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眼睛下着雨
“蛤?你说啥?”GO显然没听懂安斯年的梗,“得了吧,逆天改命是毒鸡汤,别信。”
“不,我说的是世俗里的情节,人要成神不都得凝聚神格嘛!”安斯年笑嘻嘻地说道,“不提这个,咱们还是说正经事吧。”
“嗯,从宗教组织形式来讲,波尔金的地位有点类似于君权神授的帝王。虽然君权神授只是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下的一种统治理论,但在历史上,并不只古中国,在古欧洲、古埃及、美洲、印度等许多国家,都有着类似君权神授的理论。”GO解释道,“存在即合理,虽然现在是21世纪,但君权神授毕竟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扮演了不可小觑的角色,所以波尔金的宗教组织套路虽然有些过时,但依旧有效。”
小狗顿了顿,继续说道:“因此,你要想取缔这个宗教组织,就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说他们的神是错误的,说他们的信仰是不对的。人总是有恐惧的事物,波尔金虽然利用致幻气体制造诡异的情绪冲突,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无所畏惧之人。”
“就算是格温妮丝,也不是真的无畏无惧。以前是她不曾拥有至少,但我点破了波尔金与格温妮丝的关系之后,现在她也有了害怕的东西,她害怕失去波尔金。”安斯年若有所思地说道,“而波尔金,你说波尔金害怕我,那是因为什么?因为爱德华的计划吗?你到底还有什么隐瞒着我?”
“的确有一些。”小狗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好吧,这事说来就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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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斯年和内心的小狗探讨着更多的策略和细节之时,伊尔库茨克的机场迎来了一个有点儿特殊的黑发女孩。
来自纽约州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在它应该去的地方。飞机的舱门打开,一个穿着学院标准长风衣的女孩就这么施施然地走了下来。
没有浓妆,亦无淡抹,不施粉黛的女孩拎着一把黑伞站在机场的门口打量四周,就像古时候威风凛凛的女侠,英姿飒爽,顾盼生辉。
守在伊尔库茨克机场门口的出租车司机见有新的旅客走出,便一窝蜂涌了上去,却又不敢过分靠近。女孩站在台阶上,身上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她身上的气质就像一堵冰冷冷的无形气墙,将附近那些司机震慑在一米开外。
于是,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嘴里大喊着,热情地吆喝着。
这画面倒是颇为滑稽,有一丁点儿像古时候女子抛绣球,男子在楼下眼巴巴地希望对方选择自己。
但这终归不是抛绣球。
鹿圆扫视四周,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才从黑压压的人群后头发现一个慢悠悠抿着伏特加的醉鬼男子。
见着伏特加先生的第一眼,鹿圆倒是不急着喊他。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来的乘客替她分担了人群的压力,有了更多的目标,出租车司机们散开来,撑起笑脸拉拢着疲惫的旅客。
出租车司机们庸庸碌碌,像一只只勤奋的工蚁。看着这一幕,鹿圆心里想着的不是什么生活不易,而是在想,当时安斯年下飞机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这么被人群包围呢?
或许吧,她想,毕竟这里是那家伙抵达的第一个地方。
“洛特尼科夫先生,飞机的燃料还多吗?”人群散了之后,鹿圆这才快步上前,“这是给你带的礼物,院长的珍藏。”
她从包里取出一瓶烈性十足的伏特加,并扔给坐在地上且没有丝毫形象的伏特加的洛特尼科夫先生。
有了美酒,伏特加先生就像有了电力的机器人,更何况这还是特斯拉收藏的好酒?
“你这姑娘比安斯年那家伙会做人,那家伙来我这又是劝酒,又是喝我酒,真是个十足的小混蛋。”伏特加先生见着了好处,顿时眉开眼笑,“不过安斯年那家伙有一点好,就是很适合当一个安静的听众,没有什么比喝着小酒侃着大山来得更令人心情愉悦的了。”
说到这里,洛特尼科夫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收好那瓶伏特加。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却不是朝着外面走去,而是走向机场内的方向。
“放心吧,我知道你要来。”伏特加先生耸了耸肩,悠悠说道,“所以咯,在你来之前,我就把油箱加满了,足够带你到俄罗斯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会让ECHO把安斯年去的那个矿坑位置发给你。”鹿圆快步跟上,飞快说道,“根据ECHO实时记录的路线来看,沿着叶尼塞河一路北上,倒也不是真的远。”
“看在伏特加的份上,我会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行。”伏特加先生不怀恶意地笑着,“但是,你做好眩晕和呕吐的准备了吗?”
“我还没准备好眩晕和呕吐,但我准备好了晕机药。”鹿圆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塑料瓶。
她拧开盖子,脖子一仰,一整瓶的晕机药片化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每一粒药片像下大雨那般倾泻而下。在伏特加先生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鹿圆一口气干掉了一整瓶晕机药。
“走吧,这下应该没事了。”她喝了一口矿泉水,跟个没事人一样,“异种人身体素质强大,可以免疫药物的副作用,所以不能浪费这一优点,多吃一点应该就不必呕吐了。”
伏特加先生呆愣愣地看着女孩那平静的面容,过了好久,才憋屈地说道:“好吧,算你狠。”
鹿圆嘻嘻一笑,跟着伏特加先生上了那架由X-43A改造而来的超音速飞机。
从伊尔库茨克到安斯年最后抵达的那个矿洞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但在伏特加先生精湛的驾驶技术和八倍音速的速度之下,撇去起飞和减速的过程,也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就能抵达的事情。
当初安斯年用双腿走了一个多月的行程,在人类科技面前,也不过是半小时以内的事。由于矿坑附近皆是森林,没有合适的着陆点,于是伏特加先生在尚未完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便对飞机进行减速,以便鹿圆自行跳伞。
伏特加先生会将飞机停在就近的城市等候,而女孩则赶了一小段路,来到了安斯年曾经检查过的那个矿坑。
“ECHO,你确定那家伙当时进的就是这个矿洞?”鹿圆根据ECHO的指引,来到了安斯年曾经走进的那个入口,“可是这里的矿洞都坍塌了,线索到这也就断了诶。”
“附近还有许多洞口,说不定是相通的也不一定。”ECHO以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说道,“但是注意,当时安斯年也是进了矿洞之后,信号就消失不见了。”
“好吧,我自己找找看有没有线索。”女孩叹了一口气,便蹙起漂亮的眉头,认真检查起周围的环境和可能遗漏的细节。
矿坑被人为凿开了多条通道,有多个老旧矿洞已经坍塌,其中甚至就包括安斯年曾经进入的那个洞口。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发霉的气味,鹿圆检查了塌方的石块和碎木板,和周围那些散发着油漆味的干净矿车不同,这些坍塌矿洞的残渣呈现出一种浓郁的腐朽感,就好像这些木板支架已经在时间长河中屹立了千百年一般。
只不过这些木板支架又略微区别于正常的木材,通常来说,木材腐朽多半是由于啃食木质纤维的蛀虫,但鹿圆从这些木板支架的残渣中却看不出任何蛀虫啃咬的痕迹。
木板的腐朽溃烂似乎是因为内部的木质问题,就像老化的电线、用了多年的硬盘,纯粹就只是因为耗光了它应有的使用寿命。
坍塌的矿洞是这样的,但那些完好无损的洞口却截然相反。
显然,鹿圆能看出,塌方的和完好的木板支架用的都是同一批木材,可在这一刻,同样的一种木材却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境况,一种腐朽不堪,另一种焕然一新。
无独有偶,鹿圆也在矿坑角落的工具箱里找到了干净整洁的安全帽和探路灯。
和安斯年一样,她检查了探路灯的电池。
电池尚未软化,当鹿圆打开探路灯开关的时候,灯泡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光亮。既不足够明亮,也不过分黯淡,就像电池的电力始终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量,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消退。
“安斯年是在进入矿洞之后,这个通道才发生塌方的,当时他像你一样,也仔细检查了这些木板支架。”ECHO主动解释道,“塌方应该是人为,这些东西维持在一个状态应该是某种异能的力量,有人在安斯年进入矿洞之后撤去这层力量,塌方事故也就发生了。”
“维持在某种稳定状态不变的力量……”女孩皱了皱鼻子,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办?随便挑个矿洞进去看看咯!”鹿圆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
她的话音刚落,很快就发现有些不对。
ECHO从不问问题,ECHO只负责分析和解决问题。
提问的声音虽然同样的古井无波,并且像ECHO那样从耳边响起,可现在问她话的却绝对不是ECHO。
想到这里,鹿圆猛地转身,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别说人影,连只飞鸟的身影都不曾有。
附近有人?女孩闭上眼睛,摘掉和ECHO通讯的耳机,利用心灵感应检测附近的心灵活动,片刻之后,却又茫然地睁开双眼。
人类只要存在,大脑就不会停止活动。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繁杂纷扰的念头诞生,也会有宛如恒河沙数的念头死去,而这绝大部分思绪的诞生和消亡,甚至只发生在潜意识深处,大部分不为人所知,就连大脑的主意识也未曾察觉。
正是利用这一特性,鹿圆可以利用心灵感应检测出附近的生命迹象。即使对方可以像披了哈利波特隐身斗篷那样不为人所见,也绝对瞒不过她的异能。
“你是来找安斯年?”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不是来自耳机,更不是来自四周。在鹿圆的感知中,她并未发现四周有任何人类的心灵活动。出于谨慎的角度考虑,她并未再次回答那道声音的问题。
“从你所在的地点,背对着太阳而行,一直走到一座悬崖之下,安斯年就在悬崖上的山洞之中。”神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说道,“如果你是来找他的,他就在那里。如果你是来帮他的,站在原地,但千万别进矿洞,我们离你还有一小段距离,很快就会与你汇合。”
我们?一小段距离?来者不止一人,能够人不在附近便做到千里传音的,鹿圆心想自己大概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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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打开三阶基因锁的时候,应该能稍微提高你对那种致幻气体的抵抗力。”GO看着怔怔出神的安斯年,认真说道,“但光有抗性是不够的,还得找到切实的解决办法,你得在波尔金面前证明你的勇气。”
“可是我要如何证明?小剂量的致幻气体无所谓,甚至单方面的欢愉或恐惧也无所谓。”安斯年思忖道,“最要命的是这两种情绪交替反复,就像光明与黑暗,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对立冲突对于内心的破坏是巨大的,丝毫不啻于一场大爆炸。这也是波尔金的致幻气体使得我意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原因。”
“那倒未必,欢愉和恐惧交替反复制造出的情绪冲突并非无解。正如光明与黑暗彼此对立又彼此需要,欢愉与恐惧、快乐和痛苦也是如此。”GO一脸诚恳地说,“知道吗?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东西是无法去定义的。世界是灰色的,欢愉与恐惧本就是你内心的一部分情绪,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只是放大了这一部分,但你没必要去怕它,再如何变化的情绪也只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它顿了顿,不缺乐观也不乏悲观地说道:“这一部分,你内心被戏耍、被操控的这一部分,看似只是你控制不了的情绪,但实际上,我确信你是可以应付自如的。你要看到,这部分情绪属于你,你害怕并不是那种虚假的情绪高涨和对立,你恐惧的是你自己啊朋友。”
“不用拐弯抹角,我已经不是那种因为见着了玩具或害怕未知就驻足不前的孩子了,这样说也不对,曾经喜欢的张思柔毕竟不是玩具。”安斯年叹了一口气,眼神真切地说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说,那就直接告诉我吧,不管什么,我都接受得了。”
小狗愣了一下,却是轻笑一声,用狗脑袋蹭了蹭安斯年的裤脚。
“我想说的是,只有恐惧之人的恐惧才能给人最大的勇气,你总是得面对自己的。”它呜咽一声,低声说道,“打开第四道基因锁,向怪物更进一步吧。人是无法逃避自己的,面对你是被造出来的工具这一事实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安斯年怔怔地看着小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只是单纯地盯着它,神色略有犹豫。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你是一个女孩,我现在一定会很感动的,说不定就得跪下来,用一大捧芬芳的新鲜玫瑰和漫天的繁星明月来对付你。可你不是,所以……”
“所以你还是把你那套土到掉渣的野路子留着对付鹿圆吧。”小狗不屑地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道,“现实不是童话,但现实并不排斥偶尔成真的美梦。恭喜你啊,安斯年,难得走运一回。”
安斯年挠了挠头,将未能说出口的话语重新咽回肚中。
漆黑的雨夜,空气有些沉闷,像粘稠的无形胶水,让人呼吸了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安斯年扯了扯自己衣领,解开衬衫最上层的几颗纽扣。
随后,他捋起袖子,在小狗旁边坐下,像一个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流浪男孩。
“影”和久木在咖啡店里打着牌,一人一狗从始至终都未进门,只是留给他们两个孤零零的背影。
咖啡店的屋檐下是干燥且干净的,屋檐之外是沉闷的雨声和永无止境的瓢泼大雨。安斯年和小狗坐在屋檐下,没有沾染任何一点雨滴,就像坐在一方不被世俗侵扰的净土。
这是沉浸到自我意识深处的美妙,安斯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下雨。
因为他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这场暴风雨就是现实生活在他大脑中的具现化,而这干燥的屋檐底下,还有身后咖啡店里的温暖柴火,大概就是他心中仅有的那些美好。
空想之城很大,但大家都喜欢待在这个咖啡店,从不到处乱跑。因为比起冰冷残酷的现实,每一个孤独的孩子总是喜欢一个温暖的乌托邦。
也许,在每一个痛苦的心灵中,都存在着这么一个从未被暴风雨打湿的温暖场所呢?可能是咖啡店,可能是游乐园,也可能是童话城堡,更可能只是一堆温暖的篝火。
可能人们心里的美好乌托邦未必有他心中这么鲜明,可能形象稍许模糊,可能构建得残缺不全,但用意却是如出一辙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大概就是每一个孤独心灵应对外部世界的方法——世界是一场无休止的大暴雨,在这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我们只有抓住些什么,并依赖着这种短暂且难得的美好,并在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品尝,才能有更大的勇气和更饱满的精力活下去。
就像人活着要吃饭,精神上的存活也需要定期进补一些精神食粮。
对于人们来说,他们的精神食粮可能是和初恋走过的那个林荫小道,可能是和好友一起挥洒汗水的篮球架下,可能是暗恋女孩偶尔一次的主动问候……那个时候的人们,总是开心的,开心得简单纯粹,开心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而对于安斯年来说,他的精神食粮是南美洲阿空加瓜山的白雪、是世界尽头某个女孩寄来的明信片、是近南极洲冰冷大海上52赫兹的孤独共鸣、是驾着银白色跑车冲下瀑布的那首《FlowerDance》和那一声“MerryChristmasMissDear”、是半夜不睡觉在温莎古堡追逐被狗叼着的国王头颅、是九又四分之一站台遇见的哈利波特女孩、是丑陋得像个怪物却仍为了一个承诺艰难活着的罗迪克……
是很多很多,总之,是他和朋友以及喜欢的女孩做过的每一件后悔或是不后悔的事。
当时的选择并不完美,人总是希望尽善尽美,安斯年却觉得不重要。
他只要活着,他想,只要是和朋友、和喜欢的女孩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做出的选择,那么即使有些瑕疵,却是无可媲美的完美。
这个世界虽然很差劲,很不美好,但总有那么一个女孩和几个朋友,让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朱生豪的那句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他想时间如他所愿,如果可以畅游时间长河的话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会先去一年前,在见到鹿圆的第一个夜晚,看着她霸占了自己的床,看着她聊着聊着就陷入了香甜的睡眠。
他喜欢看她甜甜地睡觉。
当时还不喜欢的,或者说感情的种子还未萌芽,所以他没好好去看,这是何等的一种浪费。
然后呢?他想去一些温馨而甜蜜的时刻,当然不能总是有关女孩的,否则白月光那家伙一定会讽刺自己有异性没人性。
要是那些发生的美好时刻可以保存起来,并真情实景地再次体验就好了。
是的,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安斯年曾经一无所有,所以当他抓住什么的时候,就比常人更舍不得放手。
可是啊,按照爱德华的计划,他总会有放手的一天……
安斯年怔怔出神,胡思乱想着,恼人的雨丝总是不知疲倦地飘落,正如他装了满脑袋的思绪,没个尽头。
与过去一样,暴雨笼罩空想之城,雨水冲刷着泥泞,经过街巷,汇入散发着腐败臭味的下水道。城市破败,却像一尊巨人一样屹立在将倾的悬崖尽头。
在这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一人一狗盯着屋檐外的雨幕,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眼睛反射出的是一整个漆黑世界的哀恸泪水。
滂沱已是必然。
悲伤必然在场。
因为,你瞧,那下不完的雨,才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