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生活就是坠落
滴答声响起,鲜血滴落,像晶莹剔透的水珠摔碎在青石板上。
生机,活力,生命,还有所有的喜怒哀乐和野蛮疯狂与阴翳,都在这一刻,随着那条冷冰冰的丝线,流失在千万个甜蜜的蜂蜜色的梦里。
所罗门撤去封住汤普森博士四肢的丝线,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就像一个卑微的祈求者朝着他的信仰哀求着什么。
汤普森博士恢复了行动能力,他能感受到那种体内生机的流逝,可他能说什么呢?
他太老了,就像燃烧到底的蜡烛,只剩下一点蜡油,供生命的火焰燃烧。
即使所罗门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年。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
像是累了。
又像是活够了。
任何人都知道,以他的生命长度来说,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即使他的目的是复活他死去的妻子,他也永远不可能做到。
人死无法复生,就如同香茶渐冷,老宅颓圮,镜片碎裂,恒星熄灭,无意中打翻的杯中水不可能自己回到杯中,搅拌在一起的咖啡和奶精也永远无法自动分离成原来的模样。
即使他能复活他的妻子,也说明不了什么。
那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因为人活着,不仅仅只是因为肉体,更是因为灵魂,或者说意识。
整个世界乱了套,人们更注重肉体感官的享受,却忽略了精神上的伟大。
不少人类,包括汤普森博士,眼里只剩下辩证唯物主义,但他们往往只看到了辩证关系中的前半部分——物质决定意识。
直到死亡濒临,汤普森博士才肯面对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自己一生都在做无用功。
他不曾活着,也没有活过,他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活死人。
他孜孜不倦地进行人体试验,迫害了无数的凡人,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正如没人能回答的那个问题,那个任何哲学家都想弄明白的问题,即“何为生命的意义?”
那么,何为生命的意义?
生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必须接受生活本身的毫无意义。
所以,他并不说话。
所以,他只是叹息。
所以,他伸出双手。
所以,他抱住儿子。
然后,然后他不再动弹。
汤普森博士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站立,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不,他就是尸体,他已经成为尸体。
感受中臂弯里的温暖流失,躯体变得渐渐僵硬,所罗门仰着脖子,似乎想要打量父亲,但他的双眼却是紧闭,不留下一丝缝隙。
可泪水却不这么妥协,它从不轻易妥协,于是它从眼角钻出,然后滑落。
安斯年静静看着那个样貌丑陋的男人,他浑身坑坑洼洼,曾经那些脓疮在他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印子,就像爬满了一千只阴毒的蛇。
可安斯年捡起了那根发芽的手杖,却意外借助外星科技的力量,从中窥见了所罗门思想中阴郁、片面的一角。
原来,那家伙是不恨的。
他根本不恨他的父亲,他杀了他的父亲,正是因为他爱他的父亲。
所罗门的思想近乎扭曲,近乎偏执,他笃定活着就是地狱,而父亲的人体试验只是害人害己。
他不想父亲沉沦于此,那样的父亲就像自己,同样沉浸在一个甜蜜的蜂蜜色的梦中。
当然,父亲将这幻梦称之为“拉撒路计划”,“一个可爱的计划”。
生活就是坠落,人活着像是在黑暗中不断向下坠落,沉浸在坠落的恐慌中,人总会试图抓住些什么。
可梦终归是要醒的。
若干年前,所罗门从自己的梦中醒了,现在,他想让汤普森博士也从不现实的幻梦中醒来。
孩子往往崇拜父亲,亲近母亲,所罗门其实一点都不恨汤普森博士,他只是想让父亲解脱。
他以一种不可取的偏激方式——死亡,让汤普森博士解脱。
可是,他忘了,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不管年龄多大,不管财富多少,人类总喜欢在梦中诉诸各自欲求。
大家都是活在梦里的胆小鬼,有的幸福,有的不幸,但只要是人,就总会有想要的东西和求而不得的遗憾。
不是每一个胆小鬼都用勇气从梦里醒来。面对这机械的麻木的冰冷的不那么完美的世界,需要的可能已经不光光是勇气,还需要光明从不光顾的那些黑暗对立面——悲剧,然后从悲剧中汲取力量,失败,然后从失败中认清自己。
所以,诚如赫尔曼·黑塞所说,幸福是一种方法,不是一样东西。是一种才能,不是一个目标。
安斯年不具备这种才能和方法,而所罗门是如此,汤普森亦是如此。
但人们还是孜孜不倦地追求幸福。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们想获得幸福,并保持幸福。这种追求具有积极与消极的两面性,一方面旨在消除痛苦和不愉快,另一方面旨在获得强烈的快乐感。狭义的“幸福”只在后者,而所罗门追求广义的“幸福”,即渴望兼具幸福的两面性。
玻璃这一侧,安斯年回过神,开始和白月光将外星遗体收入尼普顿提供的空间装置中。
玻璃那一侧,所罗门抬头闭着眼睛,大声哭泣,大声怒嚎,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他的声音在悲痛中渐渐沙哑,像沙漠中的绿洲渐渐干涸。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弥漫心头,就好像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生命的意义就是毫无意义,而人类不得不接受这种无意义。
他沉默,只是片刻。
他站了起来,转身看着安斯年和白月光从约柜中走出。
两人先前所在的那个约柜是用皂荚木制成的,里外包上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柜顶更饰有两只相对的基路伯。柜的四角有四个金环,前后各两个,用两根被金包裹的皂荚木的槓穿过,以便擡柜。
“没想到我们先前待在这么小的柜子里。”安斯年感叹道。
白月光摊了摊手,解释道:“可能又是什么空间技术吧。”
“你们看,我这个人向来言而有信。”所罗门声音嘶哑地说,“我说了,我从不伤害任何一个异种人,你们也的确安全,这不是陷阱。”
“我知道。”安斯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却没再说什么。
所罗门的心理已经彻底扭曲,安斯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不清楚的是,所罗门在扭曲之中已经无意间洞察了人类的本质和世界的真相。
人类,从本质上来说,是复读机,更是披着布料直立行走的动物。
“我加入光照派,其实并不在乎那个组织的目标,我只是想要权力,我想要足够的权力来达成今天的一切。”所罗门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微笑,“我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我并不感到安慰,恰恰相反,我很空虚,我的心里很不受用。”
“因为你的人生只为此而活,你已经没了目标。”安斯年说道。
“是啊,我没了目标。”所罗门叹了一口气,不再惺惺作态,而是病恹恹的,“普通人也好,异种人也罢,我看透了很多人,但你们很不一样,我总觉得你们身上潜藏着什么,只是我说不出。”
“所以你才会问,特斯拉为什么那么照顾我们?”白月光若有所思地说,“因为你觉得他可能知道这一点,你想我们可能也知道。”
“可是我们的确不知道。”安斯年摇了摇头,指了指所罗门的身后,“我想,这个问题,不如留给他来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