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楼湮祺留绡绡在靖乾宫,是想等她醒了,询问那晚在浴室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是沉在浴池里的,后来还看见她救了他,又听太监说,当时要不是屏风倒地发出声音,他们也不能及时冲进来救他。
  屏风那么重,如果不是刻意花力气去推,只怕也不容易倒。他断定绡绡是推倒了屏风向门外的人报信,她有心救他,而不是想害他,只是,他还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浴室里。他之前就算对她调查试探,依然没有减除对她身份的怀疑,可是,这样一来,他反倒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再怀疑她,好歹她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吧?
  寒琅离开后,楼湮祺便也回房歇着了,留下御医和几名宫女太监,吩咐他们留神看护着绡绡。半夜里,绡绡开始做梦,依稀觉得眼前烟雾弥漫,渐渐又有霞光万丈,她好像走进了如画的幻境,霞光像孔雀翎羽似的在背后盛开,脚下繁花千朵,五彩缤纷。走着走着,前面的花田里隐约透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那轮廓踏流云而来,翩然欲飞,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等她完全看清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
  迎面过来的女子竟然和她生得一模一样。
  不,准确地说,是和江如瑟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眼神凌厉,柳眉紧锁,浑身都透着一股冷艳之气。
  绡绡忐忑地问:“你是谁?”
  女子轻蔑道:“我是江如瑟。是这具身体的真正的主人!”绡绡觉得她凶狠得好像想吃了她似的,忍不住倒退。江如瑟却步步紧逼,越来越近,眼睛里忽然放出光,像利箭一般刺进绡绡的眼睛里!
  绡绡躺在床上,冷汗涔涔,拼命地想要使自己醒过来,却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眼睛睁不开,头疼欲裂。
  脑海中,还有无数零碎的画面闪过。
  她渐渐觉得沉,很沉,像溺在深潭里,慢慢地,所有的难受都停止了。她再次毫无知觉地昏睡过去。
  那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的时候,天早已经亮了。绡绡从床上坐起,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抬头就看到楼湮祺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你醒了?”
  绡绡擦了擦满头的冷汗,起身跪地道:“奴婢见过皇上。”
  楼湮祺问她道:“你可知朕为何会留你在靖乾宫?”
  绡绡摇头:“不知道。”
  楼湮祺正色道:“上次朕旧伤复发,是你救了朕?”他还以为绡绡会慌张地辩解,或者矢口否认,谁知她却把眼珠子骨碌一转,天真地仰起头,道:“是啊。”
  楼湮祺惊讶:“你倒是答得爽快。”
  绡绡耸了耸肩,道:“那天晚上皇上分明看见我了,我要是说不是,岂不是把皇上当傻子?皇上就是已经认定了,所以才把我留在靖乾宫,等我醒来,问我的话,对不对?”
  楼湮祺点点头,在桌边坐下,用指尖轻敲桌面:“没错。”又问,“那你不怕朕治你的罪?”
  绡绡道:“我原本也怕的,可是现在反而不怕了。”
  “哦?为何不怕?”
  “因为皇上并不想治奴婢的罪。”
  “何以见得?”
  “因为您看上去轻松、祥和,这不是要治人罪的时候应有的状态。此其一。其二,皇上如果要跟我算账,就不必找御医给我诊治,还吩咐人守夜照看我。其三嘛……”
  “其三怎么样?”
  “其三,我早就听说皇上是个仁慈的君主,那必然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绡绡这马屁拍得响亮,楼湮祺却不在意她的吹捧,只是想着她说的仁慈二字,不免苦笑,心道,与其说是仁慈,倒不如说是心软。绡绡以身犯险揭破了刘太妃的阴谋,在浴室原本可以袖手旁观任由他伤口复发,可却冒着被他事后追究的危险救了他一命,他纵然对她还有怀疑,也决定不再追究了。
  以前父皇立储的时候,就有大臣反对,说九皇子性格文弱,没有心机,有时候过于心慈手软,当断不断,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皇帝的。就连他自己也曾对寒琅笑言:“其实闲云野鹤、风花雪月的日子或许更适合我。”
  无奈楼廷膝下十八子,除去未成年的那几个,余下的,有的体弱多病,有的粗鲁愚钝,有的终日骄奢淫逸、不学无术,有的又过分醉心权术,阴谋算计,为了得到帝位无所不用其极。楼廷对他们诸多挑剔,唯一一个他不挑剔的,在他看来近乎完美的,便是他的第四子楼玉稀。
  楼玉稀翩翩风流,文能治国,武可定邦,年纪轻轻就创下不少的佳话,在民间也深受百姓爱戴。百姓们都说,将来楼玉稀若是为帝,定然可以媲美第七代国君青煜,让琰昭国恢复当年的繁华盛世。
  但可惜,那样看似完美的一个人,却有一个致命的不完美。他有先天的心疾。他弱冠的那一年,心疾突发,死在自己的寝宫里。楼廷因此悲痛欲绝。就在那段时间,楼湮祺时常陪着父皇,开解他,有几次甚至代他批阅奏折,也曾出谋献策,渐渐地让楼廷看到他隐藏在斯文外表下的能力。
  原本楼湮祺只是出于孝顺,希望父皇可以少为四哥的死难过,但却因此招来嫉妒,尤其是刘太妃之子,他的大皇兄楼秦,更是把他看成了眼中钉。
  楼秦虽然排行第一,但却不讨楼廷的欢心,不论才学谋略,还是风度气质,他都不如他的几个弟弟。他骄傲自大、性格霸道,心胸也狭窄,谁要是惹了他,他就算是撒泼耍混也要双倍奉还。这样的一个人,是绝对不适合继承皇位的。
  所以,楼廷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把皇位传给楼秦,楼玉稀一死,楼廷便觉得,楼湮祺虽然达不到他心中所期望的,但皇子之中,却唯有他,是勉强可以托付的人选了。从那以后,他便着力栽培楼湮祺,教他治国之道,也给他机会立了一些功劳,逐渐地树立了一点威信。但楼湮祺却觉得,他所受到的来自父皇的宠爱,和来自大臣、百姓的关注越多,他肩上的担子便越重,他的笑容少了,叹息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多。
  楼湮祺想起往事,越想越走神,几乎忘了还有绡绡在场。绡绡喊了喊他才把他的心思拉了回来。他又问她:“那你为何会躲在朕的浴室里?”
  绡绡想了想说:“都是我主子害的!”
  楼湮祺略有警觉:“你主子?容十三?”
  绡绡知道要取得楼湮祺的信任,唯有“据实相告”,便说:“我之前撞破了刘太妃,就想把真相告诉寒大人,希望跟他协议,设计使刘太妃露出马脚,也好给自己洗脱冤屈,别让皇上老是怀疑我。可是十三公子不许,他说我空口无凭,寒大人跟我又没有任何关系,哪里会信我这样一个宫女说的话。”她这样说,也是故意要掩饰她跟寒琅的关系,“我就说,人家寒大人是宫里头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想揭开谜底,抓到真凶,我想洗脱冤情,我们其实最终目的是一样的,要什么关系?”
  绡绡歇了一口气,又说:“就因为这样,十三公子把我关在绿曦园里,我本来想偷偷地溜出去找寒大人,谁知道还是被他发现了。他来追我,我四处躲,结果就稀里糊涂地躲到靖乾宫里来了。等我明白过来,我是闯进了皇上的浴室里,浴室的大门已经被那几个太监守住了。”
  楼湮祺道:“所以你只好一直躲着,不敢出去。”
  绡绡点头:“嗯,就是这样。”
  楼湮祺负手道:“既然你立了功,也救了朕,功过相抵,以前的事情朕不追究了。朕也不再怀疑你。”
  绡绡大喜:“您说真的?”
  楼湮祺觉得绡绡眼神单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受尘俗污染的亮光,是他曾经有过,却随着时间的磨蚀终于消失不见的,这让他向往,甚至忍不住喜欢,他呵呵一笑,昂首道:“君无戏言。”
  绡绡连忙磕头:“奴婢谢过英明神武宽怀慈悲的好皇上。”又问,“皇上,奴婢现在可以回绿曦园了吗?”
  楼湮祺点点头:“你回去吧。”绡绡刚要走,他喊住她,“等等!”
  绡绡顿住:“皇上还有吩咐?”
  楼湮祺竟有些吞吐,道:“那晚……在浴室的事情,不许……不许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的主子。”
  绡绡强忍着笑,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说,楼湮祺便准她离开了靖乾宫。
  绡绡在回绿曦园的途中,穿过御花园,走着走着,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她在昏迷的时候感觉到的头痛再次出现,眼前似乎又有许多散乱的画面飞转着,一幅连着一幅,越来越清晰。
  她好像又看见了梦中的那个江如瑟。
  她疼得喊出了声音,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来。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前骤明骤暗,骤暗骤明,突然,疼痛感消失了,她身子一斜坐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气,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她终于知道寒琅和江如瑟之间的关系!
  她终于知道自己寄居的这副身体的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没想到,她中了催魂引,受影响的却是她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江如瑟。江如瑟的神志产生混乱,与绡绡本人的相冲,两两碰撞混合,绡绡不但没事,而且还突然得到了江如瑟的记忆。这一刻,江如瑟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她统统都知道了!她紧张得心乱跳,在地上坐了好久才慢慢地站起来,满腹心事地往前走。
  经过悦澜亭的时候,见旁边的秋千架上坐着一个绯衣的少女,她把秋千荡得老高,裙裳翩然好似一只起舞的蝴蝶,笑容也清秀甜美。她娇声喊道:“我要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寒琅,你推我……”
  绡绡听见寒琅的名字,眼神立刻飞了过去,情不自禁想看个清楚,果然就见寒琅站在亭檐下,眼神专注地追随着秋千的摆动。绡绡心中顿时起了醋意,什么嘛,不是说冷若冰霜心高气傲吗,竟然会陪一个姑娘荡秋千,哼!绡绡正嘀咕着,突然听见少女的惊叫,她不小心滑了手,竟然从秋千上飞了出去。
  “啊!救命!”少女大喊。
  寒琅脸色一沉,以轻功掠起,将少女稳稳地接住。他抱她在怀里的那一刹,绡绡不禁想起那晚他们在谪仙林共度的美好时光,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这一次念头又还没翻过,又被“啪”的一声打断了。
  绡绡闻声再看,竟然见寒琅被那少女掴了一巴掌。
  少女仍然是秋千上的那一个没错,但她忽然之间变得气势汹汹,眼神如刀,丝毫也不见了先前的娇美柔弱。她瞪着寒琅道:“你敢轻薄我!”
  绡绡忍不住,几步冲了出去:“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刚才要不是大人救你,你就该掉下秋千摔死了!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寒琅却说她:“绡绡,不得对雅秀公主无礼。”
  “她是公主?”绡绡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女,见她穿着平常,身上几乎连一件值钱的首饰也没有,却没想到她竟然是琰昭国的十公主,也就是那传闻中对寒琅默默倾心的楼心柔。
  楼心柔白了绡绡一眼,又看看寒琅,正要发话,却见远处走来一人。她的目光顿时凝在来人的眉宇间,死死地盯着,双肩轻颤,眼神之中竟然流露出压抑的惊恐。她向后退了退,摇着头,无声自语。
  绡绡从她的口型看出她是在说,不,不可能,不是他,不是他。绡绡满腹疑惑,楼心柔却像逃似的,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