰森留了信息。”基辛格耸了耸肩,轻声说道,“在那之后,我将计就计接受了波尔金的洗脑,甚至没多做抵抗,可实际上我暗地里一直口服纳屈酮,并注射纳洛酮。”
  “药物有效?”安斯年挑了挑眉。
  “纳屈酮常用于麻醉性镇痛药急性中毒的解救,而纳洛酮具有促醒作用,能通过胆碱能作用而激活生理性觉醒系统,常被用于全麻催醒及抗休克。”基辛格解释道,“波尔金的致幻气体本质上就是一种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麻痹,这两种药物效果虽然没我想象的好,但一定程度上能有所削弱致幻成分所带来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幻觉受到抑制,波尔金的洗脑效果自然就没那么好了。”
  “本来我躲在附近的山林里,打算和基辛格来一场里应外合,一举端掉这个地方。”杰森倚在石壁上,慢悠悠地说道,“可没想到,这家伙即使服用了拮抗剂,那致幻气体或多或少还是产生了一点影响。”
  “影响?”安斯年疑惑地看了一眼基辛格,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类似先前带我离开水牢时的那种僵硬和迟钝?”
  “简单地来说,就是药物和致幻气体的对抗给我带来一些后遗症。有时候我的意识会有些不清醒,反应总是慢半拍,甚至偶尔会出现意识断片。”基辛格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更糟糕的是,波尔金在发现杰森抵抗矿洞之后,便从我这问了他的异能。杰森的异能来去自如,洗脑失败的几率很高,同时波尔金医生又不想让杰森把这里的消息传给学院,所以医生在发现他的第一时间就决定抹杀。”
  “所以咯,基辛格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花了大半天的功夫追杀我。”杰森撇了撇嘴,借着说道,“我又不能还手,只能愿打愿挨,而这家伙还真是毫不留情,次声波和超声波轮流变换着折磨我。”
  “他派我出马,只有我才能成功接近并解决杰森。当时我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只是控制了力道,却没阻止。”基辛格无奈道,“毕竟,戏总是要演的。为了给波尔金一个满意的答案,杰森主动割下一只耳朵让我交差。”
  “只是回学院以后,我要用的就是小白鼠身上培育出来的人耳了,想想都觉得怪异。”杰森满是幽怨地说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一个捧哏和一个逗哏在讲相声似的,但好歹安斯年还是听懂了这两个家伙的意思。
  “别担心,你少了一只耳朵的模样格外帅气,看过梵高的那副《割耳朵后的自画像》吗?”安斯年拍了拍杰森的肩膀,安慰道,“你现在就像一个大艺术家似的,代替人类受刑,成为痛苦的化身,用伤口对世界发言。”
  “你的安慰听起来一点都不温暖啊……”
  “学院新增了一名校医,是芽衣的婆婆,她的增殖异能可以让你长出一个全新的耳朵。”安斯年打了个呵欠,继续说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但是你们牺牲这个耳朵有换来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有用的东西不多,我们目前得到的情报只是关于致幻气体是如何影响人体。”杰森组织语言,说道,“气体是呼吸的兄弟,人是无法不呼吸的,即使屏息凝神,全身的毛孔也在无时无刻不断开合着。”
  安斯年若有所思,轻声问道:“能讲详细点吗?”
  “人们呼吸,致幻气体随着呼吸进入人体,如果人们要生存,就无法抵御它,除非闭合全身毛孔和鼻息。可要知道,新陈代谢是不可阻挡的自然规律,万物的生长和发展皆有其定律,即使我们是异种人,也无法在这种状态下支撑太久。”
  “于是,我对基辛格的血液进行了检测,并一步解析气体影响人体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我发现了致幻气体的运作原理,波尔金释放这种气体,并可以操控它主动送入人体循环。致幻气体在被吸入体内之后,便化作微小的因子融入血液之中。”
  “利用心脏泵动和血液循环,这些迷幻成分便被人体自身输送到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当然,这也包括了大脑。正是因为大脑供血,迷幻的成分影响人脑的边缘系统和大脑皮层,前者是迅速模糊的本能情绪,后者是针对现状的理性判断,致幻气体放大前者,抑制后者。”
  “而这种大脑皮层和边缘系统之间的作用失衡,会带来诸多情绪失控的表现和病症,最简单直观的一个例子,便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也就是PTSD。甚至包括强迫症患者,反复检查和反复洗手的过程,并不是洁癖心理的作用,而是因为边缘系统发生了不可控的影响。”
  “也就说,从最直接有效的角度来讲,要想对付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削弱血液循环速度是简单的做法。”
  “削弱血液循环速度?”安斯年楞了一下,叹息道,“也许我该现在打电话给白月光,把爱丽丝喊过来?我打断他们的蜜月,希望他们不会打断我的双腿……不,不对,我有办法削弱血液循环速度。”
  “怎么说?你有什么办法?”杰森好奇道。
  安斯年拍了拍脑袋,认真说道:“人体血液循环和心脏泵动依赖于重力,在零重力环境下,血液的流动速度会大大减缓。我只要抹平自身一定范围内的重力,就可以通过降低血液循环速度的方式尽可能抵消致幻气体对我的影响。”
  他喃喃自语,眼神深处的光芒却愈发明亮,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成型的计划。正当安斯年比划着手势向杰森解释着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基辛格又陷入到那种沉默不语的恍惚状态之中。
  这家伙像一块木头一样矗立在那里,仿佛脚底被螺丝钉固定了一般,只是盯着地面某个空处,就好像那地方开出了一朵花儿似的。
  “别管他,估计是后遗症又犯了。”杰森撇了撇嘴,说道,“要我说,这家伙牺牲可不小,如果不接受治疗,以后老了保不准也会像普通人那样患上阿兹海默症。”
  杰森嘴上说是别管,却是嘟囔着让基辛格坐下。
  处于这种恍惚状态的基辛格就像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机器人,在意识断片的情况下,身体竟老老实实接受了杰森的指令。
  基辛格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表情和眼神,安斯年飞速运转的大脑却好像在这一刻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光从外表上看去,基辛格的眼神黯淡无光,跟丢了魂儿似的,就连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用青铜和大理石铸就的雕像“思想者”也不如他来得深沉。
  可药物是作用于生理上的,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却是生理和心理双重方面的麻痹和操控。纳屈酮和纳洛酮或许具有促醒作用,但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要拯救那些被洗脑的上瘾者,真正要解决的问题的不仅是生理上的摆脱和解除,还有心灵上的强大净化。
  有勇气是一件好事,但即使是再勇敢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东西感到害怕,甚至退缩。波尔金的致幻气体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正如打一棒子给一个枣,恐惧气体就是这个大棒,可有什么恐惧是能超越致幻气体营造的恐怖幻象?
  安斯年在这一刻忽然有了答案,那些信奉欢愉与恐惧之神的信徒,说是信奉,倒不如说是对致幻气体的上瘾。波尔金利用致幻气体中的欢愉幻象和恐惧幻象进行统治,这是他洗脑的手段,也正是他的漏洞。
  对于一个磕嗨了的人来说,什么能让他感到真正的害怕?那些依赖致幻成分伪造的虚假幻象?当然不是,要知道,虚假幻象在带来的恐惧的同时也伴随着欢愉,他们乐于死在这幻象手里。
  从波尔金利用致幻气体对他们进行洗脑开始,对于这些上瘾者来说,安斯年明白,夺走他们为之沉迷、为之陶醉的致幻气体才是最令这些家伙感到恐惧的。
  他只需构建一个超大场域的零重力环境,就能削弱一整个范围内生物的血液循环速度。
  这样,他们就无法沉浸在虚构情绪中。
  这样,他们就必须面对这残忍的现实。
  这样,他们就只能从龟壳中探出脑袋。
  恐惧之人只有克服恐惧,才能在心灵的黑暗森林中杀出一条血路,就像绝境逢生之后见到的光明总是比平常来得更亮一些。
  现在,安斯年已经找到了波尔金的漏洞,也有了对付他的武器,可他还缺些什么呢?
  安斯年想着先前和小狗的交流,心想或许自己还缺一副心灵上的盔甲?他得有一颗强大而永不脆弱的心,才能在波尔金编织的恶意世界中站稳脚跟。
  固然,自己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可正是胆小鬼的勇气才更叫人动容。从一年前那场虚假的火灾,直到今天,自己难道不是一直在逆着人潮而行?或者说,从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最初一刻开始,那个名叫安斯年的小孩难道不是一直顽强生存且野蛮生长?
  他像一个异类一样存活于这个世界,从人情冷暖和抑郁不得志中幸存下来,得到了什么的同时也失去了什么。
  人总是在得到和失去的过程中成长的,他梦想成为英雄,他告别了往昔生活。在经历过这么多之后,他想,他,安斯年,难道还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吗?
  他曾经只是一所普通高中的小透明,一个无人在意也没人在乎的可怜虫。那时候的安斯年,身陷生活的泥沼之中,就如同这世界上数亿个不甘平凡的孤独灵魂,总是渴望着有朝一日受人喜爱、受人爱戴、被人敬重、被人在意。
  更重要的是,被人喜欢,被喜欢的女孩喜欢,被喜欢的父母朋友喜欢。
  可安斯年的内心想法与残酷现实之间的鲜明对比就如同他的勇气和怯弱一样矛盾,他渴望着能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甚至幻想成为那种躲一躲脚世界就震一震的大人物。
  可是呢?在希冀着不平凡的同时,他多么地渴望自己能和其他人一样,能得到珍贵且独一无二的某个人的爱。
  安斯年叹了一口气,心想或许自己再一次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他想,人总是要面对的,不仅是存在本身,还有某些无可逃避的现实。
  某个女孩是他的命运,也将是他的孤独心灵能披上的最好最坚硬的温暖铠甲。
  现在,他需要那副牢固可靠的心灵盔甲。
  所以,他打算打电话给鹿圆坦白一些事。
  “杰森,带着基辛格离开这里吧。我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计划,基辛格帮我逃出水牢,想必也已经暴露了。”安斯年帮忙扶起坐着的基辛格,一脸真诚地说,“他不能再回去了,你带着他回学院接受心理治疗,核磁共振、同位素扫描、CT、脑电图、头颅磁共振一样都别少,有什么发现的话可以和我联系的。”
  “嗯,没问题,基辛格的状态的确不太妙,但是……”杰森打量了一眼安斯年,忍不住问道,“你没问题吧?我是说,让你一个人来对付波尔金和他的组织,这可不是一件易事。”
  “放心啦,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继特斯拉之后第二个JOKER级别的异种人。”安斯年拍了拍胸脯,轻柔而和缓地笑着,“我打算将零重力环境覆盖整个医院,你们在场的话我会束手束脚的。”
  有一些大规模的杀伤异能或大范围的控制异能并不适合同队友进行配合,在这种情况下,团队作战反而不合适。杰森明白这一点,如果安斯年是存了什么大招的话,他和一个状态不稳定的基辛格留在这里,并不能提供真正的帮助。
  “既然这样的话,等天黑之后,我就带着基辛格离开。”杰森拍了拍安斯年的肩膀,诚恳道,“你自己也保重,小心一点。”
  “嗯,你的手机借我一下,我的手机被波尔金和格温妮丝收走了。”安斯年轻声说道。
  他从杰森的手中接过手机,朝着对方打了一个手势,便独自走到山洞外头。此时此刻,洞穴之外正是明亮且晴朗的浮云和碧空,七八月份的太阳本该是炽热的,可西伯利亚的太阳却稍显疲软。
  已是正午过后,太阳仿佛涂上了一层油脂,极其明亮,略有些灼人,温暖的金黄色光线洒向人间,像一个半透明的罩子那般盖在森林之上。
  阳光暖洋洋的,在山风浩浩荡荡和飞鸟百叫无绝之间,安斯年按下拨号键,悠扬的歌声从话筒中响起。
  与此同时,请求通话的电信号以电磁波的形式飞向高空,经过学院的加密卫星的转接之后,最终又落回地面。
  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安斯年所在的崖顶。
  那里长着一棵会开花的树,树下站着一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女孩。
  电信号像一只孤独的比翼鸟寻求另外一只的温暖怀抱,经过层层转折,回到了安斯年身边不远处。
  他不知道,直到电话未曾接通就被掐断。
  女孩拍了拍身边的大树,打开大黑伞,像九天之上的仙女那样缓缓飘落。
  她是和基辛格、杰森一同抵达的,只是如果安斯年希望安静和独立自主的自由时,她便可以躲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像静静等待。
  直到他想见自己,她就这么突如其来、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的浅浅笑容是一幅用任何笔墨也无法描绘的名画。
  这是她独有的、不打扰的温柔。
  “嗨,一个电话,我就来了。”女孩招了招手,巧笑嫣然,眉眼间尽是说不尽的风流侠气和似水温柔。
  安斯年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莫名其妙地捏了捏自己和鹿圆的脸。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吧?否则,怎么电话都不需要接通,想见的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是的,一定是梦。
  所以……
  安斯年忽然上前一步,不言不语,不说一句,大胆得像是一个馋嘴的孩子,偷吃了女孩唇间的蜂蜜。
  男孩在这一刻拥抱女孩,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温暖,远方的山林中西伯利亚虎和猿猴的仰天长啸,
  虎啸猿啼,可安斯年却不觉得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