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唯我真心不可负

  嘉泰国的夏天,天气总是多变,早上还是艳阳高照,谁知过午时分就已经是阴云密布,仿佛暴雨将至。
  林楚音策马当先,奔驰在国都宽阔的青石路上,马蹄嘚嘚有声,又快又爽利,一如林楚音现在愉悦的心情,半点儿也没有被天气影响。
  今天,是嘉泰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的日子,作为主帅的林楚音,又怎能不心中得意。
  夹道相迎的百姓们,在看到那匹雪白的梨花骔之后,便爆发出如山如海般的阵阵欢呼。
  挥手向着两旁热情的百姓们致意,林楚音并没有放慢速度,抬手挥鞭,白驹化作一道光影,直奔王城而去。
  林楚音知道,自己深爱的人,正在等着自己。
  *
  王城幽深,林楚音越过三条护城河,跨过三重宫闱门禁才来到正殿之前的空场上,而自己的爱人,也早早地便等在那里了。
  “楚音,你回来了。”一身明黄锦袍的年轻王者从容不迫地自座撵之上起身,象征性地迎了几步便又站定,一贯睥睨天下的姿态略带几分温柔,脸上也有微微的笑意。
  “煜祺!”没有等到近前便已下马,林楚音撑着马鞍一个回旋落在爱人眼前,自然而然地唤出了那个思念许久的名字。
  “嗯。”作为回应,嘉泰国的国主唐煜祺点了点头,将林楚音拥入怀中,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就是很想你。”
  既不行礼,也不谢恩,林楚音只是笑着踮起脚来,亲了亲唐煜祺的脸,直接而又肆意。
  这便是一个武圣的爱情。
  当一个人的武力与这王权的巅峰持平甚至还要隐隐超过的时候,这个人就有无视这世间任何礼与法的资本。
  *
  唐煜祺宠溺般地刮了林楚音的鼻梁一下,随即换回了肃正的表情,指尖微摆,便有三个小太监托着三个盘子走到近前。盘子上都垫着锦缎,第一个盘子里是两杯酒,第二个是一把剑,最后一个放着一卷明黄的绢,显然是一份圣旨。
  “有个你意想不到的礼物,要送给你。”唐煜祺拿起那份圣旨,却又放下。
  林楚音想要伸手去拿,却被唐煜祺轻柔地握住了手,便问道:“是什么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唐煜祺端起那两杯酒,递给了林楚音一杯,然后将酒杯略略举高,朗声道,“孤作为国主,代表整个嘉泰国所有的百姓感谢你,感谢你身为武圣,却并未拥武自重,反而始终尽心尽力,为了保护国家与百姓外出征战。孤无从表达谢意,仅以这杯薄酒,祝贺你凯旋归来。”
  唐煜祺说完,便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干了。
  多年征战,凯旋的次数林楚音自己都记不清,但自己的爱人却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如此正式地,以国主的身份向自己致谢,这一下子,倒是让林楚音不好意思起来,未饮酒,脸颊却先红了。
  “这没什么啦,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都是应该的。”林楚音发觉自己有点语无伦次,赶紧一口饮下那杯酒,给了自己一个安静的理由。
  贴心地接过了林楚音手中的空杯,唐煜祺又回身拿起那柄横卧在漆盘中的长剑,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但你既是佳人又是英雄,孤思量再三,觉得只有这把镇国之宝胭脂枫红能与你相配。”
  胭脂枫红之名,林楚音是听过的,天下神兵榜排名第十九的宝剑,虽然有着一个十分脂粉气的名字,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凶兵利器。
  此剑不但锋利无匹,而且滴血不沾,在历代主人手中皆是杀人无数,本身也是怨气满溢,非是异常强大之人不可驾驭。
  其实林楚音是颇有些奇怪的,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怨气不断加深的缘故,胭脂枫红近几代的剑主基本都是惨死,所以这把剑已经百余年没人愿意使用了,如今唐煜祺说要将这把剑送给自己,这本身的寓意似乎不怎么好。
  但即使心中这么想,林楚音还是不愿拂逆爱侣的一片心意,点点头道:“很漂亮。”
  “确实很漂亮。”唐煜祺低下头看着手中长剑,然后抬起头,看向林楚音,脸上笑意瞬间化作了冰,“它染血的那一刻,才是绝美——”
  长剑破空而来,剑身微颤,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林楚音意在发先,心念未动,脚下已经后退腾挪三步,以期躲避锋芒。
  眼见那长剑毫无迟滞地刺向自己,林楚音本能的想要拔剑招架,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佩剑鸣凰已经在过那最后一道宫门的时候,交给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带回后宫去了。
  宫女的说词是,怕自己舟车劳顿太辛苦,林楚音当时根本没想太多,此时再想,就忽然觉得这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阴谋。
  出征多年,自己哪次不是这样回来,风尘仆仆固然有之,却根本谈不上疲惫困顿,更不必说一把佩剑的分量有多微不足道了。
  就是这一瞬的落空,长剑已经触到了林楚音的衣袍,那号称不沾分毫血迹的剑身,反射出来的光竟然不是闪电一般冰冷,而是淡淡的血红色,凄艳而又致命。林楚音似乎闻到了那带有血腥的死亡气息。
  因为距离太近,已经躲避不及,所以林楚音手无寸铁之际,只能靠自己那浑厚的武道之气,强行震开这一剑。
  然而提运内力之时,林楚音猛然发现,自己体内那原本如同浩瀚汪洋般的力量,居然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无法与自身产生任何共鸣。
  林楚音错愕间,已经被一剑贯体!
  *
  这一剑,准确无误地从林楚音丹田气海刺入,然后又直透龙骨而过,龙骨被断,人便失去了主干支撑,还不等拔剑,林楚音已然委顿在地。
  林楚音听到了自己体内星辰斗宫破碎的声音,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功力正在急速流失。
  令林楚音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作为武圣,即使是在睡梦中,自己的功力也会自发地构筑一道护体的屏障,就算是自己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被人偷袭重伤至此。
  “是……那杯酒?”哪怕只是吐出一个字,牵动伤口的痛楚也让林楚音感到窒息。
  “单纯用武力不是你的对手,孤自然要用些其他手段。”唐煜祺伸剑去挑林楚音的下巴,道,“这普天之下,能放倒武圣的毒药可是难找得很,孤求了掌门师叔祖好久才求到呢。”
  林楚音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任由剑尖直戳咽喉,喉头也有鲜血滴答落下。
  唐煜祺低下身,与林楚音目光平视,轻轻揩去林楚音喉头上的血,唇边扯出一个笑来。
  这笑容,与唐煜祺平日里的无异,甚至可以说是柔情,而林楚音却只看出令人战栗的冷酷残忍。
  唐煜祺就这样笑着,将那根沾了血迹的手指放在嘴里,舔尝了一下。
  “不愧是这普天之下唯一的武圣,哪怕只是一滴血,也有着这般精纯的功力。”
  然后,唐煜祺就猛然拔剑,然后将手插进林楚音丹田气海之中!
  *
  伤口撕裂本已经让林楚音几欲昏厥,而全身功力被强行吸取榨干的痛苦更甚百倍,周身经脉寸寸枯萎断裂,林楚音只觉得自己似是要被千万把刀剑割裂,又好像是被丢在火炉里炙烤。
  而极致的痛,是让人无法开口叫喊的,因为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唯恐一个不及,便会窒息而死。
  林楚音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被剖开了肚子挖出了肝肠,刮掉了全身的鳞,又被人仔仔细细地斜刀片开,却还在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瞪视着那施暴的刽子手,林楚音只想伸手掐住唐煜祺的脖子,然后扭断捏碎,就像无数次在战场上为他杀敌时一样。
  然而,这油尽灯干的身躯,已经是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了。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唐煜祺用手抚摸着林楚音精致的脸庞,那手上粘腻的血,让这个本是恋人间表示亲近的动作显得恐怖无比。
  “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的纯粹,你的率真,都让我心动。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说不定我真的会让你荣宠一生,冠绝后宫。”唐煜祺声音忽然轻柔,好像是真的在说着情话一般。
  之后,唐煜祺表情忽然狠厉,语气也冷硬起来:“但是,你偏偏是这该死的武圣,居然还是个觉醒圣魂的家伙!如果没有你,我就会是这四百年来唯一的武圣,而就是因为你,我时时刻刻活在被你压制一头的阴影之中,还要听着其他人议论说,我唐煜祺的天下,都是靠着一个女人打下来的!”
  唐煜祺说着,忽然张开手掌,一个淡紫色的光球自虚空之中凝聚,慢慢清晰,其中有点点光亮凝聚在一起,像是漫天繁星。
  星辰斗宫,存在于这个世界每个人的丹田气海之中,随着境界突破而不断变化。
  这片大陆上的人坚信,星辰斗宫与浩瀚星宇相连,武道修至巅峰之时,自己的星辰斗宫便将化为一片全新天地,与这永恒星空成为一体。
  紫光内敛,繁星相引,这正是武道入圣之前的标志。
  “从前我尚未突破,无法强行吸纳你的功力。而你虽然对我不敬,好歹还算忠心,留你杀杀外敌也不错。”
  顿了一下,唐煜祺接着道:“而就在你这次出外征战的这段期间,我终于达到了武皇之境,正可破你中丹吸你功力纳为己用,不久之后,我就将晋升武圣,到那时,再由我自己亲手辟土开疆登基成皇,那感觉,该是多么的美妙。”
  迷醉的神情在唐煜祺脸上浮现了一瞬,唐煜祺最后看了林楚音一眼,然后豁然站起——
  “宣旨,赐死!”
  小太监展开了那一幅明黄的绢,念道:
  “妖女林楚音乔装武圣,蛊惑君主,扰乱朝纲,其罪在不赦,即日起废除其王后之位,贬为贱民,以乱箭处死,曝其尸骨弃之荒野,震慑其他宵小再犯之心,钦此。”
  林楚音听着听着,就笑了,笑得满眼都是泪。
  唐煜祺,这还真的是一份我今生怎样也料想不到的大礼呢。
  *
  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是一国之主,天之骄子,而是因为我爱的人,恰好就是你。
  你是国主,或是乞丐,都是一样,并不妨碍我喜欢你。
  我武冠天下,这世间万物与我而言都唾手可得,所以,除你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甚至,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唯独,你不可辜负我心。
  *
  曾经林楚音以为,自己摆脱了虚名外物的羁绊,就一定可以收获真挚的爱。
  然而错得如此可悲,错得如此可笑。
  林楚音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无情,居然可以至此。
  自己的真心真意,自己的深爱挚情,就这样彻彻底底被利用,然后完完全全被践踏。
  乱箭穿身,固然痛入骨髓,但最痛的,却是那一颗破碎的心。
  极致的恨意,让失去知觉的双手再次紧握,林楚音也最后爆发出狼鸣一般的长啸。
  唐煜祺,我恨我今生目盲,将你错看!
  我林楚音向天祈愿,若有来世,我必将啖你之肉,寝你之皮,焚你三魂七魄,灭你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