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像月亮绕着地球转

  素白洁净的房间内静悄悄的,屏幕里的“宇宙大爆炸”仍在不断地循环播放,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像一个个美丽的轮回。
  在宇宙大爆炸的背景之下,有着丝丝缕缕的洗发水清香,像诞生自一百三十七亿年的第一缕芬芳。而更要命的是芬芳之下致命的温柔,像一张无影无形却无处可逃的大网,紧紧罩住了某只孤独的小鱼。
  温柔擭住了安斯年,在没有海图的大洋上航行的小船,终于来到了一片温暖的孤独海潮。人与人之间的孤独不能相融,不能共通,但彼此靠近的两人却可以给彼此对抗世界、对抗孤独的勇气。
  恼人而甜蜜的香气萦绕在安斯年鼻端,女孩站着只到他的口鼻之间,也由此带给安斯年一场香气的海洋。
  如同世间那些常有的好闻的气味一般,美好的东西却是令人沉浸而迷醉。安斯年的双手垂在身侧,拳头却紧紧攥着,似乎在抵抗什么,似乎在挣扎什么。
  女孩在等他的拥抱,可他只能静默站立,像尊冰冷的雕像,像块顽固的巨石,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不想做。
  众所周知,人是不可能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微笑的,只有猴子才那样。
  安斯年不是猴子,事到如今,也更不是胆小鬼,但仍有着来自过往的记忆在困扰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芽衣那看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安斯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可开口即转移话题。
  鹿圆同样沉默了好长一会儿,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值得考量,可女孩依旧花了不少功夫,才让自己的俏脸再度绽放笑容。
  “你猜?”她笑嘻嘻地说,“猜对了有奖。”
  “因为这本就是计划好的,可能我父母离开之后你们就知道了,所以有了今天的观影和观礼。”安斯年轻声说道,“放心啦,我没那么脆弱的,倒是辛苦你们了。”
  “嗯,勉勉强强,算是猜对一半。”女孩轻哼一声,解释道,“因为我也是没有家的孩子嘛,所以咯,暑假期间我特意搬到小黑屋和芽衣一起住来着,好不容易有个聊天的伴儿,又碰上了你这件事,就想着救救某头蠢驴嘛。”
  “就像一年前一样?”安斯年问道。
  “就像一年前一样。”鹿圆诚恳地说,“我这个人吧,没啥优点,就是爱管闲事,最见不得别人被抛弃。”
  “哦。”安斯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出声问道,“13号抛弃你了吗?”
  “什么意思?”鹿圆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说,当初高塔的那个怪物,陪着爱德华先生送走了大部分小孩。”安斯年扭头移开目光,“那个小孩,那个13号,当初也把你送走了吗?他抛弃你了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安斯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记得了,我的记忆残缺不全,我已忘了。”
  “是吗?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也忘了。”鹿圆挤了挤眼睛,故意摆出一副苦恼的模样,“真伤脑筋啊,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怎么就都忘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斯年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是真的忘了,我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
  女孩闻言却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绕着安斯年走了一圈,双手背在身后,像绕着地球旋转的月。
  她像月亮围绕世界转那样轻轻踱步,直到安斯年脸上的不解之色愈发浓郁,她才等在安斯年身后。
  “不要回头!不要转身!”女孩大声命令道,“站好,然后不要动!”
  她下达命令的时候语气可丝毫不客气,颐指气使得像个威风凛凛的女侠,而安斯年则是她一贯的手下败将。
  所以他没有转身。
  所以他乖乖听话。
  “你记不得的那些事情其实也就那样,过去不管是美好或是颓丧,都已经是过去。”女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缥缈得像云里雾里的仙子。
  她说:“相比起以前,我更喜欢现在,因为现在的我更独立,现在的我更强大。以前的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只能依赖13号,而现在,换我来保护你了,安斯年。”
  那阵分别短暂却令人觉得久违的芬芳再次袭来,安斯年低着脑袋,却看见一双手环在他的腰间。紧接着,他的后背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像冬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却又要比冬天的阳光来得更加美妙。
  他闭上眼,眼里的世界渐渐黯淡,眼皮遮盖了一切光线,世界就沉寂成了无法言喻的虚无和苍茫。
  他闭眼,可他的身体和心灵却在感受。
  他感受到女孩的脸贴在他的后心处,他那颗伤痕累累却逐渐顽强的心脏强而有力地脉动着,震动传递到女孩的脸上,进而进入她的心房。
  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心安,仿佛两人都是孤独的“52赫兹”,却在“宇宙大爆炸”前,在空无一人的地下数千米,达成了一致的协调。
  “你听啊,安斯年。”鹿圆轻声呢喃,像是梦呓,“即使我们是孤独的,我们也是同一频率的孤独。”
  豪猪的身上有刺,当豪猪想要互相靠近互相取暖的时候身上的刺却又会不情愿的刺到对方。套用在人身上,似乎也是如此。所谓成为大人,就是在反复的接近和远离中找到互不伤害对方的距离。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我们打打闹闹,我们嬉皮笑脸,可那并不是真实的我们。我们习惯戴上面具参与社交,就好像……就好像那样我们就能融入人群,驱散孤独。可孤独从不肯放过我们,面具并不能摆脱孤独,我们生来异类,真实的我们会在三更半夜孤枕难眠,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躲在浴室唱歌,会在无聊透顶的深夜翻着一本又一本,听着一首又一首歌,看着一部又一部的电影,试图从中找寻一点自己的痕迹,然后大喊:“这就是我啊!”
  这首歌唱的内容是我啊!这本书主角的境况是我啊!这部电影的情节就是我啊!
  可要知道啊,那些你觉得像的都不是你。
  真实的你是童年相册里的那个孩子如今成了一具麻木的尸体,真实的你是大晚上睡不着觉却在镜中不经意间瞥过的憔悴面容,真实的你是你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便戴着面具附和人群伪装自己。
  人天生就掌握着欺瞒他人、伪装自己的伎俩,你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和你在别人镜头里看到的自己也绝对不一样。这是因为,当你面对镜子的时候,你的肌肉和五官会调节至最完美的状态,“你”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这是人欺骗自己的方法,而欺骗别人比这来得更加容易。
  那仅仅只是需要戴上一副温情的面具,就像……
  老好人安斯年。
  自欺欺人是愚蠢却有效的做人手段,可安斯年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他太累了,世人都是木偶,他只不过是一只看得见丝线的木偶。摘掉面具,是他最好的反抗。
  于是,他问:“鹿圆,我喜欢你,你呢?”
  他说这话时已经不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与勇气,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胆小鬼,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他不害怕失去。
  安斯年的话语很轻很低,像是涓涓细流从山涧间蹦出一般,自然而美妙,有着一种大自然独有的空灵透彻。
  像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像看破红尘的归隐道人。
  他不是在表白,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安斯年,我现在抱着的是什么?”女孩的脸依旧贴在他的后背,这给了无穷无尽的温暖。
  “我。”安斯年认真地说,“你抱着我。”
  “那么,如果不是喜欢的,我何必多此一举。”女孩眉眼有着笑意,可笑意深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可是我知道的,从你开口那一刻,我就知道的。”
  “我不会接受你。”安斯年平静道,“即使我喜欢你,可我不能要你的喜欢。”
  “我能知道原因吗?”女孩的声音轻柔,同世间的寻常女子不同,她认真面对感情,不自怨自艾,也不患得患失,更不撕心裂肺。
  “可我不想让你知道。”安斯年叹了一口气,低落地说道,“至少不是现在,相信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好,那我不问。”女孩认真地说道,“但我有一个小要求。”
  “什么?”
  “我想要我们在一起,就那么一秒钟,哪怕是形式上的。”她说这话时的口吻坚定有力,根本就不容人拒绝。
  “为什么呢?”安斯年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啊,所以说你是蠢驴嘛,完全不解风情。”女孩凶巴巴地说道,“你知道在古代行军打仗里面占山为王是很重要的一点吧?用现代术语来说,这叫占领制高点。”
  她顿了顿,大声宣布道:“只需要一秒钟,在形式上占有一秒钟,我就能战胜世界上一切对手,成功夺走某只蠢驴的初恋。”
  一分钟有60秒,一小时有3600秒,一天86400秒,一年有31536000秒。
  一秒钟微不足道,一秒钟可有可无,那么一秒到底能有多长?一秒钟是人呼吸93毫升新鲜空气的时间,一秒钟是猎豹在草原上飞奔28米的时间,一秒钟是哈登投一个精准三分的时间。
  对于运动员来说,一秒钟可以决定金牌的去向。对于医生来说,一秒钟的决定可以决定病人的生死。对于宇航员来说,一秒钟可以让飞船在太空中飞行7公里。
  但对于两人来说,一秒钟就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的恋爱总和。
  一秒钟微不足道,一秒钟可有可无,可人生和宇宙,就是这么一秒钟加一秒钟堆砌起来的。
  一秒钟,很重要。
  鹿圆说这话时的声音颇大,丝毫不觉得害羞,也不想遮遮掩掩。她就是这么一个直来直往的女侠,而她说出原因时候的语气也理所当然、无懈可击。
  就好像安斯年是某座小山包的恶匪,而她就算是替天行道,舍生取义了。
  这女孩不乏决心,更具勇气,安斯年见过她威风凛凛的样子,可从未见过她说话的时候竟也会故作凶狠以掩盖满溢出来的温柔。
  她不羞涩,不脸红,不慌乱,可她害怕。
  安斯年感受到了这种害怕,她害怕自己连这都不肯答应。
  他能说什么呢?他想,也许自己不该那么早捅破那层窗户纸,在一切尚未明朗的情况下。
  于是,他没得选择,理所当然只能答应。
  “我答应你的。”他说,“我们在一起了。”
  鹿圆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她得到了这么一秒钟,成功占山为王,是名副其实的胜利者。
  “那么,安斯年先生。”女孩松开双手,走到安斯年面前。
  “很遗憾地通知你……”她眨了眨眼睛,促狭笑道,“你被我甩了。”
  “那我现在是该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还是跪下来哭着求你别离开我?”安斯年忍不住笑道,“偶像剧都是这么演的,虽然我没偶像剧里的俊俏脸庞,但你可比那些女主好看百倍。”
  鹿圆摆了摆手,嫌弃道:“还是算了吧,看在你突然能说会道,嘴巴抹了蜜的份上,本姑娘就算大发慈悲,饶了你这一次。”
  安斯年笑了笑,轻声问道:“那芽衣说的,关于基辛格的事情,是真的需要人去调查吗?”
  “嗯,当然,基辛格和杰森的确已经失联有一过时间了。”鹿圆认真说道,“如果你要去俄罗斯的话,告诉我,我陪你去。别想着白月光,那家伙现在正在温莎古堡和爱丽丝度假呢。”
  “度假……那个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安斯年狠狠咒骂了一句,这才犹豫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小请求。”
  “什么”
  “我想听你给我讲讲小时候的故事。”安斯年执着地问道,“随便一点什么都好。”
  “为什么你这么想知道小时候的事?”鹿圆皱着眉头说道。
  “因为想更好更全面地了解你?”
  “好吧,安斯年,你真的变了诶。”鹿圆叹了一口气,找了一块椅子坐下,“过来这边坐吧,站着讲话怪累的,我想给你讲讲我们的生日。”
  “好。”
  安斯年坐到女孩身边,正襟危坐,不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倒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他的动作无疑逗笑了鹿圆,她将耳畔的发丝撩至耳后,并让ECHO随意播放了一首歌。在甜蜜而悲伤的舒缓音乐中,伴着DamienRice的《LongLongWay》,女孩和男孩坐在大屏幕面前,看着迷你而微小的宇宙在屏幕中一次次爆炸,一次次绽放,一次次凋零。
  镜头循环往复,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慵懒感。
  “小时候,我们住在伊甸城堡,那是一座大海中的孤岛。岛上有很多孩子,但能得到城堡主人爱德华先生取名的孩子简直屈指可数。”
  “我是星期五,你是十三号,那时候我们和星期六白月光、星期天爱丽丝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喜欢一起吃饭,一起做游戏,偶尔还会去海边看看。”
  “岛在太平洋,这儿偶有台风过境,每一次风暴来临的时候,总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台风会卷起海里的鱼,每到这个时候,伊甸就会下起一场大鱼。很多平时没见过的鱼儿噼里啪啦掉在海滩上,我们总是会偷偷跑到沙滩上烤鱼吃。”
  “爱德华先生不喜欢孩子们不劳而获,跑到沙滩上烤鱼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这算是我们四个之间的小秘密。”
  “但有一次,那是我离开之前和你一同度过的最后一生日。那个时候星期六和星期天已经早就不在伊甸。爱德华先生想让孩子们过一个难忘的生日,可你好像知道了什么,所以你第一次违背爱德华先生的意愿。”
  “你带我到海边,那个时候刚好台风过境,沙滩上有着许多现成的鱼。你对我说,和其他平时说不上几句话的孩子过生日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想要的只是和最好的那几个一起。星期六和星期天不在了,于是你就为我烤鱼。”
  “那个时候的孩子都希望自己的生日排场够大,有更多人的参加,可你恰恰相反。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海边,你烤的时候总是准备了四人份,两份留给不知在何方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们把树枝插在烤鱼身上,就像蜡烛插在蛋糕之后。”
  “我们闭上眼睛许愿,希望睁开眼睛时愿望会成真,我们以为越使劲闭眼,愿望就越强大越可能实现。这当然没有道理,但我们仍喜欢那样做,因为愿望是否实现的结局并不是我们最喜欢的那部分,自始至终,我们最喜欢的是愿望本身。你的愿望最终会限制你成为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的13号许了什么愿望,但我的愿望很简单的。我的愿望就是,不管将来如何,在哪都可以,在哪都无所谓,我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留遗憾,不要别离。”
  女孩抬起头,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她在静静流泪,可她并不觉得伤心,她在笑,像一个美梦成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见到了自己那幻想着的渴求的温暖。
  安斯年从未见过鹿圆流过一滴眼泪,这是第一次,但他想,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他是心灵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可这一次,他叹了一口气,轻轻为女孩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面前的屏幕景象流动,像一幅幅生动的画。
  在渺小而伟大的宇宙大爆炸面前,在DamienRice的《LongLongWay》之中,男孩侧过身子,张开双臂,给了女孩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拥抱。
  歌声流淌,宇宙的大爆炸宛如一场盛世烟花,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这是他和她的浪漫。
  这是独属于安斯年和鹿圆的浪漫。
  他拥抱了世界,世界也将她温柔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