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次别离

  “喂。”安斯年捡起手机,心里还算镇定。
  “安斯年?是你吗?”
  “是我……”
  安斯年听出了电话里的声音,那是安妈妈的熟悉嗓音。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电话中母亲的声音打断。
  他注意到,母亲对他的昵称也由“安安”变成了直呼其名。
  “……这段话是事先留好的电话录音,当你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换了一个地方,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对不起,但我们非这么做不可,这是我们当年和爱德华先生订下的约定,我们必须遵守协议。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可以独立生活,而我们究其义务,也不过是两个负责照顾你的保姆,说得更好听点,我们只是实验室的员工。”
  “根据抚养协议,在你完成第一学年的课业之后,也就是我们离开之时。当你听到这通电话,我们已经自愿接受清除记忆,并移居到国外生活。虽然我们离开了你,但请记住,我们也许会忘记你,但我们永远爱你,再见。”
  电话录音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电话里的安妈妈语速飞快,一大串话如同连珠炮般蹦出,丝毫不给安斯年插话的机会。
  当然,安斯年也插不上话,因为那本就是事先录好的电话录音。
  “嘟嘟”声响起,循环反复,像恼人的散场音乐,却昭示着电话的结束。
  安斯年眨了眨眼睛,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他此刻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这些。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不再颤抖,他低下头,平稳有力的手按动键盘。
  他挂着淡笑,将光标移到那通电话录音的删除键上。在按下这个按钮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但那种犹豫却是任何情况下都必然衍生的情绪。
  按下这个键,删除。
  删除,删除过往的每一丝细节。
  删除,删除虚假的真相和不必要的多余感情。
  删除,任何人在删除东西的时候,都会这么一瞬间的、几乎微不可查的犹豫。
  当他听完这通录音,安斯年最终按下了那个删除键,他的养父养母留给他的最后一丝讯息就这样消失在人间。
  “假设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一个删除键,也就是键盘上的那个‘Delete’,那么至少,这一刻是我自己按下了删除键。”安斯年喃喃自语,“至少,在这一刻,我是自由且完整的,不属于任何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我的父母已经给了我足够的解释了,这已经足够了。”安斯年轻笑道,“况且,人活在这世上,总会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我已经不想去深究。”
  “哦。”小狗忽然出声说道,“你看天上,月亮出来了。”
  月亮?安斯年愣了一下,他抬头望着天,在这之前,闻州城的天空被一阵水雾笼罩。云朵本就是由水汽构成的,城市工业化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使得夜里的云反射出一种橘黄色的朦胧光芒。
  可不知不觉间,不知什么时候,原本云雾缭绕的天空倏地晴朗起来,橘黄色的云朵在空中荡漾、飘散,最终化为最细微不可见的水珠,而少了这层水雾的反射,那股橘黄色的朦胧光也骤然消失,天空一下黯淡了下来。
  月亮从云层后露出了它的脸庞,就连黯淡的星都在这一刻变得美好起来。记忆中的星空和明月只发生在小时候,安斯年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最喜欢跑到楼下小区里的秋千上看星星赏月亮。
  在他长大之后,这一切就成了只存于电视机里的童话幻想。工业化污染使得这座城市的天空常年笼罩在诡谲的云朵水雾之下,他已经许多年许多年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夜了。
  “星星啊,月亮啊,真好。”安斯年仰着脖子,露出一丝微笑。
  说完这句,他低头继续前行。
  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安斯年离开了派出所的大门,独自一人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像个孤独的旅者。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当时的那条大街。一年前,安斯年也正是在这里告别了高中三年的同学,独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他现在能去哪呢?
  他现在也同样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家在哪呢?
  安斯年忽然驻足,他想起了许多已经逝去的不可得的曾经。
  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往,那时有一个孤僻、安静且颓丧的孤独少年,他喜欢一个叫“张思柔”的女孩,这很好,可名叫“张思柔”的女孩不喜欢,她喜欢一个叫“沈江华”的男孩,在以前看来,这很不好,但在现在看来,这同样也很好。
  “说起来,他们已经订婚了吧?”安斯年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那栋KTV大楼,“真好啊,这样的人生,幸福的家伙们,希望她和他以后不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安斯年渴望成为一个救场的英雄,可真当他走到了今天这地步,他现在能称得上半个“英雄”了,他却无比地怀念以前那种平淡无光的生活。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明白拥有的美好,他想,是不是每个少年的人生都会像这样,先是爱上某个女孩,掏心掏肺,然后面对这可望而不可得的无情现实,最终黯然退场、暗自神伤。
  他想,如果没有遇上鹿圆,自己会是以怎样一种结局来对这段朦胧且青涩的感情进行收场?
  他可能会故意想方设法惹张思柔生气,试图引起更多注意而被嫌弃;他也可能会借题发挥,不甘心地和张思柔大吵一顿,最终老死不相往来;他更可能什么都不做,像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可能只是女孩茶余饭后的笑料,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婚礼闪光灯下女孩的笑。
  根据自己对自己性格的了解,安斯年大概率猜测自己可能是第三种可能,毕竟那时候的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诚如太宰治所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的都会受伤,有时还被幸福所伤。
  所以,他很庆幸自己遇上鹿圆,那个女侠一样的女孩,就像紫霞仙子,手握紫青宝剑,救了落魄得像条狗一样的至尊宝。
  可是,紫霞仙子遇上至尊宝是命中注定的事。
  最可悲的是,安斯年知道,鹿圆会遇上他,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如果这是上天执意如此,那么可能会有一种钦定之感,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决定他们命运的却是一个死去多年的老人,这种感觉可不太好。
  命中注定其实没有人们想的那么美妙,假如一切都是规划好的,你的未来、你的人生、你的命运都是一块早已固定不变的版图,那么安斯年就不得不怀疑真实和真诚。
  他现在有点喜欢鹿圆的,甚至可以更大胆更不含蓄地说,他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那个女孩。
  可是呢?他对她的那种喜欢就一定是真诚且真实的吗?他怎么就知道这种喜欢的感情不是出自爱德华的意愿呢?说不定这一切只是那个死去多年的老人早已设计好的呢?
  安斯年现在看到了一切,也怀疑一切,他在真实和虚幻之间徘徊,可他已经不再为此难过。
  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么他的天意不过是换成了人意。他想,同这满世界的木偶来说,他只不过是一只看得见提线的木偶。
  只是……
  “影,爱德华为什么这么做?”安斯年出声问道。
  “估计是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吧。”守夜人的声音在他心里面响起,“这和我先前告诉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有关。”
  安斯年平静地问道:“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什么计划?”
  “宇宙潜在的危机就是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爱德华的计划就是抹去这个潜在危机。”影解释道,“他想要你做的,远胜于学院和爱因斯坦想要你做的,这需要你做出很大的牺牲。”
  “比如我的父母为了这个计划可以主动抛弃我?”
  “远不止于此,这是他们的牺牲,而不是你的牺牲。”影认真道,“你先前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久木和爱丽丝会跑到你的意识深处吗?”
  “和缸中之脑有关?”安斯年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吗?得知自己的童年不过是计算机模拟的结果还真是令人有些灰心丧气,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把事情往最坏处想,这大概就是当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唯一好处了。”
  “是的,所有深蓝孩童诞生于缸中之脑和超级计算机模拟的结果,但真正来到这世界上的意识只有八个。”影轻声说道,“久木和爱丽丝的灵魂能进你的意识深处,自然是因为他们本就是缸中之脑诞生的意识。13号是唯一在当时就频繁进出缸中之脑和肉体之间的意识,他和爱德华亲自确保七个孩子被送到不同的人手上。”
  “说得跟人贩子似的……你的意思让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安斯年伸出食指,敲了敲太阳穴,“我明白了,所以我这具身体的大脑,就是当初那颗缸中之脑?而那个漆黑的暴风雨之夜里,捕狗队的大叔大妈,就是曾经在那颗缸中之脑里生活在伊甸城堡的孩子?”
  “确切地说,你现在这具身体的大脑,就是爱因斯坦的脑克隆体。但有一点没错,那些中年男女,只是当初伊甸虚拟残存下来的意识,就像对着山谷发出声音之后的回声。那些残存意识,负责保护你的精神意识,避免外来力量的入侵和破坏。”
  影的话一针见血,令安斯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想,这下可好了,自己连大脑都不属于自己。
  不过……
  “和爱因斯坦一样的脑子,虽然听起来很诡异,但总感觉有点……酷?”安斯年自言自语说道,“就像《攻壳机动队》,区别在于我的身体并非机械身躯。”
  影可没想过安斯年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并非爱德华和外星科技做不到,只是机械身躯哪里比得上人的肉身来得精妙呢?机械身躯会被黑客入侵,会受EMP干扰而瘫痪,甚至也不能使用异能,又如何更与人体媲美?
  “爱德华,他其实不相信更高维度的生物。”影思忖了片刻,忽然说道,“他不认同爱因斯坦和学院的普罗米修斯计划。”
  安斯年怔了一下,反问道:“不相信更高维度有生命存在?还是不相信高维度生物会帮助我们?”
  “他只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他连这个世界都不相信,又怎么会依赖高维度的生物。”影解释道,“他不想把抹去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机会交到虚无缥缈的五维生物身上,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人类的救赎无法寄托于他人,他想依靠你逆转未来,拯救宇宙。对不起,我也只知道大概,具体是怎么执行的,我就不清楚了。”
  影不再细说计划,但安斯年在这一刻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按照人类原先的推定,宇宙的扩张速度应该渐渐放慢,直到1998年,科学界依旧认同宇宙大坍缩的观点,但宇宙的扩张未曾放慢,恰恰相反,它仍在加速膨胀。
  暗能量的存在排斥引力,消耗暗物质之间的胶力。若是宇宙扩张达到某个点,当引力无法补偿扩张产生的影响时,宇宙将会陷入“大撕裂”的结局。
  而引力,不正是他所擅长的拿手好戏吗?
  为做到这一点,引力必须在宇宙中重新占据主导,但必须恰到好处,否则宇宙同样将陷入“大坍缩”、“大反弹”的结局。
  这无疑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安斯年可以成为一直以来渴望的那种英雄——在危急的时候闪亮登场,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拯救宇宙。
  可是光凭个人之力真能扭转未来吗?
  安斯年不知道,也不敢确定,但他现在却不得不怀疑一件事——他像怀疑自己喜欢鹿圆那样怀疑自己的梦想,自己渴望成为那种超级英雄,是不是也是爱德华设计好的呢?
  纷纷扰扰的思绪袭来,像咸腥潮湿的大海,试图将他淹没。一种不可避免的恐慌在安斯年的心头蔓延,可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眉头微微蹙起,像仅仅只是为几只苍蝇所烦恼的瓜果小贩。
  他不知道到底哪一部分属于自己,而哪一部分属于命运。他以为自己早就扼住了命运的喉咙,但他没有,甚至可以说,他只是在给命运做一个温柔的按摩!
  恐慌难以避免地爬上心头,但安斯年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也接受了自己。
  他不再去定义真实,也不再去思考自身的存在。因为,他想,人的一生如果一事无成,那岂不是很可惜?他啊,其实就是一个孤独潮湿又不走运的笨小孩,他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所以……
  不管是真是假,不如就把“梦想”变成真正的梦想,当一个英雄,拯救这个世界,做出一番丰功伟业如何?
  “可能会死的,你不怕死吗?”小狗忽然开口,哀伤地说,“以一己之力抵抗宇宙进程,可能会死的。”
  “我知道,但我不怕。我想,我要真正地活过,而不是木偶一样活着。”安斯年转身,抬起头,嘴角扯出一抹温暖的笑,“人的价值不在于可以得到什么,而在于可以给予什么。”
  像狗熊一样活,还是像英雄一样死?安斯年有自己的答案,何况他想,这并非必死之局。
  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不是吗?但是一旦长大,没有一件事会遂自己心愿。重要的不是心愿实现与否,也不是心愿虚幻或者现实,重要的是心愿本身,那是曾经作为孩童时期的自己所发出的最美好的妄想。
  这样的心愿,或者说梦想,无疑是自由的。
  想到这里,安斯年重新迈动步伐,朝着远方的KTV大楼走去。
  起先他只是缓慢地走着,像一个在黑暗中蹒跚前行、亦步亦趋的旅者,可到了后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跑了起来,像那名孤独的行者终于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
  “你要去哪?”GO问道。
  “家已经没了,我回学院。”安斯年回道。
  小狗满是不解地大叫道:“可这个方向不是去机场的方向!”
  “我知道!我都知道!”安斯年大喊道,“不管我是谁,我是这个世界的,我是宇宙的孩子,我要保护这世界上我在乎的每一个人。”
  天气炎热,夏天的夜晚并不是真的凉爽,但这对异种人来说丝毫不成问题。安斯年不该流汗,可他大步跑着,额头却渗出了汗水。
  他像一年前那样,奔跑在通往KTV大楼的路上。
  少数几个过路的行人纷纷对这个莫名其妙飞快跑起来的少年投去惊奇、疑惑的目光,安斯年完全不在意那种目光,他只是维持着一年前的奔跑速度,一点一点却坚定有力地朝着那栋大楼靠近。
  闻州城的夜晚路灯明亮,昏黄的灯光洒在柏油马路上,每一盏路灯点亮了一小片路面,彼此之间有着一小段无法触及的黑暗。
  安斯年奔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昏黄的路灯将他晕染得像一个行走在灰色地带的无间行者。他的速度很快,跑步的姿势也有着一种难言的力量感和美感,可他的脸庞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斑驳错落,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气质。
  就像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孤胆英雄,只为寻求一丝光亮,而将自己投入黑暗的深渊。
  世界不在燃烧,安斯年并非逆着人潮前行,可他在奔跑,如同一年之前,他像一只发了疯的流浪狗,跌跌撞撞奔向于大厦将倾的世界。
  他进了大楼,却放慢了步伐。
  他的眼神掠过一间又一间包厢,他的手指轻轻放在墙上,随着他的前行而划过墙壁上每一寸墙纸和墙面。
  他最终来到了曾经的那个KTV包厢。
  安斯年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怯弱多年的小孩终于壮起了胆子。
  他推开大门,毅然决然。
  这一次,没有女孩的一声“Surprise”,也没有光头老人对他说“欢迎来到异种人的世界”。
  这一次,包厢里面是几个女生,似乎是闺蜜之间的聚会,她们相约着来这里唱歌,此刻正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安斯年平静地看着她们,而包厢里的女生也迷惘地看着他。
  “请问,有什么能帮你的吗?”一位女孩怯生生地问道。
  “没事,我想……”安斯年摇了摇头,轻声说,“我进错包厢了,不好意思。”
  安斯年退了出去,合上包厢的房门,可他的嘴角却情不自禁露出了一缕意味莫名的微笑。
  “那个……等一下!”身后刚才那个女孩的声音。
  安斯年转身回头看,平静而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那个……那个,我能问下你的名字吗?”女孩结结巴巴地说,“不要误会,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逼我来问的。”
  安斯年愣住了,他花了大概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像自己这样的衰狗竟然也能像帅狗一样被女孩子搭讪。
  可能大概自己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吧?
  安斯年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靠女孩靠得很近,甚至都能闻清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女孩满是紧张的目光,安斯年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许了她一场空虚透明的幻梦。
  “站在你面前的叫白月光,有妻有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安斯年不乏恶趣味地说,“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只是保养得好。回去吧,你不会对这种人感兴趣的。”
  女孩的双眼有过一闪而过的茫然,她点了点头,呆愣愣地回了自己的包厢。
  做完这一切,安斯年离开大楼,重返街头,孤零零地行走在夜色之中。
  他不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楼,没有丝毫留恋。
  因为他知道,就在刚刚,在他第二次回到那间包厢,他已经“觉醒”了。
  他像一年前那样觉醒,可这次却是真真正正的,不是身体和异能层面的,而是精神上的觉醒。
  他找到了真正的钥匙,推开了一扇通往真实自己的大门。
  门后面是,一出孤胆英雄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