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人,坏人和死人 下
“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婊子!”一股无名的怒气涌上心头,妮姬·库珀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巴掌打掉了桌上的菜篮。
腥膻的羊肉和雪白的肥牛齐飞,鸡蛋重重摔在地上,透明而粘稠的蛋清混合着蛋黄淹没满地的菜叶。妮姬的头发被溅起的汁液弄得格外凌乱,她像疯女人一样大吼大叫,情绪彻底失去了控制。
“亲爱的,你怎么了?”在阁楼准备搬桌椅的库珀先生跑了下来。
“滚开!罗森·库珀,去你妈的家庭烧烤!”妮姬冲着他大喊道,“离我远一点,你这没有感情的、利用自己母亲发财的冷血动物,你欺骗了我,我也是受害者,你用你的悲惨欺骗了我!”
“是因为外面谣传的事吗?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库珀小心翼翼上前,试图拥抱她,给她安慰,“别激动,亲爱的,我下午打算写一本新书,到时候你来当第一个读者怎么样?”
“滚远一点!别靠近我!”妮姬一把推开库珀,恶狠狠地说,“醒醒吧,你的遣词造句根本毫无价值,没人会喜欢看你的书,包括我在内,大家看好你只是因为你本身的经历具有代表性!”
她顿了顿,稍作喘息,继续怒骂道:“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渴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在当今世界上,谁要活着并且一辈子十分快活,不要低级娱乐而要真正的欢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这种人的家乡。”
妮姬用赫尔曼·黑塞的名言骂他,就像试图诅咒赛车手死于车祸那般恶毒。
“可是你说,我是大洋洲的马尔克斯,你说你永远都会当我的第一个读者。”库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可他在乎家人的看法。
妮姬的话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那是因为我同情你,我同情你懂吗?现在,连我都怀疑外面说的都是真的。”妮姬恨恨地说,“如果是那样,那么你就不值得我同情,我也不应该和你在一起!包括这场什么狗屎烧烤,去你妈的母亲忌日,她为什么不真的得癌症,她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她早点去死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
妮姬的指责像一发发猛烈的炮弹轰碎了库珀心里的所有美好,他是一个老实人,可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傻子。妮姬的连番责骂如同美军轰炸机投下广岛投下了“小男孩”原子弹,轰炸过后,库珀的内心满目疮痍,只剩下一片无人生还的废墟。
库珀任凭妮姬指责,等她骂累了,这才开口问道:“所以你并不喜欢我的文字。”
妮姬讥讽道:“鬼才喜欢你的文字,老实说,你写的东西我根本看不懂。”
“所以你巴不得我母亲早点死?”库珀脸色依旧平静。
“那个老不死的,早在当初就得癌症去死,你和我也不会走到今天!”妮姬厉声说道。
“我明白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库珀低下脑袋,轻声说道,“原来你喜欢的永远都是那个你自以为喜欢我的你自己。”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时间短暂到不会给妮姬打断他说话的机会。
“那么,你就不是我的家人了。”库珀说。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妮姬恨声说道,“你连孩子都没办法给我,你的家人永远都只是你那个死鬼母亲。”
“嗯,但是你知道吗?”库珀抬起头,眼睛是诡异的竖瞳,“侮辱我家人的就得死,为了当好一个人类,这些年来我已经忍了你无数次。”
妮姬被她那冰冷无情的眼神吓了一跳,她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可库珀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刹那,库珀的身体拉出一道残影,他捡起了地上的斧头,像瓜农用菜刀劈砍西瓜一般,狠狠朝着妮姬的脑袋挥去。
略微有些生锈的钝斧头在库珀蛮横的力道下变得无坚不摧,斧子深深地嵌进妮姬·琼斯的脑袋里,最终卡在她的鼻骨下方。腥臭而令人作呕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几点白色的脑浆溅到库珀的嘴角。
可他不在意,他只是伸出鲜红且长的舌头,轻轻舔去嘴角的秽物。
库珀扔掉斧头,进屋最后巡视了一圈这个短暂的可称之为家的房子。
他不再像平常人那样走路,他踩着墙壁直接上了二楼,在他身后留下的不是脚印,而是一段段精美的灰白色花纹。
最终,库珀一脸失望地走向车库。他的失望和常人对世界的那种失望不同,他的失望介于无聊和遗憾之间,似乎在解脱的同时也在惋惜着什么。
身为一个作家,查阅大量资料是常有的事。光是自杀的种种手法,库珀知道的就丝毫不比联邦警察知道的少。
他选择利用汽车尾气进行自杀,不是出于死相安详的角度考虑,也不是因为他害怕痛苦地死亡,他只是想好好地和这个人类社会做一个漫长的告别。
因为他本就不属于人类。
在澳大利亚,有这么一个关于彩虹蛇的传说。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起源于一场大梦,彩虹蛇kurrichalpongo在梦幻时空里创造了澳大利亚人和澳大利亚的土地。
它将头钻进地下,色彩斑斓的身体宛如一道瑰美而梦幻的彩虹,它刻出了澳大利亚的地形,创造出了色彩最艳丽的鸟,散落在澳大利亚的橘红巨星火山岩是它产下的蛋。
而在这些虹蛇里面,沃那比是最古老的一条爬行动物,栖息于著名红色巨岩“乌鲁鲁”之下的地底深处,它长眠于此,不受外界打扰。
直到37年前,一位头发染成浅绿色的大波浪卷游客骑着一辆哈雷摩托途经乌鲁鲁巨石。沉睡之中的沃那比感受到了那份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这只体内潜藏着外星基因的古老生物苏醒过来,同那名游客进行了一次短暂而快速的交谈。
游客不是常人,更不是寻常异种人,因为他能引起沃那比的血脉共鸣。在沃那比醒过来的那一刻,它就明白了,这名看起来貌似弱不禁风的游客,实际上却是来自地外的生物。
“我叫尼普顿,你可以这么称呼我。”游客是这么告诉沃那比的,“抱歉,不小心打扰了你的睡眠。”
游客虽然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也很是客气,但在沃那比眼里,眼前这家伙身上散发的气息足以和神灵相提并论。
这种感觉让它心惊胆战,也让它欣喜若狂。
“我想出去看看。”沃那比是这么恳求的,“在这里睡了太多年了,人类的世界很有意思,可我怕吓到那些恒温动物。”
“你想出去看看?”尼普顿似乎也有些惊讶于这条蛇的想法,在异种生物之中,像它这么有思想性的可不多,其余的家伙大多浑浑噩噩地活着。
于是,尼普顿思索片刻,便答应了沃那比的要求,但他是一个喜欢做交易的人,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叫沃那比?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尼普顿说,“天上可不会掉馅饼,我要警告你的是,我可以压制你的兽性把你变成人,但终有一天,你如果厌烦了人类身份,兽性暴露,你就再也找不回你的人性。”
“这是什么意思?”沃那比没听明白尼普顿的话。
“你现在虽然是蛇的身体,但你体内人性的光辉和兽性的冲动是平衡的,异种生物同异种人不同,失去了人性,你就只能浑浑噩噩地活着。”尼普顿微笑着说,“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派人来除掉你,所以要想去人类社会,你要做好失败而死的准备和成功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的勇气。”
“我怕死,但是,作为人类活下去的勇气,怎么说也比接受死亡来得容易吧?”沃那比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类活着,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尼普顿和沃那比达成了协议,沃那比在经过一整个冬天的冬眠后,开始蜕皮。
同以往每一次不同,这一次从旧有的躯体里走出的,不再是一条吐着蛇信子的冷血动物,而是一个有着最纯真眼神的婴孩。
人类婴孩状态的沃那比在尼普顿的安排下被送进孤儿院,聪明伶俐的他很快就被一对姓库珀的夫妇领养。
从那一天起,沃那比有了新的名字——罗森·库珀。
现在,罗森·库珀又将死去,沃那比,确切的说,是只剩下兽性的沃那比,又将回归世间。他施施然地走进车库,做好一切该做的准备。
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他的心里无比轻松,就像西西弗斯终于抛掉了那块巨石,普罗米修斯不再需要被锁链绑缚在高加索山脉上被巨鹰啄食。
大概九点半多一点的时候,邻居家的玛德琳夫人重新来到库珀家中。
她是来道歉的,为自己刚才过激的言论。
可她看到的却是满地的鲜血和惨死的尸体。
玛德琳夫人报了警,车库内躺在密闭车厢里的库珀凭借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已决心不再留恋这一切,他已经做好接受审判的准备。
在那之前,他将蜕去这具肮脏而丑陋的人类躯体,全新的沃那比将回到世间。在尼普顿的审判到来之前,它要杀了那些毁了库珀家庭和人生的该死人类。
沃那比深刻地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命运的悲剧性在这条冷血动物身上上演,它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也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的勇气。
直到最后,它才明白:原来,当一个人类活着,比接受死亡更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