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归宿 二合一
众人皆呆愣了一下,下一刻,安斯年身下的影子猛地向外蔓延,于一刹那之间脱离地面,在空中变幻着形状,像一块歌剧院的幕布,又像极了黯淡无光的夜空。
黑影的速度很快,弹簧腿杰克朝着安斯年扑来,黑影主动迎了上去,双方相对而行。弹簧腿杰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双手格挡在胸前,可影子却灵活地爬上他的双臂,如同北欧神话中奥丁那必中的冈格尼斯之枪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一种生机灭绝的死亡意味从影子枪尖扩散开来,弹簧腿杰克在高空跌落在地,他的胸口血肉和心脏尝试再生,却生长得愈发畸形。
“这是怎么回事?”爱丽丝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
“你破坏了……我的……再生能力……”弹簧腿杰克的脸色逐渐缓和,似乎又变回那个罗迪克,“核辐射……你这家伙……体内……我看到了……无数颗核弹……”
影子回到安斯年脚下,似是活物,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安斯年那如浓墨一般漆黑的影子逐渐变淡,应该是那个影子怪物回去了。
“你怎么也有第二种异能?难道你也有两个人格?”爱丽丝看着他,眼神有些惊疑不定。
即使是刚才身在险境,她也不曾流露出半分意外,可现在,安斯年的体内窜出一道黑影轻而易举地就击败了对方,这简直太过天方夜谭。
“那不是我的异能,事实上,我感觉它并不受我控制。”安斯年挠了挠头,比划道,“怎么说呢?我有种感觉,我就像寄生关系,它是寄生物,而我是它的宿主,我们彼此保护。”
白月光在边上静静看着,默不作声。他从阿瓦隆找回了过去的记忆,自然也就认出了那道黑影的真实身份。
那当然不是安斯年的异能,那是爱德华先生的异能,那家伙是爱德华之影,也是伊甸的守夜人。只是爱德华先生的异能为什么可以脱离于他本人,而附着在安斯年身上?
“好吧,你赢了。”罗迪克的声音打断了白月光的思绪。
在安斯年那道黑影的攻击之下,罗迪克身体的免疫系统和再生能力已经被全面破坏。被核辐射污染的他,注定活不了太久。伴随着罗迪克身体能力的消亡,安斯年等人的身体也渐渐恢复知觉。
“你们可以报仇了,不过在那之前,能给我一点时间吗?”罗迪克挣扎着站起来。
“你想做什么?”白月光眉头皱得极深。
罗迪克没有回答白月光的问题,他跌跌撞撞朝着手术台走去,才走没几步,就又跌倒在地。
“小心有诈。”白月光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被安斯年阻止。
“放心吧,他活不了了。”安斯年摇了摇头,就这么静静看着罗迪克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由于核辐射的原因,罗迪克胸口的血肉再生未能完满,核污染使得他的胸口长了一个肉瘤,整个背部也高高隆起,看起来倒是颇为丑陋,像极了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
从他倒下去的地方到手术台不过短短七八步的距离,可罗迪克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地上艰难爬行。
像一只卑微的毛毛虫,滑稽而可笑,没有人在意,丑陋到人们即使看到了也想踩上一脚。
“我有过……很多次机会……变回一个……正常外表……的人类……”左胸口的肉瘤和血肉已经影响到了罗迪克的爬行,他的左手不能用了,于是他就只用右手和双脚勉强前进。
“可是……变回人类……我就无法……保护她……”罗迪克猩红的双眼有血泪流出,“成为……怪物……我就无法……拥抱她……”
“安娜说……我是……英雄……可我不是……我是……狗熊……”罗迪克的左脚也开始变得肿胀,他只能用右半边身体和他的牙齿下巴在地上奋力爬行。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我不在……”
“在她最害……怕的时候……我不在……”
“在她呼唤……罗迪克的时候……我还是不在……”
“我成为怪物……来得太迟……所以变成怪物……我一点都不会后悔……”罗迪克身上血迹斑斑,在地上拖出一道血渍,“我只会后悔……自己太晚才变成……怪物……我只会恨……自己无能为力……我只恨自己……不够丑陋……不够强大……”
“没有安娜……这世界一点……都不重要……”罗迪克终于爬到了终点,“我早该成为怪物的……只要能保护她……我就算活在……阴影里……也是美好的……”
罗迪克的目的不是手术台,而是手术台边上的柜子。柜子的抽屉高高的,匍匐在地的罗迪克是那么渺小,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面对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
他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
一种惊天的预感像闪电一般击中安斯年的心灵,他浑身战栗,肌肤起了细碎的鸡皮疙瘩。他猜到了,他知道那个柜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来帮你……”安斯年轻声说了一句,想要上前。
“别过来!”罗迪克怒吼一声,随后又虚弱道,“拜托了……就这一次……我想以自己的力量……像个英雄一样……走向她。”
“明白了。”安斯年退了回去,陷入沉默。
“安娜啊……不要怕……”罗迪克的脸已经被血泪染得一片鲜红,“我马上……就来陪你了……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安娜……安娜……安娜……”
他喃喃自语,忽然大声呼唤:“安娜——!!!”
他的声音凄厉而刺耳,他的表情痛苦而狰狞,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是如此温柔,又如此依恋。
罗迪克用尽全身所有力气,一点一滴,用他残余的右手右脚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奇迹,温柔而甜蜜的奇迹,就像虫蛹蜕变成蝶。安斯年看着这一幕,没来由就这么想到。
罗迪克站了起来,他是一只卑微的毛毛虫,即使蜕变,他也不是蝴蝶,他是丑陋的飞蛾,不眷恋生机勃勃的美丽鲜花和甘甜可口的美味花蜜,他只要火,在黑暗之中给他光亮的火。
世人大多是蝴蝶,沉迷于光鲜亮丽的花朵,而飞蛾扑火,只求一瞬之间的光辉永生。
抽屉里没别的,就只有一个小瓮,瓮里头装的是当年安娜死后残留在这愚蠢世界的最后一点痕迹。
世界很大,有70亿人浩浩荡荡,来来往往。
世界很小,他只有这么一坛骨灰,对他而言,这就是整个世界。
“安娜……你看啊……我像不像……一个英雄……你的英雄……”罗迪克抱着骨灰瓮靠着柜子滑坐在地,他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心满意足的天真笑容。
虽然丑陋,却无比纯粹,大人是无法拥有那种笑容的,他们不配,只有懵懂的孩子才有这个资格。
“你叫……什么名字……”罗迪克的脸已经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能告诉……你的名字吗?”
他是在对安斯年说话,虽然他的视觉已经被剥夺,但安斯年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
“安斯年。”
“那么……谢谢你,安斯年,你是懂我的,帮我把桌上那台留声机打开,你杀我我都乐于死。然后在我死后,请在法国找一处海滩,把我们洒向大海……”罗迪克说完这句,便不再搭理世事。
安斯年依言将黑胶唱片放进老式留声机,音乐声响起,畸形生长的血肉覆盖罗迪克的利爪,他紧紧搂着骨灰瓮,终于能够拥抱安娜一次。
他要死了,人生就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嘿,我叫安娜,你叫什么名字?”
“罗迪克。”
“罗迪克,你是英国人吗?”
“嗯。”
初见安娜的时候,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即使身处地狱,他也能从那女孩的眼里找到天堂的光芒。
…………
“罗迪克,我给你偷偷带了一些吃的。”
“谢谢。”
“不客气,作为回报,你可以给我讲几个我没听过的故事吗?”
“可我不会讲故事。”
“没事呀,说什么都可以,你说,我听,这就是故事。”
“好吧,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怪物,上帝把一切丑陋都给了他,他住在钟楼里,叫做卡西莫多……”
“等等,这不就是《巴黎圣母院》吗?我看过的。”
“那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最讨厌悲剧了。”
“可我觉得悲剧才是现实啊……”
“哎呀,罗迪克先生,请你乐观一点。放心啦,总有一天,我会帮你逃出这里的。”
不,不是的,安娜。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永远呆在那间实验室里,即使要受你父亲无尽的酷刑我也乐意。至少那样你是幸福的,你父亲还在,而我的恢复力强,也不会有事。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只要你是幸福的,那么遍体鳞伤的我就也能感到幸福。
…………
“罗迪克,今天我给你带了科隆的啤酒和纽伦堡的烤肠。”
“……”
“怎么了吗?我父亲他是不是又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别碰我!安娜,请不要看着我,我不想让你看我……我是一个怪物,我是一个怪物……”
“罗迪克,相信我,就算你是怪物,也是最温柔的怪物。”
最温柔的怪物……我早该知道了,我早就该知道了,我是一个怪物,也不应该抵抗成为怪物。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为什么我不早点成为一只穷凶极恶的怪物,为什么我不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保护你……
…………
“安娜,我是个英国人,所以我知道弹簧腿杰克的传说。历史上的弹簧腿杰克只针对女性,却又不杀了她们,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为什么?”
“他是一个怪物,但他不是想要伤害她们,他是要拥抱她们。可他的双手是利爪,样貌又丑陋无比,所以女人们总是尖叫,甚至奋起反抗。他是个孤独的怪物,渴望被拥抱,也渴望被亲吻,注定无法融于社会。现在,我也是一个怪物了,我想靠近你,却注定没办法再拥抱你了。”
“不啊,罗迪克,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安娜将受伤的手腕伸到罗迪克面前,扯直绷带在他的利爪轻轻一割,“你看,多方便啊,而且……”
安娜站起身子,不顾罗迪克脸颊上的脓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脸上。
那是安娜第一次拥抱他。
“你看,罗迪克,你不能拥抱我没事,我可以拥抱你就够了。有句老掉牙的话怎么说来着?你只需迈出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由我完成。”
“可是我是个怪物。没有未来,也没有丝毫魅力可言。”
“不,亲爱的,你说错了一件事。”她说,“你不是怪物,你是反fascist的战士,同时也是……我的英雄。”
…………
就到这里吧……罗迪克这样想着,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回忆下去,他们两个的结局是一个悲剧,造化弄人,命运像一只充满恶意的大手,不停捉弄他们的人生。
就到这里吧……罗迪克知道,命运的悲剧性将无法再对自己和安娜产生任何一丝影响,他即将去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没有人能阻止安娜和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
就到这里吧……罗迪克靠在柜子上,感受体内的生机渐渐流逝,他已经面目全非,失去了笑的能力,可他的内心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就到这里吧……
并不是所有的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的,人们喜欢成为蝴蝶而厌恶蛾子,只有真正深入到黑暗之中,并见识过光亮的家伙,才会明白飞蛾扑火的伟大。
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一只本该化蝶的毛毛虫掉了队。
1941年,6月22日,阿道夫·希特勒攻打苏联,同一天,在柏林地堡,那只毛毛虫的命运发生了改变,他的命运不是化蝶,而是成了一只丑陋的蛾子。
也是这一天,一个叫安娜的天使拥抱了他。
从这一天起,这只毛毛虫的命运就和那位名叫安娜的天使紧紧相连……
安娜在死前告诉这只毛毛虫:“为我死很容易,我要你为我活。”
毛毛虫一向是乖乖听话的,安娜说什么他都答应,所以他像蛆虫一样苟延残喘。一个他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早就厌倦了俗世,却又不得不活下去,而另一个他被仇恨吞噬,他潜伏在黑暗之中,收割生命,为所欲为,成了他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安斯年,有一件事,我想问你。”白月光走到安斯年身边。
“什么事?”
“罗迪克最后说,你是懂他的,这是什么意思?”白月光困惑道。
安斯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忽然咧嘴一笑。
这绝对不是什么开心或者兴奋的笑容,这是悲哀的笑容,这是晦暗的笑容,这是渡过沧海之后才发现做无用功的苦涩笑容。
“罗迪克的意思是,我杀了他,而且我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安斯年从背包里取出白磷,“我杀他,不仅是因为他杀了赵筱雨,更因为我知道他自己寻求一死。”
“寻求一死?”爱丽丝也有些不解。
“嗯,作为一名上过战场的士兵,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拖时间的意图,但他却依旧这么做。不仅是因为他太孤独太痛苦了,想找几个听众,更重要的是……”安斯年将瓮里的骨灰洒在罗迪克的尸体上。
“记得他和我们说的吗?安娜希望他好好活下去,他向来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于是就算活得再艰难,他也会活下去。他没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仅是因为他那强大的恢复力,更因为安娜不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我杀了他,这让他感到欣慰,因为他终于从这糟糕的世界解脱出来了。对他来说,死亡不是惩罚,活着才是。”安斯年丢下燃烧弹,看着罗迪克的尸体熊熊燃烧,轻声道,“抛去弹簧腿杰克这个人格来说,这家伙就是一条卑微的毛毛虫,知道吗?残酷的现实逼出弹簧腿杰克,他其实想要的很少,就只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有在一起的机会,可是生活向来无情,他连拥抱喜欢的女孩都做不到……”
“好在他现在解脱了……”爱丽丝叹息道,“生活一贯保持着它无情的作风,可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应对的办法。”
“可那是没办法的办法……”白月光看着火中燃烧的罗迪克,迷惘道,“一想到赵筱雨的面容,我到现在也不同情他。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罗迪克。”
“不需要定义,也没办法定义。”安斯年摇了摇头,低声道,“罗迪克有一点说得不错,这世道没有对错,因为这世界根本不讲道理。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不是吗?”
三人陷入沉默之中,不再说话。他们矗立在原地,像一尊尊无言的雕像,静静注视着火光跳跃,飞蛾在火中燃烧。
很久很久,在路的尽头,罗迪克终于结茧蜕变。他没能成为蝴蝶,可他不后悔没能成为蝴蝶。如果不是落入路德维希的手中,那么他可能永远也遇不上安娜。
不能成为蝴蝶没事,他可以成为飞蛾,安娜就是他的光亮。
老式留声机里有歌声飘荡而出,罗迪克就一张唱片,是他当年和安娜分隔两地时买的,鲍勃·迪伦的歌声曾陪他渡过无数个痛苦而孤独夜晚。
火光飞舞,烈焰之中,两人的骨灰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他们实现了真真正正的拥抱。安斯年低头看着烈火熊熊燃烧,耳畔是鲍勃·迪伦的嘶哑嗓音。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
Beforeyoucallhimaman
(才能称为真正的男子汉)
Howmanyseasmustawhitedovesail
(一只白鸽要飞越过多少片大海)
Beforeshesleepsinthesand
(才能在沙滩上得到安眠)
Howmanytimesmustthecannonballsfly
(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Beforethey‘reforeverbanned
(才能被永远禁止)”
火中,似乎有人在说话。
“安娜,等你好了,你想去哪?”
“我想去……法国的海滩吧?听说那边夏天很热,人们都喜欢去海边晒太阳,我要你帮我抹防晒油。”
“好,你知道的,我什么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