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海外归来客

  梁亚明骑上那辆扎着绿绸子的自行车,耀武扬威地驶出“八间头”,迎面碰上了西郊棉纺织厂治保委员会主任吴润芳。吴润芳是梁亚明死去的母亲的同事,她很可怜这个孩子的遭遇,除了定时走访他的家以外,每次碰上亚明,总要叮咛几句。只可惜她不住在“八间头”,接触亚明的机会不多。今天她到这里来有事,顺便到亚明家里看看他们祖孙二人,此刻碰见他,便挥挥手,亲切地说道:
  “亚明,我正要到你家里去看看,你上哪儿去呀?”
  梁亚明看到是吴阿姨,从自行车上下来,有礼貌地回答道:
  “吴阿姨,我给厂里的一个工人师傅办事去。”
  刚才吴润芳就听齐焕英说过,亚明在街道里学做好人好事的情况,现在听说他又要去为别人办事,心里感到很高兴,就走过去,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
  “亚明哪,我们从小就要学雷锋,多做好人好事呀。”
  梁亚明温顺地点点头。
  “不过,听说你的学习成绩还不太好,可得抓紧时间学好功课呀!”吴润芳再三叮嘱道。她知道梁亚明做作业没有草稿纸,今天特意送两本草稿纸来,就说:
  “亚明,这两本草稿纸是带给你的。”
  “谢谢吴阿姨。”梁亚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要走了,请您交给我奶奶吧。”
  “好。去吧,登车可要注意安全啊!”
  梁亚明轻轻巧巧地骑上了自行车,手一招,说:
  “吴阿姨,再见!”
  梁亚明不愧是个好“骑手”,只用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市中心的芦沟桥路了。
  这里的日场电影刚散场,人群象开闸门的洪水那样,从狭窄的出口处涌出来,向两边形成两股花花绿绿的人流,人行道上容纳不下了,又涌到车水马龙的马路边上。
  梁亚明骑着自行车谨慎地避开人流,来到电影院这边的马路边,没有见到那个在钢笔上刻字的老艺人;他又推着自行车到对面的马路边,仍然没有见到什么老艺人。怎么办?工人师傅找我做的事,我一定要想法子完成!梁亚明在心里嘀咕道。他下了决心要找到那个老艺人。
  临近傍晚,梁亚明仍然推着自行车,在马路边徘徊。忽然,他在电影院斜对面的一个不引入注意的小巷子口,看到墙上挂了一张写着“钢笔雕花刻字”六个大字的硬壳纸,喜出望外,赶快推着自行车跑过去。
  果然,硬壳纸下站着一个刻字的老艺人。梁亚明把那辆扎着绿绸子的自行车停靠在一边,拿出那支“英雄”金笔和那张纸条,客气地说:
  “老师傅,请你照这张纸条上的字给我刻上去。”
  老艺人接过纸条和钢笔,又看了看来者自行车上的绿绸子,没有说什么,拿起雕刻刀就在锢笔上刻起来,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字,还刻了两道花边。
  梁亚明接过钢笔看了看,要刻的几个字一字不差,很满意,问道:
  “老师傅,多少钱?”
  “一角五分钱。”
  梁亚明掏出白蕾给他的两角钱,顺手交给老艺人。
  老艺人接过那张两角的钞票,指着前面的那个副食品商店,微欠着身子对梁亚明说:
  “我没有零钱找给你,请帮我到那个店子里换一角钱的零钱吧。”
  热心快肠的梁亚明二话不说,就跑过去换零钱。“老艺人”乘此机会,从笔杆内取出白蕾暗藏的纸条。
  梁亚明交给老艺人五分钱,又从他手里接过那支刻了字的“英雄”金笔,高高兴兴地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那个小巷子口。
  梁亚明来到马路上,天还没有全黑。他想:时间还早,又难得有一辆自行车,陈伯娘老是要我到她家里去玩,现在就去她家里玩玩吧!于是,他轻快地骑上自行车,沿着芦沟桥路向前驶去。
  陈梦君同西郊车站的主任货运员尹南星进行了公房互换,已经由“八间头”8号搬到了南岭路25号。
  这是一幢红瓦圆顶的三层楼房,解放前是一个国民党空军上校的寓所,解放后收归国有,由市公房管理处分租给十二户人家。
  陈梦君住的这间房在二楼,门开在东边的走廊里,两扇大窗户朝着正南方;整齐的嵌木地板透着木纹的亮光;油漆墙上有一人多高的护墙板。
  此刻,陈梦君刚吃过晚饭,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窗前,洋洋得意地想着这次公房互换的事:他们所谓方便职工,搞公房互换的空子被我钻了,我以合法的方式回到当年的租界区了!虽然我不能搬回新巴黎路25号——那里现在是外贸职工宿舍,但是此地离那里只隔着一条街,我还是可以常游旧地,重温旧梦啊……
  她想着想着,缓缓地移动着裹着散发出樟脑丸气味的旧式服装的身子,来到床后的小房,拉开帷幔,打开她那心爱的皮箱……
  突然,房门“笃笃笃”响了几下,陈梦君赶紧关好皮箱,走出小房,拉拢帷幔。房间的隔音很好,听不清外面谁在喊门,只听得见叩门声。她打开房门一看,高兴地张开两只手叫起来:
  “哎呀,亚明,我的好侄儿!”
  “陈伯娘……”
  陈梦君连忙把一个手指头搁在嘴唇上,“吁”了一声,小声对梁亚明说:
  “以后只喊伯娘。”
  “是,只喊伯娘!”
  陈梦君关上房门,一只手按在梁亚明的肩膀上,说:
  “亚明,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呀。”她回转身走向食品柜里,从里面拿出一个点心盒,急忙打开,抓出一把奶油夹心蛋饼,放在玻璃盘内,嘴一努,说:
  “亚明,尝几块。”
  梁亚明现在不局促了,大大方方地走到那张半旧的沙发上坐下来,抓起奶油夹心蛋饼就往口里塞。
  陈梦君看到梁亚明清瘦的上下颚灵活地蠕动着,专心致志地嚼着奶油夹心蛋饼,特意说道:
  “吃饭以后,再吃点甜食,不仅可以中和口味,还能够帮助消化哩。”
  陈梦君说着,自己也抓了一块奶油夹心蛋饼塞进嘴里。
  “我最喜欢吃甜食。”梁亚明不客气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块。
  “亚明,你看。”陈梦君把梁亚明拉到窗前,朝右前方那家灯火辉煌的餐馆指了指:
  “那里就是本市最大的甜食馆,什么蟹壳炕饼,麻蓉汤元,桂花年糕,千层油香——热的、冷的、稀的、干的、油煎的、火烤的,各种花样都有呀!”
  梁亚明只顾吃着奶油夹心蛋饼,没有答话。陈梦君又说:
  “这还不算呢!你看,这方圆一公里的范围以内,电影院、剧院就有八家之多!只要你有钱,一天到晚都可以看电影,包管把你看得晕头转向!”
  梁亚明吃完了点心,用袖口擦了擦嘴巴,神往地说:
  “我最喜欢看电影,特别特别爱看捉特务的电影!”
  “还有,”陈梦君又伸出“兰花手”向窗下指了指,“你看,这一带的马路,不是浇的柏油就是铺的水泥,除了花坛和苗圃,你连一个平方米的泥土地都找不出来!”
  “那是,那是,下起雨来脚上不会粘泥巴。”
  陈梦君的嘴角上,隐藏着得意的笑容,又说:
  “你再看,这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快把这里装扮成华尔街了哩!”
  “华尔街?”梁亚明微微地扬起眉毛,带着疑问的目光望着陈梦君。
  陈梦君并不解释。她笑容可掬地站在窗旁吸烟,故意仰起头来,看着缭绕的烟雾在天花板下飘动。过了一会,她回过头来,问道:
  “亚明,你说,这里好不好呢?”
  “好!比我们西郊区好!”梁亚明天真地用手抓着窗台,头伸出去朝街上左看看,右看看,“为什么这么好呢?”
  陈梦君斜着眼睛瞥了房门一眼,见门已关紧,就别有用心地说道:
  “解放前,外国人在这一带住了上百年了,这花花世界,就是外国人帮助我们开发的呀!”
  “外国人?”梁亚明的手从窗台上收回来,头转向陈梦君,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这么说,外国人在中国还做了好事哪?”
  “那时候,外国人帮我们做的好事可多呢!”
  “可是老师说,侵占中国的外国人就是帝国主义哩!”梁亚明扭着脖子,不相信那些外国人会帮助中国人做好事。
  陈梦君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斜靠在梳妆台边,说:
  “好啦好啦,外国人也好,.帝国主义也好,我们且不谈了。我再问你:这里好不好呢?”
  “好!”
  “那么,你愿不愿意到这里来住呢?”
  “愿意……”
  “如果你愿意,我就帮你转学,这一带学校里的老师可高明咧!”
  “……那,那还得问我奶奶。”
  “好,过几天我去跟你奶奶商量。就说在这里寄读嘛!”
  “只要奶奶同意,我马上来!”
  陈梦君走到梁亚明面前,端详他那虽然清瘦但很秀丽的脸庞,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激动地说;
  “亚明,我的好侄儿……”
  梁亚明没有理会陈梦君,他靠在沙发上想自己的事情:
  除了要奶奶“批准”以外,还有些什么事要做呢?……对!还有一个十分童要的问题,他生怕忘记了,赶快从沙发上跳起来,十分认真地对陈梦君说:
  “那,我的狗子、兔子呢?”
  原来如此!陈梦君高兴了。她把梁亚明重又按在沙发上坐下来,笑了笑说:
  “你这就不用操心了,在厨房旁边的走廊边,我早就给你准备了兔子笼、狗子窝咧!”
  “那就好了。”梁亚明得意地摇晃着头发乱蓬蓬的脑袋,这下可放心了。
  座钟敲了九下,梁亚明起身说道:
  “陈伯娘——不,伯娘,我该走了,从这里登车回我们八间头,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呢,回去晚了奶奶又要骂人的。”
  “好,你回去吧。”陈梦君说着,走到床后,手一招:
  “亚明,等一等,我送一样东西给你。”
  陈梦君从床后的小房里拿出一个红绸子包包,在梁亚明面前打开,露出一本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说道:
  “亚明,这是毛主席的书,送给你好好学习吧。”
  陈梦君说着,重新又用红绸子把书包起来。
  梁亚明在心里说:毛主席的书,我们都有呀,我的那一本还是袖珍本哩。
  陈梦君看出了梁亚明的心事,笑容满面地说:
  “毛主席的书,人手一册;可是这一本,比起别的来;‘内容’可不一样呀!”
  “哦?同样是《毛泽东选集》合订本,内容还有不一样的?”
  “‘内容’是不一样!你们不是正在学哲学吗?什么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你的那一本,是‘精神变物质’,我送给你的这一本,是‘物质变精神’,你回去一看就会知道的!”
  梁亚明的眼睛圆睁着,更加迷罔了。“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这些概念他本来就没有学懂,经陈梦君这样分开一讲,更是摸头不知脑。
  陈梦君也不再解释了。她把梁亚明送到大门口,又把那本书放在自行车的衣架上夹好,小声说道:
  “亚明,好侄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回去打开包包就全明白了!”
  “好,伯娘,再见!”
  “过两天我去找你奶奶!”
  回到房问,陈梦君躺在沙发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往事如烟,喜悦、悲哀、喜悦,轮番向她袭来……
  那还是她在教会学校圣约瑟中学读书的时候,她和她的表哥钟伯达感情很好,名为读书求学,实为纵情声色,经常出入充塞了靡靡之音的跳舞厅和上映色情影片的电影院。中学还没有读完,她就在表哥家里生下了私生女。她爱慕表哥的人才,愿意跟他一辈子,表哥却无情地抛弃了她。随着私生女的降生,他们之间的爱情也终结了。这个女婴还没有满月,钟伯达就偷偷地到塞班岛间谍学校投奔他的前程去了;女婴也不知去向。从此,深切的悲哀伴随着她的不眠之夜……
  半年以后,她同比她大三十岁的西郊棉纺织厂的股东老板结了婚。少妇的荣华,丈夫的温顺,使她迅速忘却了被遗弃的苦痛。可是,待到春闺梦醒,另一种悲哀又悄悄爬上心头:年复一年,她没有生育,多方求医,也不奏效;直至大老板贪色病死,她便孑然一人了。她虽然四处打听她的那个私生女的下落,然而许多年过去了,信息全无;那个薄情郎钟伯达,更是与世隔绝,生死不知……
  终于,希望从另一个方向降临了!当她惊恐地感到自己逐渐衰老的时候,她结识了梁亚明,而且把他拉入到自己的怀抱,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可以让梁亚明续自己的“香烟屁股”啦……
  陈梦君想到这里,一阵无声的狂笑从嘴里发出来,最后挂在她那薄薄的嘴唇上……
  突然问,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冲走了她的嘴角上的笑波。“这么晚了,还有谁找我呢?”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陈梦君本来就怀着鬼胎,听到这叩门声当然会心惊肉跳起来。她慌忙离开沙发,快步走到门边。
  陈梦君的手已经伸到了弹子门锁的手柄,但是她不敢马上将它扭动。她觉得那只手开始颤抖着,怎么也制止不住。由于心情紧张,颚骨也不由自己摆布地咬紧了,颧骨上的肌肉一下子凸了出来,口里也象三天没有喝水那样,觉得非常干燥……
  “笃笃笃笃笃”;门外又连续响了几下。
  她不得不打开房门。在走廊里的黑暗中,一个陌生的男子立在门口。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您找谁?”
  “我找这个房间的主人。”那个人用平稳的语调说话,带着上海方言的尾音。
  “那你是找尹南星吗?他已经在两天之前搬走了。”
  “我找这个房间的主人。”那个人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陈梦君狐疑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穿着一套整齐的铁灰色涤卡中山服,人民帽的帽檐下露出几缕花白的鬓发,有点肥胖、皮肤粗糙的脸刚刚刮过,平直的前额被太阳晒黑了,夹杂着黄白色的眉毛下面,有一对冷静的小眼睛。看这人约有五十岁,但由于腰杆的板直,却显得很有精神。
  “现在这个房间的主人就是我呀,你是找我吗?”陈梦君手扶着门框,惴惴然问道。她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在颤抖,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
  来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不认识你呀!”陈梦君惊愕地说道。
  “我可认——识——你!”
  来人拖长音调,抢上一步,走进房间,随即反手关上房门。
  “你是谁?你是谁?”陈梦君身不由主地后退两步。
  “梦君,你忘了我吗?”
  来人神色十分平静,自动坐到沙发上,脱下人民帽,露出浅平头。
  灯光下,那个人右上额的一颗黑痣,蓦地跳进了陈梦君的眼帘。
  “你……你是伯达?”陈梦君急步上前,两只手伸向空中,惊呼道。
  “我正是你的表哥——钟伯达。”钟伯达神态自若地跷起了二郎腿。
  陈梦君又打量了钟伯达一番,确信无疑了,紧张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表哥怎么会从天而降呢?她感到太难以捉摸了,又走上前一步,微微弯着腰,问道:
  “你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你以后会知道的。”
  钟伯达从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茶几上拿起香烟,自顾自地点燃。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挺起胸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用力喷出去,悠闲自得地望着那股烟柱飘然直上,在天花板下面慢慢地消散。
  钟伯达大模大样的神态,使陈梦君猛然感到二十九年前被遗弃的创伤的余痛。她没有走过去倒杯热茶暖一暖这个隔离了二十九年的贵客的心,而是静静地、冷冷地坐在一边。
  钟伯达仿佛觉察了陈梦君的心病,态度谦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款步走到陈梦君身边,凑过头去用温和的语调说道:
  “时隔二十九年了!梦君,你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吗?”
  陈梦君迅速避开钟伯达凑过来的面颊,没好气地答道: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还提它千什么?”
  钟伯达正一正身子,一边在嵌木地板上蹒跚地踱着步子,一边陈述自己的心情:
  “表妹!过去的事情,真的会永远过去吗?不,并没有过去!它那巨大而无形的枝蔓,还在顽强地继续地延伸着,萦绕在人们的脑海,扰乱着人心的平静,影响着人们的现实生活……”
  “可是,对于薄情之人来说,过去的事情却永远过去了!”陈梦君看都不看钟伯达一眼,表情十分冷漠地说。
  她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理睬钟伯达了,象一块顽石那样,默不作声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钟伯达突然在陈梦君的面前站住了,虔诚地对她说道:
  “表妹,你认为我是薄情之人吗?你想想看,我难道不珍惜我的青春?不珍惜我的圣约瑟中学时代?不珍惜我俩初恋的结晶?我为什么要抛弃这珍贵的一切,远涉重洋到太平洋的彼岸?”
  “为什么?这只有你自己知道!”陈梦君的面孔还是冷冷地板着。
  钟伯达把自己的双手贴在胸前,用“请求谅解”的目光看着陈梦君,说:
  “表妹,你想想看,一九四七年是怎样的局面?国共战争爆发了,我们的荣华富贵濒临于风雨飘摇之中。为了维护父辈们留下的权益,我们必须开辟另一条战线同共产党周旋到底!表妹,你难道不憎恶共产党吗?”
  “我当然憎恶!是共产党使我的黄金般的生活成了梦幻!”陈梦君霍地站起来,用邪恶的目光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领袖画像,咬牙切齿地说道。
  钟伯达看到陈梦君的感情终于被调动起来了,走近她的身旁,继续说道:
  “表妹,你想想看,当你同大老板欢度蜜月的时候,我却在异国他乡辛勤地学习徒手格斗、纵火爆炸、暗杀抢劫、秘密旅行、电讯联络,甚至还学了一套刻字雕花的手艺……,瘦了一身肉,磨掉几层皮,‘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钟伯达扬起手臂在空中挥舞着,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越说越激动:
  “塞班岛的硝烟,没有充塞我的情怀;伦敦的云雾,没有遮住我的望眼;东京都的不夜天,没有消融我的乡思;伏尔加河的滚滚浪涛,没有流走我对你的怀念……”
  说到这里,钟伯达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女人照片,伸到陈梦君眼前,转而用哀怨的声调说道:
  “表妹啊,三十年前你留下的倩影,在我这么多年凄风苦雨的艰难岁月里,深深地抚慰着我的心灵;我们今天重逢了,可是我触到的却是你的这颗已经冷却了的心……”
  钟伯达的意外来访,象春水突然注入陈梦君早已干枯的心房;而他这番富有挑动性的言辞,更使得这一汪春水泛起了阵阵涟漪,重又把她带回到早已失去的学生时代……
  从陈梦君此刻的眼神里,钟伯达看到了她二十九年前的影子,便逼近一步,大胆地搂住她,喃喃地说:
  “表妹,我从中学时代起就爱你,我爱你的一切,从你的头发丝到脚趾甲……”
  陈梦君没右说话,顺从地接受了表哥的一切象征“爱”的举动……
  良久,陈梦君推开钟伯达,重又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她知道表哥是个喜欢用隐晦的词句表达自己思想的人,于是她细心地品味着他刚才所说的“塞班岛的硝烟,伦敦的云雾,东京都的不夜天,伏尔加河的滚滚浪涛”这番话,从中揣摸他这些年来风萍浪迹的生活,直至最后的归宿。于是,她不再探问他是从哪里来了,也猜想得出他现在的使命了。忽然,一个冰冷的念头掠过她的脑际,就象一把锋利的钢刀刺入她的胸脯那样,陈梦君不觉颤栗了一下,为表哥的安危担忧,于是,十分关切地说道:
  “表哥,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危险和杀气,你可要多多保重呀!”
  听了这句话,钟伯达知道自己完全获胜了,陈梦君终于又躺倒在自己的甜言蜜语之上。他知道重新把她控制在手里,就可以放心地安排下一步的行动了。然而,现在从他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并不是胜利者的自负,而是多情人的激动:
  “表妹,谢谢你的关照!我会保重的。我这次回来,一半也是为了你呀!”
  钟伯达说着,多情地摊开双手,两只小眼睛完全融合在虚伪的微笑之中。
  陈梦君没有说话,她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强按捺自己脑际涌起的千重波涛。
  “表妹,这些年来你是怎么过的呀?”钟伯达挨着陈梦君坐下来,语调里透出衷心的问候,深切的关怀。
  “你是‘凄风苦雨’,我是‘愁云惨雾’呗!”陈梦君伤感地垂下了眼皮,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人就是这样嘛,苦与乐交流他的心房,成与败编成他的历史!”钟伯达站起来,又在嵌木地板上踱着步子,显出很达观的样子。
  “这些年来,我却一幕壮剧也没有演啊!”陈梦君摇摇头,失望地说道:
  “对于共产党这个钢铁巨人,我的大老板都束手无策,我更不敢以卵击石呀!”
  钟伯达兴奋地回转身来,压低嗓子说道:
  “表妹,眼下虽然动乱结束,但社会仍不稳定,正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表演壮剧的时候!”
  陈梦君突然活跃起来,欢快地吐出一股烟团,跃跃欲试地问道:
  “表哥,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要你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钟伯达向她简要介绍了“空中地震”计划,然后又燃上一支烟,轻描淡写地说道:
  “另外,得把你的干儿子梁亚明提供我们用一用。”
  “什么?你说什么?”陈梦君由于意外的惊恐,突然瘫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你怎么知道亚明?他可是我的命脉呀!”
  “梁亚明怎么是你的命脉呢?”钟伯达大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
  这句问话,反倒使陈梦君的神情安定下来,她猛吸了一口烟,半天不吐出来,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直打转,闪动着鬼火似的磷光,然后,边嘘气边吐出烟圈,慢条斯理地对钟伯达说道:
  “表哥,你还记得这样两句诗吗?‘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可是二十七年过去了,我们竟不能动共产党一根毫毛!我已经四十五六岁,没有多少年的活头了,又没有后嗣,怎么办呢?在这恼怒悲伤之余,从我的这个角度想出了一条对付共产党的良策……
  “我这里有一笔丰富的遗产,这笔钱,我是绝不会交给共产党的!多少年来,我就在物色我的财产继承人。经过多次的考察和试探,我选中了亚明这孩子,并多次向他灌输自由思想,现在看来,他可以续我的‘香烟屁股’了。从物质上的关怀入手,我确信可以逐步占有他的全部灵魂。到了那个时候,他不仅是我的财产继承人,更是我们自由思想的传宗者了!”
  说到这里,陈梦君眼睛里闪动着的磷光变成了凶焰:
  “这样,我死之后,在共产党控制的范围内就保留了一棵自由的根苗;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棵自由的根苗将会长成参天的大树,还会世世代代蔓延繁殖下去,说不定过不了许久,它将会把浓密的树荫投给这个大地!”
  陈梦君说到最后,两只手尽量向空中伸展着,仿佛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大树”。
  钟伯达颤动着他那夹杂着黄白色的眉毛,右额上的一颗黑痣也跟着跳动了几下,惊喜地说:
  “好哇,表妹!你想得多么深远!真想不到你含辛茹苦二十七年,用心是这般的良苦啊!不过,现在是用人之秋,我们只让梁亚明跑跑腿。”
  “那,安不安全呀?”陈梦君忧心忡忡地问道。
  “绝对安全!更何况我们初恋的结晶,她也参加这次的神圣事业了!”钟伯达放低了声音,说完话神秘地笑了一下。
  陈梦君的眼前猝然闪过一道亮光,全身的血液顿时燃烧起来,嗫嗫嚅嚅地问道:
  “她……她还在……在人世?”
  “她正健康地活着!”锌伯达说着,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前。
  “她应该有二十九岁了吧?她在哪里?叫什么名字?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她就在这个城市里……”
  “那……那你马上带我去见她!”
  “用不着这么性急,表妹!她永远属于我俩的!”钟伯达转过身来,不无多情地望了陈梦君一眼,趁势说道:
  “你想想看,你的亲骨肉已经为之忠诚勤恪地进行工作了,你还能把那个干儿子锁在箱子里?”
  “那是,那是。你什么时候会见亚明?”
  陈梦君连声说道。她完全被这个夜访者征服了。
  “刚才我已经见过他了。”钟伯达把陈梦君拉到一边,对她耳语道:
  “亚明要做的事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