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深谋且远虑

  等到确定人都走了之后,仲业和方明秀从树林里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上跳了下来,而后走了出来。
  地上的女子眼眸紧闭,虽然她的身下尽是暗红的鲜血,可是只看她的容颜,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就像是一片带着淡淡粉色的柔软羽毛一般,想要让人伸手去呵护一番。
  之前容凌传信给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果然就等来了她。
  前一夜的刺客也是她派来的,没有得逞,她便亲自来了。
  只是她并不知道容凌没有走,正在此处等着她。
  他们以为容凌至少还会跟她说些什么,又或者是,饶了她,毕竟旁人不知道,可是他们玄烨军中的人都知道,温夜雪嘛,银伏亲自调教的细作之一,生的是温雅娇柔,而且最关键的是她能力很强。
  这样的人,容凌估计舍不得杀,尤其是她还是在留焱当细作。
  要知道在钟以尧身边安插细作可不是简单地事情,银伏当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安插在那里,这其中既有银伏的用心,也有她自己的努力。
  可是如今容凌便因为一个女子而下令杀了温夜雪,杀了一次没有杀成,他还要杀第二次。
  他们自然是遵从容凌的命令的,也并未对温夜雪有什么不忍心,否则当初他们也不会将温夜雪抓住等着容凌来。
  杀人嘛,他们杀的也不少,虽然没杀过女人,可是也没多大区别。
  只是能够让容凌亲自动手的,很少。
  尤其是从容凌称帝之后,容凌在此之前只亲手杀过一个人,就是引岚老皇帝。
  老皇帝并不是指南骞的父亲,在瀛虚人的概念里,引岚老皇帝一般指的都是曾经囚禁容凌的那个引岚皇帝,因为毕竟南骞的父亲谋权篡位之后也就当了几年的皇帝,而且一般没有人敢把老字放在皇帝前面,所以老皇帝是带有贬义的。
  世人都以为引岚老皇帝是病入膏肓而亡的,其实不是。
  那老皇帝的病也不是因为他自己年老体迈得的,而是容凌在引岚当人质的时候一点一点的在那老皇帝每日的饭菜里放了毒,从而使得那老皇帝的身体渐渐地衰颓的。
  这些故事,是他们的上级玄烨军统领修林之跟他们讲的,也就仅仅跟他们两个讲过。
  修林之跟容凌一般大,当初天铎被引岚攻占的时候,修林之还只是个小书童。
  他没有什么大将军儿子或者尚书儿子的身份加持,他仅仅就是个出身平常人家的孩子。
  那时候天铎设有幼林堂。
  所谓幼林堂,其实便是为皇室培养侍卫,而这些侍卫是从小便培养起的。
  幼林堂只收五到十一岁的孩童,这些孩子进入幼林堂之后便开始是残酷的训练,虽然没有像培养死侍那样残酷,可是也并不轻松。
  因此虽然将来这些人是为皇室效忠的,未来可期,可是一般官家的人是绝不会将自己的宝贝儿子往这里送的。
  所以进幼林堂的,多为一些穷苦的走投无路的孩子。
  虽然苦,可是至少有饭吃,不用饿死。
  修林之五岁的时候成了孤儿,无依无靠的,当初就是因为一口饭而进了幼林堂。
  他入幼林堂几个月之后,容凌来此视察,在众多的孩子中看中了他。
  容凌当时穿过了一众孩子的身边,最后走到了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问容凌跟了他要做什么,容凌随口道,他还差一个书童。
  当时的容凌,穿一袭素衣,虽和他年纪相仿,可是站在那里,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同样衣装洁净,可是他总觉得他们跟他有什么不一样,像是少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容凌是皇子,当然,他也并不觉得他是个普通人,虽说幼林堂这种地方,九品芝麻官也敢进来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但是他当时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那些当时鄙夷他的孩子们后来恐怕也未曾知道当日的那个少年是当时天铎的二皇子,而他也未曾打算告诉过他们,直到后来,天铎沦陷,他们也再未曾见过面了。
  天铎沦陷的时候,容凌在东海之畔的双城,双城刺史听说皇帝皇后被引岚军杀了之后,果断的将容凌囚禁,而后双手给引岚军封上。
  在被囚禁的时候,容凌让他离开,他只是一个小书童,容凌也已经劝服了那囚禁他的刺史,可是修林之并没有走。
  他随着容凌到了引岚,同容凌住在引岚皇宫中最阴暗破旧的屋子里。
  似乎在瀛虚的历史上,许多帝王都喜欢这样对待别国的人质。
  引岚老皇帝也不例外。
  虽然杀不了他,可是至少能够折磨他。
  此后虽然日子过得一直都不怎么好,不过容凌倒是收买了宫里那些太监宫女的心。
  容凌在引岚待了三年之久。
  所以他是在第二年的时候,准确的来说是去了引岚半年之后,开始给那老皇帝下药的。
  他将药抹在自己身上,每次那些给皇帝端菜的宫女太监们来找他,总是要跟他促膝长谈一番。
  而那香味便会染到那些太监宫女的身上,于是他们给皇帝端饭菜的时候,毒药便随着气味传到了饭菜中。
  这毒药如果单吃,并没有什么害处,但是若是和着灵芝吃的话,就成了真正的毒药。
  引岚老皇帝追求长生之道,派人到瀛虚各处寻找灵芝,于是他每日必饮灵芝汤。
  故而最后,宫里的太监宫女安安然无恙,老皇帝的身子却渐渐地一日不如一日,这就营造出了他身体渐渐虚弱的假象,但也不会有人会怀疑到他这里来,因为他根本连皇帝的手都没有碰到过,那些宫女太监们每次来找他的时候也尤其的低调,而且就算是追查起来,他也从未送过这些宫女太监们什么东西,所以根本无迹可寻。
  于是等到那皇帝体内的毒积攒的越来越多,便爆发了。
  但是太医也不知道根源是什么,只能束手无策。
  而那老皇帝一直信奉仙道,故而会选择派人寻仙草仙器来救自己。
  在瀛虚大陆被传得最神且最有历史可考的便是鲛珠,因为他们天铎的祖先就曾经得到过一颗,而且效果,有目共睹,他的那位祖先活了一百五十多岁。
  融了鲛珠的血液能够遗传给下一代,而这种独特的血液还能够感知鲛珠的存在。
  于是出海寻鲛珠,引岚老皇帝必然会想到他。
  修林之还告诉他们,容凌早已知道他这一次出去是会付出代价的,因为引岚老皇帝不会让他有逃跑的机会,毕竟他们需要的只是他的血液。
  只要他活着便好了,关于是残废还是昏迷,他们不在乎。
  当时容凌被挑去脚筋和手筋的时候是怎样的,修林之没有跟他们描述,只是一语带过,不过他们记得当时修林之的眼眶是红的。
  此后,容凌先跟着引岚人去了南海,南海寻鲛珠不得,才去了东海。
  于是容凌于东海中归来之时,船上的引岚人没有了,他回到了天铎,一声令下,将所有留在天铎的引岚军打到了引岚。
  而后,他又回到天铎王城登基继承帝位。
  继位的第三日,因为容凌要求去繁从简,于是便没有什么继位后的繁文缛节了,天铎刚刚获得自由,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官员们都忙着处理天铎的各项事务。
  在所有人都以为容凌在王宫处理政务的时候,他带着修林之去了引岚。
  引岚皇帝彼时已经病入膏肓了,又或者是毒入骨髓了,也就还剩那么几口气。
  好几天他夜里都睡不着,要么是咳嗽,喘不过气,要么是头痛。
  总是夜夜不得好眠。
  而这一夜,他服用了些罂粟花粥,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但是睡得并不深,刚睡去没多久,他就听到有什么声音。
  虽说他此时奄奄一息,可是他从前也是从军之人,警觉性很强,尤其是后来做了皇帝,警觉性不得已的也强了起来。
  只是他觉得奇怪,因为这是皇宫,虽然想要造反的人不少,可是他早已经让侍卫将他寝殿周围层层的围住了,不说一个人,就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来。
  只是他醒来之后,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而很快,他便看到床头多了一个人。
  他站在床头的纱帐外,一身玄黑的衣服,像是从神话传说中的九幽中走来的魔神一般。
  虽然隔着纱账,可是那人的眼神有些让他无法忽视。
  他并没有看清,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眸,但是他却觉得那眼神透着一股杀气。
  怔了片刻,他起身,可是因为气血不足,狂咳了一阵。
  “来人……咳咳……来人呐……咳咳……”他伸手要去扶床上的柱子,却没有拉住,最后扯到了纱帐,但也勉强坐了起来。
  可是外面,没有人回应他。
  人呢……
  他心里疑惑着,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他不大敢相信。
  “来人呐……咳咳咳……咳咳咳……”他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虽然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他还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他不想死,尽管现在他已经成了这个鬼样子了。
  他是皇帝,他觉得他一定有千万种方法活下去的,他一定能够活下去的……
  可是,那个人已经朝着他走来了。
  屋子里面有还没有点完的熏香,是一种很淡很淡的熏香,所以他在睡觉的时候也会点。
  而此时,那种淡淡的熏香并不会让他心神安宁,那熏香此时反而成了一种折磨。
  就像是在他浑身大汗的时候,还有一只蚊子在他背上叮咬着,而他还不能够伸手去抓,难受而又烦躁,而且他不小心看了一眼,发现那原来不是一只蚊子,而是一只蛊虫。
  那蛊虫很小,可是他若是再不能够将那蛊赶走的话,那蛊虫咬开他的皮肉,会在他的身体里喝干他的血,变得越来越大,直到他死去。
  自从“生病”以来,他整日浑身冰冷,几乎不会出汗,可是此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脊背上出汗了,不过是冷汗,他于是觉得更冷了。
  门没有关紧,夜里风紧,将门一下子吹开了。
  他朝着门外看去,见那外面的台阶下面空无一人。
  一时之间,他那本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顿时放大,像是要掉出来一般,眼眶里满是红血丝。
  此时他想要有一个人出现,陪他说一句话也行,陪他做什么都行,打他都行,可是不能是眼前的这个人。
  他记得他离开的时候,他手脚上的筋都被挑了,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小书童,那小书童年纪尚且小,跟他年纪差不多,也不过十一二岁。
  若是他脚没事的话,他还能扶着他走,可是他手脚全都废了,那小书童要去扶他,可是他的脚却不能走,要去背他,可是他的两只手全都废了,都不能抓紧他的肩膀,每每将他背起来,他总是会像一摊泥一般滑下去。
  他当时见那小书童累的满身大汗,又自责又伤心的跪在摊在地上的容凌面前,他站在那里,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当时的容凌,在天铎没有沦陷的时候,曾经是天铎的神童,他不显山露水,可是都年少闻名于整个瀛虚大陆,实力可谓是深不可测。
  所以尽管是个孩子,可是他却也不愿意有人比他要强。
  然而此后他到了引岚灵鸾城的皇宫中做人质的时候,他去看过他几次,觉得也不过如此。
  等到那时,他见到容凌像是个先天手脚畸形的人一般狼狈的倒在地上,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
  那时候刚刚下了一场雨,虽然是盛夏,积水干得快,可是地上还有些水,宫里的仆役也还没有来的及打扫,容凌倒在那泥坑中,他身上那件素净的衣服上满是脏污的泥水,他原本想要翻个身从那泥水中翻出来。
  旁边的小书童要去扶他,他却说不用,而后翻了一个身,没翻出来,反而又溅了一身泥。
  小书童一边哭着,一边将他从泥水里扶了出来。
  他于是转身,安心的让这小废物去帮他寻找鲛珠了。
  可是此时,他却浑身健全的站在那里,和曾经那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容凌全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