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二见代面 1

  容楚自行倒了茶,推到刚坐下的男子面前。
  男子看了一眼容楚托着杯盏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道多年前为那人留下的伤痕已是隐隐约约,被风餐露宿的生活抹淡的痕迹。
  他右手屈指,轻叩桌面,茶雾在面前飘散成花,淡去了他此时低眉容颜;周围人些许嘈杂,隐去了呼吸声。容楚扫一眼他手行之礼,淡笑:
  “多礼做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
  男子也扯唇,或许有笑音,但都缠杂于周围不多的人的兴致勃勃的交谈声里。他收回手,一言不发,望向窗外。
  暖春里,湖岸边偶尔忽地腾起一只白鹭,划水离开,被湛蓝的长空接去,湖水上波光粼粼,遥远的天边,雁归来……
  让人一望望不到边的满眼明媚之色,雁声自远声断潇湘,雁声何时自潇湘去?
  他收回目光,锋芒暗敛的眼底从来不见雾霭,如今似被水雾一丝一缕镌刻得些许朦胧。
  “你的身份,什么时候当不起我这一礼了?”男子只敷衍了一句,便再也无心说笑。
  “如今我似乎明白了你当年的感受。”他终于开口——几十天来。是彻彻底底地明白。
  容楚微顿,不等他开口,男子又开口:“只是韩湘茨还活着,你们还有可能,我和她,相处十余年,一天一天过去,她从小到大的锦衣玉食,屋寝华梁,到哪都是侍从成众,热闹非凡。可我,我却没有资格,只能緼袍而处,听惯的只是粗人言语,还有刀剑在耳边贴着擦过的声音,没有勇气向她道一声喜欢,甚至不敢回应她,如今,我终于苟活到了十二年到底的这一天,无能为力……”
  十二年,整个京城都知道她喜欢他,可十二年,又有几人知道他也同样心慕着她?
  甚至她一次次在他面前被他掩饰自嘲的冷漠挫败,以为他厌恶她。
  容楚终于在此时此刻听到男子十余年压抑的感情,只是对于再要好的人,他也没有评议的习惯,只是不由得多点一句:“韩湘茨的事,我来管就够了,你也不必过分自卑,毕竟宋恬懿只是初被赐婚而已,依她的性子与地位,也不是当今皇帝可以命令的,多半是陆家促成的事,更何况她心本向你,还有……”
  那句话!谁骄奢自居的疏忽?
  ……
  岳阳城主城楼。
  作为被赐婚的人,燕华公主按礼数不宜露面,而她的胞姊静芬公主已经出嫁,静芬公主的夫家韦家自然要替她派人来恭祝庾应贤题名赐婚之喜……
  此时因是“皇亲国戚”的代表而落座首席的人,正是先前自行与容楚会面过的男子,将军副官,沈度。作为韦家常常抛头露面的人物,自然是韦家最好的来贺人选,算是给足了初出茅庐的庾应贤面子。只是京城中经常暗中流传燕华公主心慕沈长史的确切消息,万幸于此地是岳阳,多数人并不知晓这段故事,气氛也是正常。
  只是见庾应贤脸上的笑容有些许牵强,未免有人讶异。但都不多在意。
  因有岳阳第一才女之称的洛家独女将献舞一支。
  洛湘疑的姐妹们又被邀与流铮等人同席。苏夜歌无事,倒是容色淡淡。云挽裳因又与陆流羽同席,虽坐得远,但也不大自在。秦楼月还沉浸在不久前的状况带给她的冲击中,又是掩不住的焦虑,索性拉了若素同座,暂缓情绪。同席的人倒也没人在意。
  一行人走进,遮挡了涂上盏沿的缃色流光。他们向上席宾客屈身一礼,如画屏山水般迤逦而开,旋即有人执鞭,有人舞羽,有人展扇,起舞。击破空明,风坠落,荡漾起一片流光溢彩,仿佛尘沙漫天,寒光凝聚的日日夜夜。
  流铮朝着着伴舞之人的方向,没人知晓此时他的眉眼中紧盯着不愿意再放开的,不是这改过的代面舞前奏,而是多年前的那个她。
  众人皆知洛家独女擅代面而舞,只有他知道,他从未听闻洛湘疑的代面舞有前奏的,只有那人,那个在众人看来已经逝世多年的人,才会在持剑独舞名满街巷的前提下,再加上众人助舞的内容。
  流铮眼角不着痕迹地扫过众人,他却没来由地,攥紧右手。
  眼底的飘忽追逐,她竟然敢……
  是她么?流铮承认,攥住一切深思的慌张,那少女笑着对他说:“阿铮,我代面舞练好了,一定先舞给你瞧瞧”……
  她竟执著至此,她不知有多危险!万一被人认出……可是……流铮眼神聚至前方,无意间瞥见同席的秦楼月,忽地记起了适才的意外——她是为了她的妹妹与洛家的颜面而来!
  思及此,流铮有些不悦,但有庆幸,此番洛湘疑落水之事,知晓的人并不多,若是她,些许破绽不会有人察觉,流铮气息不由得缓和了几分。
  是她么?流铮再想证实时,抬眼望去,一人金色面具覆面,出现在远远的厅门前,流铮呼吸顿住了,无暇避讳,盯着她看。
  再多言语都无法言说了。
  那女子身着暗金薄纱罩着的束腰紫霞裙,髻上素净没有饰物,仅在发上贴饰了簪子,青丝披散,面上严实围挡的那双眸,眸中山山水水的风霜,极不衬她的年龄。
  五年没有如此盯着她细看了。不等流铮有所反应,也许没有留意流铮的存在,女子并没有行礼,立即旋身起舞,流铮微微失神地敛眸,一些有心人只是认为流铮与起舞的女子的关系亲密,权当流铮的失神一个笑料看,也不明说。
  很快人们都被女子的舞剑精彩吸引,只有同在首席的沈度,因有适才见到神形皆似不该见到的人的疑惑,又多留神了些,很快察觉出面前女子的不对劲,之前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
  韩湘茨果然还活着。可流铮现今模样,无论如何都表明他知道韩湘茨的存亡与否,可就是近在咫尺的人,流铮为何不照着当年赶尽杀绝的狠意,一举将她击毙?
  洛家之所以与陆家不和,就是因为韩家是陆家在谋权之路上的劲敌,当年陆家扳倒韩家,作为洛家主同胞妹妹的韩夫人家破人亡,自己也丢了性命,洛家是必与陆家为敌。
  只是去年陆相主动与洛家提起共结秦晋之好的事情,满朝皆知,皇上更是亲许了此事,本便让他觉得陆家的态度不明,洛家的反应也无从知晓。觉更让他疑惑与震惊的,斟酌不透陆流铮内心意思的,是洛家独女,韩湘茨的表妹洛家独女将嫁的人,竟是流铮本人。
  何况韩湘茨还活着,无论是流铮还是洛家,想必一定都知晓她还活着。
  有人忍不住一声叫好,沈度再次看向那女子,只见最后一片翻飞的裙角飘落下,女子气息稍定,方才矮身一礼。
  陆流羽见惯了他哥为某人失神又掩饰得旁人看不出来的模样,只是今天的对象不一样了,他也来不及质疑,就听云挽裳又哀伤了一句:“唉,我跟我姐学了整整一年的代面舞,上次还丢脸了一回,我姐就是我姐,比不了的啊!”
  陆流羽好心地捧场:“云小姐,我就不觉得你的舞蹈难看呀。我就觉得挺好看。”
  云挽裳呆住,又隐约听到旁人的憋笑的气息,不由得瞪了捧场的人一眼,她身边只有苏夜歌理智还是在的,正要控制住云挽裳防止她做一些不可控的蠢事,主座上的人突然发话了。
  沈度自然不想再次错过一次探寻真相的机会,他见女子正要退场,眸底暗芒突显,话语止住了她。
  “我想洛小姐不必退场了,把面具摘下,省得又错过了岳阳难得一见的盛宴佳肴。
  女子顿住,她想转身就走,可再也无法挪动脚步。现场总算有人觉察出了不对劲,又想到前几月洛家独女接赐婚旨时并没有亲自道场的传闻,顿时好奇这次是不是又找人冒充赴宴了。
  只是同在上首的流铮,并未发话,众人也不好意思抢先发言,气氛不可控地僵硬了起来,云挽裳忘记了报仇一事,秦楼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都变了,可见流铮,只是盯着女子的背影看,一言不发,登时又急又怒,却束手无策。
  流铮在想——
  此时顾不得其他了。他誓要保护她,沈度来岳阳的目的不止贺喜如此简单,既然如此不客气,那他为何不能除之而后快?
  他欠她太多太多,此时此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眼前这个多年来终于不再衣衫褴褛,刚刚穿上第一件舒适华美的衣裙的女子,他此刻只想为了她。
  可女子却微笑着转身,步履不再艰难地缓缓走向首席,流铮身边为她留的那个位置,面向沈度,纤手抚上面具,就要将它摘下。
  流铮攥紧手中钢针,正一寸寸抬手,秦楼月正要尖声惊叫,止住她——
  不要!
  可是,女子的手按住流铮的右手,不管他一怔,面具掀开。
  那脸!
  沈度竟一时不忍看,胃中翻山倒海,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停下!不要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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