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尸血
深夜。
一辆小车从崔洛迩学院悄悄开出,黑色的车子无声无息,仿佛是夜色中的幽灵。
半夜的小镇非常安静,丁点灯光都没有,一切都是黑色的,两盏车灯像鬼火一般,在空气中漂浮前进。
车子停在离小镇大概二十公里外的蝴蝶殡仪馆。
周围没有居民,全是高大的树木和灌木丛,灰色的建筑四四方方,像一口大型的棺材,屋檐下的灯发出惨白的光。
有人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用黑色的长袍裹着全身,看不清头脸。
后门是虚掩的,轻推就开了。
“来了?”一个嘶哑的嗓音问道。
“嗯。”男人低沉的哼了一声。
“去吧,老地方。”
负责开门的男人走出来,向四周看了看,和平时一样,一片漆黑,只有大风吹过树枝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转身准备关门。
“砰。”极其细微的声音被风声掩盖。
男人和女人对环境极为熟悉,直接向右拐,然后沿楼梯下去,进入地下停尸房。
房间占地面积大约三百平方,有一个大厅和两个处理室。大厅靠墙摆了L型的一排银灰色的双层冰柜,每个冰柜的抽屉口都贴着纸牌,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年龄和死因。
一个冰柜被抽开,刺鼻的臭气裹挟着冷气瞬间弥漫开来。
储存尸体的冰柜温度是零下九度,当意外停电时间过长,或冰霜太多影响制冷效果时,尸体就会腐烂,而储存过腐烂尸体的冰柜,无论之后如何清洗消毒,那种气味永远不会消失。
江笑颜捂住了嘴,胃里翻江倒海,她想吐。
从学院跟踪到此,赵长天打晕开门人之后,两人便悄悄跟着进入停尸房,躲在冰柜后。冰柜很高很大,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完全掩盖住他们的行踪。
男人和女人合力把尸体抬到左边处理室,放在中央一张大约长两米的不锈钢桌子上。
处理室没有窗户,尸体太难闻,虽然男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仍然皱起眉头,让房间门敞开着。
所有的人都已离开,整个殡仪馆只剩一个看门人,他并不害怕被人发现。
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躯体,大约三四十岁,非常胖,死因是心脏衰竭,今天晚上从医院送到殡仪馆,预备明天火化。
桌子的表面擦得非常干净,闪着冰冷的光芒,桌子底下,有一摊一摊黄色的污渍。
那是多年来长年累月从尸体上滴落的液体痕迹。
这间处理室条件非常简陋,没有紫外灯,没有任何消毒杀菌设施,甚至酒精棉球都没有。
男人摘下头帽,带上黄色橡胶手套,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个90mm长、直径16mm的16号针头,和400毫升的储血袋连在一起,等尸体稍稍回温,便熟练的从尸体右胸部第3肋间刺入。他采取的是心脏采血的方式。
采血的针头很粗,这是为了防止过程中,红细胞因挤压而破裂,造成溶血,导致血液报废;还有针头过细,导致血液流速太慢引起血液凝固。
在正常死亡的情况下,刚刚死亡的一段时间里,血液依旧留在身体各个血管之中,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血液会逐渐发生改变。
12个小时内,血细胞外形完整,受重力作用的影响,血液会渐渐坠积到部分血管中引发血管发生扩张,此时如果及时在低温保存,身体的水分不会蒸发,血液基本保持完好。
12小时之后,身体里的组织液会渗透到血管中,跟血液中的细胞挤来挤去,一些红细胞受不了压力会发生溶血,组织也在血红蛋白的作用下变成红色。
24小时之后,这些被染色的液体会进入到身体的各个组织中,其中一些会因为重力流到身体,靠地面的部位,凝固之后形成一块块紫色的斑纹。
因此,对尸体的采血最好在十二个小时内完成。
紫红色的血液源源不断从尸体流入到血袋中,一袋满了,又换一袋,足足抽了十一袋。
抽完血的尸体,似乎缩小了三分之一的长度,皮肤苍白,全身干瘪而皱缩,像被泡在药水瓶里的巨婴。
男人和女人把尸体重新抬回冰柜,又拉开另一个抽屉。
今天有三具新鲜尸体送过来,两个当地人,一个外地人,机会很难得。
这些抽完血的尸体,家属是没有机会见到的,他们只能得到一罐火化后的骨灰。
整个过程两个毫无交流,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男人采血,女人换血袋。
赵长天注意到,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更换针头。
第二具尸体是老年女性,死因是肝癌,她血液含量不够,只装了八袋半便停了。
男人毫不犹豫换了第三具外乡人的尸体,先把之前的血袋装满,再换新的血袋。
第二个处理室相当于小型实验室,放着台式离心机、小型冻干机和一些化学试剂。
取好的全血被离心分离,得到血浆,再加入氢氧化铝进行搅拌、14000转离心和吸附,去沉淀,取上清液。
然后调节pH值,使溶液成酸性pH6.3左右,15℃,14000rmp/min离心15min,去沉淀,取上清液。
凝血八因子分子量大,半衰期短,结构不稳定,提取纯化有点困难。血浆中除富含八因子外,还含有白蛋白、人凝血因子II、Ⅶ、Ⅸ、X等小分子杂质。通过铝胶吸附和酸沉淀,可以去除大部分杂质。
最后,上清液通过离子交换层析,进一步分离纯化出凝血八因子。
男人已经操作过十年,轻车熟路,试剂是现成的,操作条件早已烂熟于心,他速度极快,从十二点开始抽血,到层析完毕,不过五个小时,最后把层析得到的收集峰装入西林瓶中放到冻干机中冻干。
冻干需要至少两天,他打开罩子,取出从前冻好的样品,装入包中。
摄像机无声无息的转动着,录下赵长天见到的所有一切。
这是JVC公司1982年研发的手持式摄像机VHS-C,体积只有92毫米×69毫米×23毫米,携带非常方便,由江牧华提供。
……
……
“让你哥哥来吧,有他帮忙,会好得多。”赵长天提议。
“不行,不可以让哥哥来。”在小酒馆,两个人发生了争执。
这是一家乡村酒馆,门口挂着绿色的帘子,有低矮的门廊,深色实木的桌椅,凹凸不平且有些黏糊的地板,冒着泡沫的当地啤酒和热气腾腾的鱼肉和薯条。
今天是周六,很多农夫和家人一起到酒馆吃中饭,酒馆里不时出现一阵阵的哄笑和带着醉气的插科打浑。
角落里的两个异乡人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过很快,他们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啤酒和威士忌上面了。
“为什么?”赵长天问道:“因为你答应了索菲亚?”
“……”江笑颜欲言又止。
“只有你哥哥才有权利将巴伦带走,你和我都不能,在那多待一天,便多一分危险。你认为,巴伦的安全和哥哥的婚姻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巴伦,可是,我也希望他们能好好的,我答应过大嫂,不能违背诺言。”
“靠谎言维系的婚姻有存在的必要吗?”赵长天问道:“还是你不相信自己的哥哥?”
“我希望所有的感情都能天长地久,所有的婚姻都能白头到老。”江笑颜轻声道。
赵长天并不想跟她交流关于感情的看法,他的观点是,感情就是吃饭睡觉搭伙过日子,顺带承担为人类繁衍后代的责任。
少男少女们对于爱情所有玫瑰色的想象他向来嗤之以鼻。
“你选吧,巴伦还是嫂子。”
江笑颜让步了。
打电话回家,才知道因为她私自出国的原因,江牧华已经赶到了鹰国伦敦,正四处找她。
她拨通了哥哥办公室的电话。
“让我来。”赵长天接过电话,把事情的所有真相详细的告诉了江牧华,包括索菲亚的隐瞒和崔洛迩学院消失的孩子。
“老天爷……”电话那头传来压抑而沉重的喘息声,打击太大了,让江牧华几乎无法承受。
“我们需要你的帮忙,江律师。”赵长天说出他的计划。
“好,我马上过来,估计晚上十点能到。”毕竟是律师,江牧华强行用理智压住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
先救儿子,其他以后再说。
江牧华做事很迅速,到达镇上酒店时,带了赵长天要求的所有东西,望远镜、照相机、手持式摄像机、手电筒、帐篷和毛毯、两张“每日邮报”的记者证和一辆小车。
计划第一步,江牧华先带走巴伦和索菲亚,理由是在华夏已经找到长久而持续的凝血八因子来源,江家两老执意要接回巴伦。
学校不愿意,但完全没有反对的理由,出于某种原因,索菲亚居然也不敢吭声,她默默的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跟丈夫走了。
计划第二步,追查学校凝血八因子的来源。
学校外面有一个绿色的大型垃圾箱,每日凌晨五点,会有专人开着卡车将垃圾运走。
垃圾箱里什么都有,吃剩的果酱、半块面包、黏糊糊的面条、擦过粪便的手纸、孩子们的生活垃圾以及医疗垃圾。
赵长天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东西,那是统一放在盒子里的西林瓶。
“鹰国格陵兰制药公司……凝血八因子,”他低声念了一遍。
“快点,别看了,小心被人发现,”举着手电筒帮他照明的江笑颜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她这辈子都没干过这种半夜翻垃圾箱的事,在寒风中不停的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恐惧,垃圾发出的恶心气味刺激得她想吐。
不过,后来她才发现,与在殡仪馆闻到的味道相比,垃圾箱的气味可以说是清新扑鼻了。
“有两种瓶子,一种是有标签的,一种是没标签的。”赵长天说道。
有标签的是从正规大型制药公司够买的成品,无标签的呢?他收起瓶子,“走吧。”
回到旅馆,江笑颜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足足洗了三遍,还觉得犹有余味。洗完澡,吹干头发,才到了赵长天的房间,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少女清新的气息在鼻端萦绕,脸庞如同沾湿露水的花瓣,赵长天心中微微一荡,笑道:“是我翻的垃圾箱,又不是你,这么在意干嘛?”
“臭死了,”江笑颜捂住鼻子,离他十万八千里,嫌恶的说道:“快点说,说完我就走。”
赵长天:“……”
这种语气很伤人好不好,哪里有味道,他明明已经洗了十遍手了。
“首先,我们直接跟制药公司联系,以江牧华的名义,购买和他们一样的成品;其次,追查非正规成品的来源。”
崔洛迩学院孩子很多,每周每人至少要打两到三次预防针剂,动不动受伤出血还要加量注射,对药物的需求量非常大。每年的药物支出是天文数字,赵长天推测,为了省钱,他们应该购买了某些非正规地下公司生产的成品。
这种见不得光的购买行为绝不可能在白天进行,大白天他们只看到过货车运送格陵兰制药公司的药品。
“我晚上,你白天,轮流监视,可以吧。”他问道。
江笑颜很想说不,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
“算了,你还是回去吧……”赵长天叹了一口气,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学院对面树林里,地上铺了一块漂亮的格子花布,顺带还放了一个小筐,里面装满水果饼干等,江笑颜以淑女的姿态跪坐在一个布玩偶上,从大树后面用望远镜窥视远方。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来郊游野餐。
“草上有露水,还有蚂蚁和小虫子,地面又硬,这样比较舒服。”江笑颜理直气壮。
赵长天:“……”
不怪敌人太可怕,只怪队友猪一样。他什么都没说,打消原本想回去补觉的念头,默默的含泪继续树上蹲。
两人蹲了两天两夜,毫无收获。
貌似赵长天一直没睡?
“要不,你去睡会,让我来吧。”江笑颜晚上睡饱了,白天过来,终于良心发现。
“没事,习惯了,做实验的时候经常这样。”赵长天口不对心的说道,队友不可靠,他不敢走开。
第三天晚上,一辆黑色小车从学院开出。
“走!”
为了怕被发现,赵长天跟得非常远,幸好小镇只有一条大道,方便追踪。
……
……
处理室的提取已经接近尾声,男人和女人开始收拾东西。
赵长天摆摆头,示意离开。
他们在草丛潜伏良久,直到黑色小车消失不见,立刻回到处理室,取了些冻干的样品,再开车回去。
“简直耸人听闻,简直丧尽天良,简直灭绝人性,简直令人发指,简直……”
“停停停,知道你成语学得好,用不着显摆。”赵长天赶紧喊停。
原以为不过是地下公司的肮脏交易,结果却亲眼目睹了现场抽尸血、提取的全过程……
江笑颜很累,可神经却亢奋,眼睛挣得大大的,呼吸急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已经无法言语来表达震惊、愤怒、恐惧、压抑等种种复杂情绪,她想要尖叫、想要砸东西、打人也可以……
“去睡吧,”赵长天说道,他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一直在阳光呵护下成长的鲜花,突然遭受最狂暴猛烈的风雨,目睹最不堪的情景,确实难以承受。
江笑颜在床上辗转反侧,她闭上眼,尸体在眼前飘来飘去,苍白的脸和手,张大嘴呐喊,似乎没有声音,可她却真的听到了。
“还我的血!”
“啊!”她惊醒,全身都是冷汗。
睡了不到一小时,她敲响赵长天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