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搁浅的鲸 下

  “下面的情况怎么样?”鹿圆踩了踩地面的泥土。
  “我的异能没办法一直维持,所以每隔五分钟我就会探测一次。”基辛格看了看自己的腕表,解释道,“时间差不多了,五分钟前那家伙还在沉睡,我现在再探测一遍。”
  说罢,基辛格张开嘴巴,低下脑袋朝着脚下发出一阵阵超声波。
  由于超声波并不在人耳可闻的频率范围内,因此基辛格的动作落在安斯年眼里,实在是有些……中二。
  超声波穿透泥土,打在白色的巨茧上,并将携带信息反射回基辛格的耳中。
  “巨茧还在……不对,上面破了个小洞!”基辛格脸色一变,飞快补充道,“漏洞口大概一个成年人大小,呈撕裂状,里面是空的!”
  “五分钟前有这个洞吗?”鹿圆眉头一皱,问道。
  “没有,看来那家伙早就醒了,他能感受到超声波,而且掌握了我的探测规律。”基辛格额头上有冷汗渗出,“他利用这五分钟的时间差趁机跑了,该死!”
  “不,五分钟的时间就算逃跑他也跑不了多远。”鹿圆冷静分析道,“地面上有卫星监控,他一定走的是地底,这家伙应该是掌握了土属性的异能。我们找一找,利用你的超声波探测地底。”
  “好。”基辛格点了点头。
  “不用找了,我就在这。”一道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对话,一个正常成年人大小的人形生物自泥土中浮了起来。
  这怪物浑身长着奇异的鳞甲,四周泥土在他身边涌动,仿佛他不是在泥土中,而是在大海里。
  安斯年看着这怪物,莫名想到了穿山甲。
  “我知道有那个声波在,我跑不了。”怪物低声嘶吼,“所以我想和你们做一笔交易。”
  “交易?”基辛格神色错愕,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错,交易。我会呆在没人的地方,不会吓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别人,前提是你们放过我。”
  “学院不接受交易,怪物就要有身为怪物的自知之明。异化率50%以上的你,已经算不上我们人类了。”基辛格摇头,冷声道,“杀了你,你同样不会吓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虽然能从巨人状态变回正常人大小,但你身上的鳞甲却收不起来吧?”
  “其实……其实我觉得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安斯年扯了扯鹿圆的衣角,小声道,“咱们真得杀了他?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
  安斯年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烂好人脾性发作还是真的出于同情和怜悯。
  “防范于未然,非杀不可。”鹿圆耸了耸肩,轻声道,“我们是局外人,学院的规矩向来铁血无情。”
  “所以你们都不肯放过我?”怪物咧嘴无声微笑,却像是在哭。
  所有人站在你对立面的感觉并不好,但总是要面对的。那个时候,你就是孤立无援的可怜虫,没有人会来帮你,你必须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的冷酷。
  怪物沉默了一会儿,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那么……杀了我吧。”
  空气刹那间凝固,沉默的手扼死喉咙里的每一句话语,南美洲阿空加瓜山山顶忽然陷入死寂之中。众人面面相觑,即使是刚才表现得强硬的基辛格也一脸错愕,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学院历史上,有忽然获得了力量从而大开杀戒的异种人,也有愤世嫉俗、报复社会的变异生物,但这种丝毫没有求生欲的怪物,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耶格尔静静看着基辛格,眼神哀伤,“你说我是怪物也没错,没有一棵树在等我。”
  “有个人我想让她幸福,但是,那个人真的得到幸福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没有人会再叫我名字了。瓦伦蒂娜之于我,就像长在嘴边的烂疽一般,不去舔就不会恶化,但没有办法不去舔。”
  “不过这没关系,她幸福就好了,我的快乐源泉是她生活里的每一缕不经意的微笑。因为我是幸福的,所以觉得随时死去也没有关系。死亡并不可怕,比死更可怕的是活得孤独和死得不被牵挂。”
  耶格尔的话语像一道道开天辟地的雷电划开安斯年脑海中的混沌,他想起了瓦伦蒂娜对自己说的话语,也终于明白那种同情出自何处。
  “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家伙,不是样貌,而是性格。”她曾这么说。
  就是这个家伙吧?眼神哀伤,求而不得,想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都没机会。为了这棵树,他甘愿放弃整片森林。
  就像一只搁浅的蓝鲸,想要化身温暖的港湾,却成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也像……自己。
  安斯年站在耶格尔面前,就像站在镜子前看自己。
  如出一辙的落寞,无法抑制的悲伤,癫狂迷乱的绝望,丧得像一条无人问津的小狗……
  “人不该活成一团情绪,有人曾这么对我说过。”安斯年看了一眼鹿圆,朝着耶格尔走去。
  “安斯年,回来!”基辛格脸色大变,连忙低呼道,“危险!”
  “没事,让他去吧,没人可以伤害他。”鹿圆制止了基辛格,“怪物也有自己的尊严,既然投降了,就让耶格尔死得明白些吧。”
  “你说没有一棵树在等你,这是不对的。”安斯年走到耶格尔面前,轻声道,“有一棵歪脖子树一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等你,她亲口告诉我们的。”
  “她看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你推荐的。她说,如果可以,她渴望和你一起乘坐巨大的轮船沿着拉普拉塔河一路北上,像阿里萨和费尔明娜一样。她想去赤道地区,阳光很大,天气很热,但她也许会穿上性感的比基尼,躺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晒太阳。”
  “波索是一个错误,她是你的女孩。你的女孩是一个喜欢怄气的小孩,她其实一直在等你开口。只有小孩子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把时间花费在洋娃娃身上,因此对她而言,洋娃娃就变得很重要。一旦有人将娃娃拿走,她就会号啕大哭。”
  “她以为你失踪了,不见了,所以我见到她时,她的眼神哀伤得就像失去了自己布娃娃的小女孩。”安斯年叹息道,“其实你一直都不孤独,生活不是无人问津的独角戏,你喜欢的女孩也喜欢你,这真是世界上最棒的事了。”
  “她……她真是这么告诉你的?”耶格尔的表情没有安斯年想的那样激动,反而一脸茫然,“她喜欢我?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她怎么会喜欢我?”
  “她喜欢你,千真万确。”
  安斯年看着耶格尔因为鳞甲而显得格外丑陋的脸庞,心里不禁有些发酸。
  真是可悲啊,喜欢一个人喜欢惯了,竟不奢求任何回应。在他心里,瓦伦蒂娜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女孩了吧?如果是最好最美的,那他怎敢想象对方也会喜欢自己?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不觉得对方也会喜欢自己的地步,简直就是一头倔强的蠢驴,傻得没边。
  就像……自己。
  对于安斯年而言,张思柔就是他的朝思暮想,张思柔就是他的夜不能寐。他不曾拥有森林,但想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只是这棵树也有自己中意的对象了,那自己就只能抱着和耶格尔相同的想法,幸福着她的幸福,躲在阴暗的角落注视着她,以她每一缕不经意的微笑为生。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耶格尔沉默良久,开口问道。
  “因为你的女孩说我和你很像,那么我想我们是同类,我应该告诉你真相。”
  “谢谢你,我改变主意了。”耶格尔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对不起。”
  安斯年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耶格尔没有说话,他的表情骤然狰狞。他的双手狠狠一拍地面,在场众人脚下的雪地顿时陷入一阵蠕动之中。
  白雪混杂着泥土,如同汹涌澎湃的波涛一般讲安斯年和其他人卷了出去。耶格尔用的力道很巧妙,众人陷在泥雪之中,如同被大海裹挟的游鱼,被冲下了阿空加瓜山。
  安斯年和鹿圆被冲向了东方,基辛格小队被带到了西方,他们最终停在了四千多米的一个小山坡上。
  “蠢驴!”鹿圆惊呼一声,她吐出一团白雪,四处搜寻安斯年的身影。
  “我没事。”安斯年从一堆泥雪中钻了出来,无奈苦笑。
  鹿圆坐在地上,懊恼地拍了拍身边的雪地,问道:“你刚才后面对他说了什么?”
  “我想……我又给了他生的希望。”
  “你……算了,反正基辛格的声波能找到他。”少女扶额无力叹息。
  只是大家都能想到的事,耶格尔未必想不到。他站在山顶,望着滚滚而去浪潮,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他驻足,看着这个世界。
  天是蓝的,雪是白的,世界很冷清,像一个冷酷仙境。
  这儿不好,他向往赤道的阳光沙滩。
  耶格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嘴大喊,像是对着世界宣布什么。巨大的声浪回荡在空旷的雪山之间,山坡上众人愕然抬首。冰雪翻涌,如同一只奔腾万里的常胜之师,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下了山。
  南美洲阿根廷,门多萨省西北端,阿空加瓜山迎来了一次久违的雪崩。
  大自然的磅礴伟力在这一刻一览无余,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那个男人的一声大喊。
  很简单的一句话,四个字。
  他说:“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