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途流域
“三途流域。”
“此花何名?”
“曼珠沙华。”
“此去何地?”
“奈何桥头。”
“为之奈何?”
“早登……彼岸……”
如此对话,在此地会上演无数次……
寒鸦声起,水深激激,在这终不见天日的古渡流域,河水肆意地击打着岸边,岸上妖红似火的红艳花朵映照在水面之上,倒使这河水呈现出一道诡异迤逦的血红之色,端的是一副诡谲妖艳之景。
水流江心,有一老翁乘一小舟,须发尽白、虬腮满面,满目间尽是沧桑岁月之神色。只见其手执一楫,佝偻着全身徐徐划动着船桨,水波荡漾。而那小舟之上坐着的却不是一个凡人,乃是一介死魂。
古有传言,人死后魂魄离体,其魂魄将会由黑白无常带往鬼门关,走过满是红艳花朵的黄泉路,此时,他们便来到了一条河流。此河,世人称其为——三途河。
河水深不见底,两岸尽是有花无叶的火红之花,谓之——彼岸花。岸边有一大树,名为衣领树,树上有两花甲老人,谓之夺衣婆、悬衣翁,此二鬼专抢夺渡河鬼魂之衣来悬挂于高树之上,尤喜恶人之衣。
这便是三途流域。
鬼魂来到此处,须得由三途渡夫将其带往忘川河,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随风而逝,即便走向一个新的轮回之路。
而这三途渡夫,正是江心的这一位老人。
微风徐徐,两岸的彼岸花随风摇曳,倒似一片一片的火红之海,今日的彼岸花,异常地红艳。
一阵清脆的银铃之声响起,“丁零丁零”宛如泉水叮咚、谷中飞鸟,恍惚间,一位身穿黑袍之人竟不知何时来到了岸边,黑袍从头覆盖到脚,使人看不清其面目,而那如鸣佩环之声便是从那人身上传来的。衣领树上的夺衣婆与悬衣翁见其无不微微颔首以表敬意,但黑衣人也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衣领树,便缓缓走向了彼岸花丛。
“今日的花,倒是红艳得很啊。”此言一出,竟是女子的声音,那名黑衣女子缓缓走在岸边,鲜血般红艳的裙摆从黑袍中显露出来,少顷,她顿足凝视着地面上的一枚小小的金色佛铃,轻声道:“有点意思。”随即黑袍一扬,那女子便消失不见了。
话说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之间六界形成——神界、仙界、妖界、人界、冥界和魔界,而这三途流域则属于冥界。
虽说在世人们眼中,冥界乃死者往生之路,一路上免不了什么阴魂恶煞、阴吏鬼差,以至于他们认为冥界是一个极其阴森可怖之地。这样想的话,对了一半,又错了一半,因为冥界的有些地方,倒像是云雾缭绕、山明水净的仙境。例如冥王所居之地——此云中。
此处青山绿水、花红似火,山间偶有林鸟飞起,惊起一片尘嚣,水流淙淙、云烟似幻,端的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只见一位白衣少年郎正端立于花园之中,缓缓摇动着手中的折叠纸扇,眺望远方。清风徐来,发丝微动,见其虽身量不高,但风姿特秀,面若敷粉,唇若施脂,美若妇人,此时他微摇纸扇、嘴角含笑之状,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不多时,那名黑衣少女便悄然来到了此处,那少年见其来到此处,眉梢带笑,拱手笑道:“恭候孤月大人多时。”
那名为孤月的黑衣少女听后也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随即便取下了她头上的黑袍,露出了其本来面目。
原来那竟是一个看似年方二八的少女,肤若凝脂、面如白玉,俊眉修眼,其面华若桃李,秀美绝伦,一张美艳而不苟言笑的面孔,使人见之难忘。然而,更让人难忘的确是她的眼睛,只见其目光冰冷淡漠,冷若冰雪,一双平静如水面的墨瞳之中却隐藏着痛苦、绝望、等待、期盼……最终又趋于平静。待她取下头上黑袍后,面目表情地感谢道:“多谢冥王大人。”
那少年听到这清冷寒峻的声音后,一挥纸扇,玩笑说道:“不过是运气较好,刚巧当上了这个冥王的位置罢了,论实力论阅历,我可是远远不及孤月大人你啊。”原来这少年竟是冥界之主冥王,其本名夜凉,死了的年岁虽不多,但为鬼后功力却日益精进,并在前不久上任冥王走火入魔即将毁掉冥界之际将其控制住,得到仙界玉帝的嘉奖,成为了新一届冥王。
“素闻宛丘的孤月大人喜品美酒,知大人要来,所以早在此处备好了美酒,望大人品尝。”说着冥王夜凉便往酒杯中斟满了美酒,示意孤月品尝,接着便指着石桌上的一副棋子,笑道,“冥界太过烦闷,不及人间有趣,所以特意为大人准备了一副围棋,大人可否赏脸来一局?”
“多谢。”孤月说罢便坐了下来举杯饮酒,接着便与夜凉开始博弈,孤月执黑棋,而夜凉执白棋,孤月边下棋边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今日来此,却为有事相求。”
要说这孤月,乃是宛丘一巫女,宛丘原是人间一处灵气充沛之地,宛丘一族,世代为巫,尤擅巫术,而宛丘巫族则是人间为数不多的天生自带灵力一族。但其于两千年前险遭灭族危机,因此,当时的宛丘之主孤月,便用法术将宛丘之地从这世间隐去,此后,宛丘就变成了凡人所不及的一处世外桃源。
孤月此人,其面相虽不过十六七岁,但在这世间却已生活了两千多年,比冥王夜凉的年岁都还大上不少。只不过,这上天入地都尊称她一句“孤月大人”,其原因不过是忌惮她那深不见底的实力和令人可惧的血统。
“这个我知,承蒙孤月大人多年来对冥界的帮助,才使得冥界各类事物有条不紊地进行,所以我等一定竭尽全力为大人寻找大人想找的那人。只是这六界浩荡,在下实在是……”夜凉白棋一走,吃掉孤月的黑棋,轻摇纸扇有些得意地说道。
“罢了,他的事,我能给的线索实在太少,况且,我也记不清了……这不怪你。”这时,孤月脸上那冷冰冰的神情竟多了几分落寞,然而那落寞之情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一副孤傲冷艳的神情,接着便走了一步黑棋,淡淡说道:“我是想知道那个仙魔混血,那个孩子,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仙魔混血?”夜凉举着白棋的手顿了顿,少顷,白棋一放,便又吃了孤月的几枚黑棋,淡然说道,“一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震惊六界,虽是仙界与魔界之间的战争,但危害甚广,尤其是……人界,那场战争,对不少人类造成了史无前例的伤害,生灵涂炭、尸山血海……”
孤月仍是神色冷淡地说道:“没错,仙魔大战持续了整整四十九年,而那仙魔混血,正是在那个时候出生,那个时候……也不知他是死是生。”
“若是死了,倒也是一了百了,但,若是还活着,想必也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吧。毕竟那个时候……仙魔大乱,而他,身上却流着水火不容的两族的血液。”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地方,仙魔混血,生而在世,不知他会变成怎样,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竭力寻找他的下落,可终究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只盼他,不要变成一个对世间满怀怨恨之人罢了。”
夜凉修长白皙的两指间夹着一枚白棋,轻掷于棋盘之中,微笑道:“若是如此,无怪乎此。倒是有一件事在下很是好奇,大人为何每次下棋,总喜欢执黑棋呢?”
孤月闻言淡淡一笑,说道:“因为我……本就是一个魔女啊……”
正当两人品酒博弈之时,却不知,此云中外的三途河有了异变——
三途河畔,天现异象,霎那间,电闪雷鸣、山崩地动,顷刻之间,原本平静的三途河竟变得波涛汹涌、凶险异常,俄顷,三途河水居然开始倒流!
正在渡河的船夫哪里抵得住这突发情形,他本是一介罪人,死后因为罪孽深重而被冥王安排至此做三途河的摆渡人,以作惩罚。而他法力低微,三途河现下险象横生,稍不注意,就可能被这巨大的冲击之力击入河水中。而这三途河水拥有能腐蚀灵魂的剧毒,除非六界中灵力高强之人,否则,一旦失足掉入河水之中,魂魄便会被侵蚀,最终变成三途河中的一名水鬼,永不超生。
三途河水倒流,水流湍急,水面波涛汹涌,任凭那渡夫如何自保,最终是“啊!”的一声掉入了三途河中。
衣领树上的夺衣婆与悬衣翁同样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强烈震动,他们慌忙地拾起掉落在地的衣物,面面相觑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途河畔,两岸的彼岸花异常地鲜艳,不仅如此,那些花儿的颜色,还在不断地加深,愈来愈红,慢慢地,红艳似火、妖艳如血……顷刻之间,一大片的彼岸花朵向空中飞舞,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与此同时,山崩地动、河水倒流的力度竟在那一瞬间加大了不少!
此时,此云中内,酒杯中原本平静的美酒,现下却泛起了丝丝涟漪,孤月微微蹙眉,夜凉凝神拱手道:“冥界有变,失陪。”
“是三途河,来时,我便已见到了,我随你一同去罢。”孤月清冷的声音响起,随即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夜凉见状,便与孤月一同前往三途河。
路途之中,离三途河越近,二人越感地面震荡之强烈,但好在,两人灵力高深,实力不俗,因而这区区地震,倒对二人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两人刚刚来到三途河,就看见了三途河水正一反常态地倒流,而那三途渡夫却不知已到哪里去了,地崩山摇尤为猛烈,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半空中一团一簇的彼岸之花,火红至极,妖艳至极,美妙绝伦。不多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响起,使人听之如鸣佩环,少顷,那一片一片的彼岸花之中竟勾勒出了一个少女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铃音之声越发清脆,那影子也越发地清晰,霎那间,彼岸花缓缓散落,一名红衣少女出现于空中,身姿曼妙、衣红胜火,腰间用一红锦丝带系一金色佛铃,而那佛铃,正是孤月此前在三途河畔遇见的那一只佛铃。
火红的彼岸花缓缓飘落,那名少女也慢慢地落在地上,驻足凝视着她眼前的二人,紧接着,山崩地裂戛然而止,三途河水也变得平静如初。
夜凉与孤月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刚出世就将人间与冥界的交界之处——三途河搅得天翻地覆的人,见其不过十六七岁,却是一副五官端庄、俏丽多姿之态,只见其明眸善睐、眉如新月,一双狐狸媚眼秋波流转,姿态婀娜翩翩,白皙的额上还有一枚如彼岸花般的红色印记,端的是一副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之状。
二人见其以一副初生时的清澈眼眸打量着这个世界,料想她定然是对此处和她眼前的两人感到好奇。
夜凉暗自思索:“难不成是这彼岸花在这三途河畔,吸收了不少往生者的怨念执念,又因地处三途河这一阴森诡异之地,见证了无数鬼魂的轮回转世,成千上万年以来,竟然有了自己的思想,化作了人形!还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于是夜凉笑道:“好个彼岸花灵,刚来到这世间,就将我这三途河搅得不得安生,就连那三途渡夫都被你弄成了水鬼,虽说,那也是他罪有应得,但如此这般,我这三途河,又该由谁来摆渡呢?”
“啊?!”
那红衣女子听了夜凉这一席话,竟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地,她本是一彼岸花灵,在这三途河畔数千年,见证了无数魂魄即将转生时的绝望孤独,看遍了他们于路途之中对于人间的留恋,而渡河之时,他们的这些情感、执念感染了她,使得她有了自己的灵识。除此之外,更通过她腰间所系佛铃助其修为大涨,化为人形。然,初而在世,不知世间为何样,她这出世时的力道竟……大了些,一不小心就将这三途流域变成这样了……因而当她听到眼前这一位俊俏男子所言,尤感惶恐。
“依我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罢了,没有掌握好自己的力量,从而才酿成大祸,倒不如……”在一旁静立的孤月突然转向夜凉,莞尔道,“夜凉,对于这三途河,我有所耳闻,听闻三途河的摆渡者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并通过为鬼魂摆渡往生这一方式来赎清罪恶,是也不是?”
夜凉听闻此言,将目光从那红衣少女身上收了回来,毕恭毕敬地答道:“大人见多识广,确是如此。”
而那刚出生的红衣少女看着她眼前这一男一女的一答一问,颇为不解,看这两人也不似在谈论自己,就懒得再管那么多,神色放松地观察着这周围的环境。但见此处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两岸花红胜火,但土地湿润,像是被大水刚刚淹没一般,而两岸之上更是一片狼藉之样,她料想这定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便不好意思地冲眼前两人笑笑。
孤月见那少女如此单纯有趣,竟展颜一笑,接着对夜凉说道:“那么,这个花灵也算是犯下了一个大错了吧,既然如此,不妨让她成为新一任三途河的摆渡者,同时守护这三途河的安危,以赎今日之罪,如何?”
“这……”夜凉有些难堪地说道。
孤月:“不妥吗?”
夜凉:“也不是不妥,只是这三途河的摆渡者历来都是由罪大恶极之人的鬼魂来担任,而这少女说起来并未犯什么大罪,并且三途河阴气甚重,尤其是河中的水鬼,她一个女儿家,恐怕……”
“那个……我打得过他们的,你们要不……就让我来当什么摆渡者吧,听着还挺好玩的,而且,我就在这出生的,除了这儿你们说的什么三途河,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那你们就让我在这里赎罪吧。”那红衣少女满面春风地笑着对二人说道。
孤月见到她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之状,笑道:“真是有趣。夜凉,你也看到了她的力量,天生神力,还担心她打不过什么水鬼?况且,你看那佛铃。”
夜凉顺着孤月的示意看向红衣女子腰间所系的金色佛铃,可谁知,当他刚把目光转向那只佛铃,红衣女子忽然一反常态地护住了佛铃,做好了攻击姿态。
“别紧张,我们对你的铃铛可不感什么兴趣。所以,你看到了吧,待在三途河,这才是对她最好的方式。”孤月淡然说道。
夜凉道:“也罢。”
夜凉说着走向那红衣女子跟前,对她朗声道,“我以冥界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从今日起,成为新一任三途摆渡者,为护送往生之亡灵而致力,不得对其滥用灵力,不得对凡人滥杀无辜,护卫三途之安危,以赎你今日之过。从现在起,你,便是三途之主。”
红衣女子惊喜地笑道:“多谢冥王大人!”
夜凉听完一挥纸扇哈哈大笑:“哈哈哈哈,罢了罢了,我可比你大不了多少,平辈称呼即可,吾名夜凉,话说,你还没有名字吧?”
红衣女偏了偏头,摇头道:“没有。”
夜凉一合纸扇,转身向孤月说道:“大人为何不给此女赐一个名字呢?我瞧着她与大人倒是有缘,同为红裳,又都有银铃之声,要不大人试试?”
孤月听完微微一笑,随即上前对那红衣女子说道:“汝为彼岸花灵,《法华经》有云:雨曼陀罗,曼珠沙华。倒不如取‘曼’与‘罗’两字,但只‘曼’字未免太过艳丽庸俗,你出世之时这彼岸花红艳似火,因而,取‘火’‘曼’之‘熳’与‘罗’较好,你就叫‘熳罗’,可好?”
红衣女子听罢笑颜展开,忙谢道:“熳罗在此,多谢孤月大人赐名!”
从此之后,三途河便由一红衣女子掌管,传闻那红衣女子是由三途河畔的彼岸花所化,虽并非一罪大恶极的鬼魂,却为三途河的摆渡者,此女每每摆渡之时,皆着白裳,头戴斗笠,以使渡河之人无法看清其面目。而六界之中只知道的是,自那之后,三途河鲜少滋生事端,即便是从三途河逃出去的冤魂之数,也比以往少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