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已经记不清楚多少次问过师父所谓的“浪人”究竟是什么?
  师父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细细为我解释:所谓的“浪人”不过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如果非要说起来,师父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浪人”指的是那些没有主人的流浪武士。“浪人”这个称谓起源于东方海岛上的一个国家。
  这样说来的话,“浪人”这个称谓对于师父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我师父就是浪人,五十岁。他有一头披肩的花白长发,严峻刚毅的脸庞。一身破旧的衣服外面,紧紧包裹着一张用来挡风沙的破抹布。一顶草帽、一把从不离身的刀。自我记事起师父就一直是这个形象,从未改变。
  那把从不离身的刀是最奇怪的。我问过师父,师父说他也并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他师父的师父,师父师父的师父也并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这把刀根本就是个迷,没人知道它是哪里来的,谁打造的。
  这把刀的样式很像是唐刀,但是又不一样。整个刀身足足比唐刀窄了一半,刀面光洁如月,没有一丝纹饰。刀柄和刀鞘都是师傅自己做的,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但是自从它出现到如今,不知过了多少年岁,刀锋从未有缺钝,如同刚刚打造出来一般。从这里就能看出这把刀所用的材质是独一无二的极品,工艺超群。也说明所用此刀者的技艺精湛。
  师父是江湖公认的第一剑客——虽然他用的是一把像剑一样的刀。江湖上有这么一句话“纵使你横扫武林,没有打败过大漠浪人,没资格做天下第一”。我不记得是谁说的这句话了,因为师父十分不喜欢这句话,这句话会给他带来诸多麻烦。师父从来都不参与江湖事,对于江湖恩怨唯恐避之不及。我问过师父为什么不独步武林做天下第一,师父很是生气,不许我再有这种想法。然而世事难料,你越想躲避恩怨,恩怨就越是能找到你。
  我叫独孤司马。没错,是两个复姓组成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师父给我起的,我问过师父怎么给我起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含义。师父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我师父无名,不是叫无名,而是没有名字。没错,我也问过师父为什么他没有名字。当然师父还是摇摇头,依旧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师父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相处这么多年,我对我师父的往事毫不知情,只知道他就是人们嘴里所说的浪人,人们也都只叫他浪人。
  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也是我的成人礼。我不知道成人礼是什么,只是师父告诉我,二十岁就要举行成人礼。而且今天也是师父五十岁的生日,这不是巧合,因为师父就是在今天收养我的。
  今天师父的话很多,完全颠覆了他往日的风格。他终于愿意说是怎么收养我的了,但是师父神情细微的变化被我察觉了。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且还是很严重的事情,所以他才今天这么多话,不得不告诉我一些事情。仿佛过了明天就再也没有几乎说了。
  我们从大漠的一边日夜兼程的来到大漠另一边的一所破房子里面。房子四面都是一望无际刺眼的黄沙,万里无云的蓝天。这所破房子就像一个孤岛,伫立在这黄茫茫的沙海里。房子里空荡荡的,连一垛可以铺地睡觉的枯草都没有,仅仅只能遮蔽这正午时灼人的烈日。
  师父每年都会定时来这里一次。如果非要说的话,在我看来师父只是年复一年的在这大漠里来回绕圈,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漠半步,就如同一个诅咒一般。师父却不以为然,他倒是觉得这种周期循环就和生命是一样的。有时候师父说的话我就摸不着头脑,反正就是听不懂。
  师父开口了。
  “司马,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哦。”
  我答应了一声,师父就走出去了。
  师父坐在不远的沙丘上呆呆的望着沙丘另一面。
  师父向来如此,我也同样从来不过问。不是不想问,而是即便你问了也没有答案,所性就不问了。
  等我打扫干净天也就黑了下来了。
  没有柴火,只有一盏旧油灯。油是从沿途动物尸体里面取出来的,食物也是风干的肉和干硬的馒头。我能长这么大可就是靠着这几样东西,其他的东西没见过,也用不着。
  “师父,天黑了,进屋吃点东西吧。”
  师父起身拍了拍沙子,缓缓地回到了屋子里。
  我们盘地而坐,师父简单的吃了几口馒头就不吃了。他突然看着我问道。
  “司马,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师父,今天是您五十岁生日。”
  师父眯着眼笑了笑,左眼上的刀疤缩成一团。师父身上只有那一道疤,那道疤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师父从来没有提过他那只眼睛是怎么受伤的,我也不敢问。师父一生从来没有受伤,更别说败过,要我说那道疤肯定是出生的时候就有了。
  师父说道。
  “没错,但是今天是更重要的日子,它是你的成人礼。”
  我没有说话,手里拿起你的肉干又放下了。我疑惑的看着他,他解释道。
  “成人礼是一个男孩成为能独当一面,有责任感和担当的男人的仪式。每一个能够独当一面,有责任和担当的男人在这一天过后,都会离开父母独自生活。”
  我惊愕的扑倒跪在师父面前问道。
  “师父,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并没有要赶你走,你要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事情。”
  师父把我搂紧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望着那盏油灯,讲起了当年的事情。
  “那一年的今天,我三十岁的生日。离别大漠十年,我再次回到了这里。那一晚我途经这里,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也或许仅仅只是个偶然,反正就是到了这里。那晚的大漠竟然下起了雨,大漠是极少下雨的。
  此时一个人追踪上了我,他是当年叱咤江湖的第一刀客。我忘了他叫什么。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当年江湖高手个个追杀我,我迫不得已再次躲进了大漠。并不是我怕他们,输赢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那些人并不这样想,所以那人就一路追踪了过来。没办法,不分出胜负他是不肯罢休的。
  我们就在屋外面的沙丘上面交手了,一百个回合下来也没能分出个胜负。那个人出刀太快,毫无破绽。如果再交战一百回合,我必定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败下阵来。我不想赢,但也不想死。输,必死无疑,所以必须赢。
  那一瞬间我创出了我一生都不想再用的剑式。我打败了他,但是我失去了左眼。我左眼上的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
  那是我第一次受伤,我惊恐万分,痛苦的捂着左眼。雨水带着鲜血流进了嘴巴里,那种恐怖的味道让我一生难忘。
  我疯了般地冲进了这座房子,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打滚。因为动静太大,吵醒了在角落熟睡的你——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你大哭着,哭声唤醒了我,让我镇定了下来。我颤抖着慢慢地爬了过去,朝着襁褓里的你看了一眼。一滴鲜血不小心滴落在了你的手背上,突然你就不哭了,你看到了我,然后然后你笑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如此神奇的笑容。这个笑容让我想通了许多事情,刹那间左眼剧烈的痛感被抚平了。其实痛的并非是眼睛,痛的是那颗孤独绝望的心。看到你笑容的那一瞬间,心似乎被抚平舒坦开来。你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重新点亮我的生命。
  从那以后,你就随我漂泊在这大漠里,一晃眼二十年就过去。
  此时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了我师父的心境了。”
  我听师父讲完这段往事,心里除了无尽的感恩,更多的是对师父的愧疚。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好好孝敬过师父。然而这种感激也好,愧疚也罢,现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使是一句谢谢也倔强的憋在心里,只能悲伤的看着他。
  师父叹了口气,看了看外面的月光。神情突然古怪起来,那种忧伤中带着坚定的目光似乎决定了什么事情。月光塞在他刚毅的脸庞上,风儿吹起他满头的沧桑。师父拿起身边的刀看了看说道。
  “今天是你的成人礼,这把刀就是你的成人礼仪式,拿起它你就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我说过,不会赶你走,该走的应该是我了。现在,我要去做最后一件事,等我回来后,这把刀就是你的。如果你愿意,从此你就是浪人!”
  我知道真的有事情要发生了,可是我了解师父,他不会带我去,我也阻止不了他。我能做的就只剩信任他会回来,以及给他一个肯定的目光。
  屋外面突然开始下起雨来。
  师父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雨幕里。我望着地上的旧油灯,倚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回忆起和师父一起的二十年光景。
  师父平日里话虽少,但是他对我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大漠环境艰苦,师父有的东西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吃穿从来都不缺过,就像母亲一般。当然,师父也是个严厉的父亲。对于我的训练十分苛刻,但是他没有教过我任何剑式。不对,他教过我唯一的剑式——拔刀,就是把刀拔出来再收回剑鞘。
  我问师父,为什么只教我拔刀,不教我其他剑式呢?师父是这样理解的:用剑和用其它的兵器不一样,剑要求的是敏捷的身体和独特的技巧。用剑人拥有一身横练的肌肉是大忌,太过粗壮的躯体只会让反应变得迟钝。但是也不能没有肌肉,均匀的体格是关键。每天练习短跑的爆发和长跑的耐力都是为了用剑的速度,速度够快才能在敌人毫无戒备下一击制敌。胜负往往在一招半式之间,拔刀回鞘练到极致,突破肉眼极限的瞬间,胜负便已分晓。这一式对付江湖上大部分人已经足以,其他的剑式只能靠自己去体会开拓。
  就是这样,我不论寒暑都只练习拔刀回鞘这一个动作。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一剑式是否真的那么厉害,但是师父只传授这一剑式相信自有他的道理,毕竟师父是天下第一剑客。或许师父也就真的只靠这些横扫江湖的也说不定。
  迷迷糊糊睁开眼,油灯已经灭了,天也亮了,雨也停了。
  我匆忙爬起身跑了出去,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师父还没回来。我难过得想到师父说的话,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来了?不会的,我心里坚信师父一定会回来,因为他说过一定会回来的,他从未食言过。可是这四下黄沙漫地,始终见不到师父归来的身影,心里万分着急。
  就在这时,沙丘的另一面徐徐走来一个身影,双手撑着刀,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房子这边走来,不一会便走到沙丘的这一面。没错!是师父!
  我激动得三两步便飞似的奔跑过去。师父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双手撑着刀缓缓挪动着步子。师父见到我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随后便倒在地上滚下沙丘。
  我错愕得扑了上去,一把将师父抱到怀里。师父受伤了,胸前有一道不深的剑伤,但是失血太多,危在旦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师父受伤,这么多年师父从来没有带伤回来过。我惊慌失措的一只手捂住伤口,鲜血染红了我手臂。我大哭地叫着师父,可是师父只是笑着摇摇头。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师父暗淡的眼神望着蓝天,望着那刺伤眼睛的太阳,眼睛慢慢的闭上了。
  师父走了,但是师父笑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轻松,似乎这一生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而这场梦终于结束了。
  可是我不能理解,我也不想去理解。我觉得师父是如此的自私,就这样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我悲痛万分,大哭了一场,哭得精疲力竭,天昏地暗,仿佛坠入无间地狱。
  师父说他走了,他真的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浪人死了,他的刀给了我。本打算把这把刀和师父葬在一起,最后我还是打算留下,带着它离开这片大漠。因为我决定要成为浪人,我要去寻找他,寻找他留下的所有迷。
  要懂一个人,就要走过他所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