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握在手心里的温度
普罗米修斯冒险将火种带到人间，是人类拥有了光明和温暖。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搏褒姒一笑，间接导致了周朝的覆灭。
秦始皇焚书坑儒，阿房宫付诸一炬。
火能带来希望，也能带来毁灭。
那么，对于不做菜、不抽烟、不爱户外活动所以不接触烟火、且讨厌点蚊香的我来说，火具有什么意义呢？在此之前，我和火的联系在哪里呢？
答案就是——腹中火温暖冬季的暖炉了！
对于我来说，火的意义，理当是温暖，不如说除温暖之外的意义都不需要。只要有暖炉的存在，我甚至可以蜷缩不动安度最寒冷的季节。我喜欢躺在那静静燃烧的火焰前，感受那温暖的律动，这是电暖炉所不具备的魅力。而且对于电的传导性，我一直是有所畏惧的，感觉那就像是与人交往一般可怕，平日看似安全无害，却不知会在何时给予触电的伤害。而火则有着明确的距离，只要不接近就不会烫伤，真是让人安心。
——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就到此为止了。由于某件事，在临近冬季的现在，我却没有余裕去享受温暖了。而这件使我不得不与过去对火的定义重新思考的事，发生在我莫名其妙被选为校运会3000米长跑代表的第二个晚上。
在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
火的延烧，甚至比电的传导还要可怕。
……
降温突然而至，据天气预报估测，秋季运动会的这一周都将会是要穿长袖的天气。
寒风掠窗，牵引着教室里的冷空气悄然流转。
身处其中的我不禁后悔自己忘了提前请假而被迫在这鬼天气参加比赛。还有便是，后悔昨晚为何随口在班上说出那句不走心的话。
——啊，如果把别的选手都弄伤了是不是就能不参赛了……
真是大意了，幽默感可不是能对不熟的人卖弄的东西啊。
结果就是，我被带到了于昨晚摔伤的种子选手所在的班级，低头迎接着四十多份的愤怒。
“昨晚在操场上练习时，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是他自己经过我身边时不小心摔倒的。”——这样的申辩我并非没有重复。
然而无人相信。在伤者并没有为我做出无罪辩护的此刻，就连我们班的人也站出来指证我前一晚的“犯罪声明”。
“太差劲了，自己跑得烂还要害别人受伤不能参赛！”
“烂人……”
“不要找借口了，你觉得有人会相信你吗？”
唉，放弃了……我缄口不言，迎着四周似燃着火焰的目光。
愤怒的人是听不进辩解的，而当愤怒蔓延到一定规模的群体中时，一切正论与事实都会失去作用。
群体，本身就可成为一种暴力。
此时若是有火星掺入人群中，恐怕会引发爆炸吧。所以除了沉默，我什么都做不到。
最后，那个班的班长走出来了，冷声谴责之后是讽刺，我的沉默似乎被理解成了无地自容或是畏罪不言，在一片嘘声中，我被那个班长故作宽容地赶出了教室。
比起周幽王的烽火成谶，我这无心的玩笑是否罪不当罚呢？
或许，不被人相信，已是一种原罪吧。
……
往后的日子，我还是坚持着每晚练习。虽然抱着随便跑跑就好的心态，但到了练习时间总扛不住压力要去操场上跑个十圈。
跑完后，身上、心上都像沾着火苗。即使是在降温的夜里，也十足难受。我好想念暖炉的温暖……
终于，等到校运会开幕了。我的比赛在第二天的结末。第一天整天和第二天的上午，我都寻找隐蔽的地方躲避着这有如庆典的热火朝天。降温的天气似有回暖，我却只能通过肌肤感知到这点，而心里则像塞着一块干冰，如同冻伤的隐隐刺痛让我总感觉呼吸困难。
踏上跑道的时候，天不作美地大放晴焰，竟然灼得地面升腾起热浪。已然近乎诡异的升温却对观众们的热情毫无影响，反而像是助燃了似的，催动全场洋溢着欢呼喝彩，乍如抛下的砖雨，将我砸得头脑发蒙。
果然在火上烤着的人和看着火烤的人的心境就是不一样啊——我不无嘲讽地如此想道。
枪响，我迈出脚步。
身边的人快速地向前奔跑着，而景物则飞快倒退，只有仿佛无穷无尽的围观人群不变地装填着视野。
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五圈……到底第几圈了？
耳边尽是一片加油声，火上浇油地添染着烦躁的色彩。
力气渐渐流逝。烈日下，我的身躯被烤得发烫，比赛的热情相应骤减着。
汗水模糊了双眼。视线中，斑驳的人影、散乱的步伐、单调重复的景物，一切都像受了潮。
——放弃吧。
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定下神来顾盼，却望不见正关注着我的视线，更找不到声音的出处。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我苦笑着，开始说服自己放弃。
本来，我就是和热闹气氛绝缘的人。
不论是电流的传导，还是火焰的延烧，只要直接接触，我所能得到的就只有负面的伤害。唯有必须隔着一层炉壁，我才能从中感受到温暖。因为无论炉中的火如何燃烧，那都是与我无缘的东西，什么相互鼓励的友情，什么奋斗燃烧的信念，都与我无关。大概打从心底，我就抗拒着那有别于温暖的炽热。
火的意义，只要有那么一丝能够容我独自存续的温暖就够了。除此以外的，我……
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被人远远甩在后头的这片空间，渐渐听不见掌声。不绝于耳的喝彩在离我很远的空间里传响。
——放弃吧。
那声音再次出现了。
我也想啊……
——放弃吧。
奔跑的姿态，或许并不适合我吧……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不要放弃！”放……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啊！坚持，还有两圈！”
……这是谁来着？好像……是我高一的某位同学？
“加油！”
“坚持啊，不要停下来！”
“跑完就很厉害了，加油！”
又是我高一、不，好像还有我现在班级的同学在呐喊着。每过一个拐角似乎都会与加油声邂逅，好像还有人在操场中间的草坪上跟跑着，支持我的声音不知为何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啊这群家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早都干嘛去了……现在才想起我来，还这么大声地呐喊，不害羞吗……
啊，真是的……
猛地一咬牙，前脚掌在地面上用力一蹬，我的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似被从脚底涌出的无形力量承托，向前冲刺。风从身边掠过，声音从身边掠过，时间也在从我身边掠过，我到底跑了多少时间，跑过了多少距离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追得上前面的人吗？不知道。大概追不上了吧……
但是啊——
即便如此，我也已经无法停止冲刺了啊！
烈日在视野中晕出金黄色的界线，若远若近，让我无法估测尚有多少距离在我前方。
但只有此刻也好，就让我稍微相信一下吧——
燃烧着自我，冲过终点的那个身姿——
想必……会很耀眼吧？
……
穿过冰冷的走廊，我脸上的微笑大概已经冷却了吧？
能拿到怎样的成绩呢？好像最后超过了不少人啊……可恶，居然不小心期待起来了！
“嗨，跑完了？”
“诶、哦哦，是啊。”
“很不错嘛。”
“呃、谢谢……”
估摸着是我高一同学的人忽然向我打招呼问候，在我略显慌张地回答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与我擦肩而过。
被触动的肩膀停在原地，我侧身注视着那身影的远去。不可思议地，胸中升起一股暖意。
真是啊……人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物。就算只是一个错身的问候，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温暖不已。是否大家都怀抱着一个暖炉过活呢？在降温的日子里，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互动，人与人之间都会有温暖传递。
可能，人与人的相遇相识，本就具有着某种温度吧。
我敛起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转身继续前行。
走廊的地面上，参差的方格里铺砌着阳光，小小的温暖无声无息地填充着存在于此间的每一隅方寸之地，向那狭隘中拓展出融融的宽敞。
如此推想，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荒唐行径，是否也是生于一丝不可抑制的寂寞，而想要寻求温暖呢？
不，这怎么想都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