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钢笔杆刻字
梁亚明刚才放学回家,一进“八间头”前面的大院,就看到人们忙着做清洁大扫除:有的扫地,有的冲沟,有的修剪树枝,有的粉刷墙壁,男女老少一起动手,整个大院都闹腾起来了。梁亚明看到这个热闹场面,心里痒酥酥的,把书包一放就走上前去,抓住一个老人手里的扫把,粗声粗气地说:
“王老爹,你歇歇吧,我来扫。”
王老爹一看是梁亚明,把扫帚抓得紧紧的,说:
“亚明,你去找别的事情做吧。”
梁亚明不肯松手,嬉皮笑脸地说:
“王老爹,你再去找一把扫帚,这一把给我用。”
王老爹白了梁亚明一眼,没好气地说: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我还到哪里去找?”
梁亚明还是拉着他的扫帚不放。
王老爹不耐烦了,大声说道:
“亚明,你再胡闹,当心我告诉你奶奶!”
“你告诉奶奶我也不怕,我这是做——卫——生!”梁亚明做了个鬼脸。
正在冲沟的齐焕英闻讯走过来,望了神气活现的梁亚明一眼,说道:
“亚明,你别跟王老爹胡扯了,来,我派你做别的事情。”
“齐奶奶,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呀?”梁亚明的眉毛往上面一翘,抓着王老爹那把扫帚的手还没有松开。
齐焕英一只手爱抚地扶着梁亚明的肩膀,一只手指着前面,说:
“亚明,你去把那个乒乓球台整理一下。”
喜爱活动的梁亚明,一听说是整理乒乓球台,心里可高兴了,赶忙松开王老爹的扫帚,拔腿就走。
“来,给你一把铁锹。”齐焕英喊回梁亚明,从墙边拿了一把铁锹给他。
梁亚明接过齐焕英交给的铁锹,大步向乒乓球台走去。
那是一个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在“八间头”和女工单身宿舍第二栋之间空地的尾端。过去,青少年们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在那里练习乒乓球,动乱期间,这项活动停止了,以后,渐渐地,乒乓球台竟然变成了“垃圾堆”。
梁亚明挽起袖子,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干开了。不一会的工夫,他就用铁锹把乒乓球台上上下下的陈年垃圾连根铲掉,一个平整的乒乓球台露了出来。梁亚明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美中不足:球台的左角有一个缺口,半截钢筋伸在外面。便走过去对齐奶奶说:
“齐奶奶,那个缺口怎么办?”
“什么缺口?”
梁亚明扯着齐奶奶的袖口,指着乒乓台说:
“齐奶奶,你难道忘记了?那一年,坏人批斗你,罚你站在那个乒乓球台上,一个坏人用枪托打你,你的身子一偏,枪托打在球台上,把一个角打掉了,坏人的枪托也被打断了;后来群众起了气,都吼起来,坏人才不敢再打你了……”
齐焕英静听着孩子的叙述,自己也沉浸在愤激的回忆之中。她望着梁亚明稚气的小脸,严肃地对他说:
“孩子,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的。你们也要记在心里呀!”
“我会记住的!”梁亚明认真地说。停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又说道:
“哎,齐奶奶,我有个同学的爸爸正在前面街上做房子,他那里有水泥,我去弄点来,把乒乓球台修补一下,你说好吧?”
“好!亚明,你去吧,就说对齐师傅说了的,让他给你一点合好的水泥。”
梁亚明真的拿来了合好的水泥,还有一砣混凝土,连泥刀也借来了。他从小就喜欢用泥巴捏人玩,对工人叔叔做房子也很留心。此刻,他学着泥工师傅的样子,先把那砣混凝土嵌在那截伸出来的钢筋里,然后堆上水泥,最后又用泥刀抹平……
齐焕英走过来,看到梁亚明果然把乒乓球台的那个缺角修补得平平整整,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欣慰地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
“亚明,你也在夺回动乱造成的损失咧……”
“齐奶奶,您说我不该这样做吗?”亚明听到表扬,心里很高兴。
现在,梁亚明回到“八间头”1号他的家里来了。刚一进门,“德力”就迎上来,高兴地“汪”了两声,伸出长舌头舔着它的小主人的手。
“德力”,是梁亚明给自己养的狗起的名字。这是一只满身乌黑乌黑的狗,身上没有一点杂色,只是在眼睛的上面,有一撮黄毛,看上去使人有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
奶奶坐在窗前,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给亚明补衣服,见他这么晚才回来,本来就生了气,又看到他的蓝布夹克和军绿色的长裤沾满了泥土什么的,更是火上加油,没好气地问道:
“你今天又到哪里去了?”
“我今天……”亚明今天做了好人好事,自己不好意思说出来,两只手机械地摆弄着书包带子。
奶奶的不满意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沿射出来,责骂道:
“你今天怎么样?整天到晚鬼混,放了学也不回家,简直是个野人!”
亚明挨了骂,也生了气,嘴巴噘起老高。他不再理会奶奶,把弄脏了的蓝布夹克脱下来,使劲甩到椅子的靠背上,端起脸盆就到厨房里打水洗脸去了。
奶奶看到亚明用“甩衣服”的方式对自己发气,更火了,眼镜一摘,跟出来骂道:
“这么大的东西,自己不学学洗衣服,脱了就一甩;前天你带着狗子撵兔子,在树林里挂破的衣服还没有补好,这脏衣服就又堆了一盆子,你叫奶奶长八只手?”
梁亚明脖子一歪,腰一叉,故意气奶奶:
“你不洗我自己洗!”
奶奶见小孙子居然同自己顶嘴了,这还了得!于是回头走进房间,把亚明放在他自己床上的那只小白兔逮住了,拎起耳朵往厨房里一甩,指着亚明的鼻子说:
“你看,兔子在床上做窝,刚洗的被单又弄脏了,这屋里的卫生还要不要做?”
亚明正在用毛巾洗脸,看见奶奶甩了自己心爱的小白兔,满脸水还来不及揩干,赶忙把毛巾丢进脸盆里,蹲下去一把抱起小白兔,一边抚摸它的两只前足,一边瞪起眼睛望着奶奶,气呼呼地犟嘴道:
“我要养一屋兔子,看你怎么办?”
“德力”听见小主人和他的奶奶吵嘴了,悄悄走到厨房门口,竖起两只长耳朵,把一只脚爪停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它的小主人。
奶奶见“德力”也来了,满肚子的火无处消,冲着它骂道:
“你也是这屋里的‘破坏分子’,也该打!”奶奶顺手拿起扫帚甩过去,把“德力”打得汪汪乱叫。
亚明看到奶奶又打了“德力”,更是心疼,气冲冲地站起来,歪着脖子对奶奶说:
“我还要养一屋狗子,真的当我的‘狗兔司令’,看你打吧,看你打吧!”
亚明说着,又害怕他这个“司令”的“兵马”真的再吃亏,不等奶奶回话,慌忙抱着兔子,牵起狗子,进屋去了。
奶奶看看时间不早了,留在厨房里淘米做饭,就没有工夫再跟孙子唠叨了。
梁亚明回到房内,蹲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心疼地来回抚摸“德力”的背部;“德力”见主人对它如此宠爱,摇头摆尾,四脚踏地,表示出内心的高兴。
亚明手上的小白兔,这时也活跃起来,挣脱主人的手,又跳到床上去了。
此刻,梁亚明心里的闷气全消了。他灵机一动,对“德力”说道:
“来,我教你做算术。”
“德力”仿佛理解主人的意图,尾巴连连摆了几下,然后走过来,把它的头搁在小主人的膝盖上。
梁亚明先伸出一个指头,凑近“德力”的鼻子,再伸出两个指头,又凑近它的鼻子,然后大声说道:
“‘德力’,一加二等于几?”
“德力”用它那毛糙的鼻子嗅了嗅小主人伸出来的手指,吠道:
“汪!汪!汪!”
不多不少,正好是“三”。
梁亚明高兴极了,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心想我的“德力”真不赖啊!用什么东西慰劳它呢?他又着急起来。这时,他回头看见碗橱,想到奶奶今天做的好菜,就把碗橱里的红烧排骨抓了一块塞进“德力”的嘴里。
“德力”一边嚼着排骨,一边感激地望着小主人。梁亚明又伸出手来,在“德力”的头上来回抚摸,在它那乌黑的浓毛中乱搔着。
梁亚明等“德力”嚼完了排骨,又仿照上面的方法,分别伸出两个指头和三个指头让“德力”嗅了嗅,说道:
“‘德力’,二加三等于几?”
“德力”毫不含糊:
“汪!汪!汪!汪!汪!”
二加三等于五,一点也不差。
奶奶正好端着钢精锅走进来,看到“狗通人性”,站在一旁也笑了。
奶奶毕竟是疼爱孙子的,刚才又在厨房里听王老爹谈起刚才亚明做好人好事的情况,就不再冲着孙子和狗子、兔子发气了,她那白发下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慈祥地说道:
“亚明,别淘气了,快吃饭吧。”
梁亚明的腿在地上蹲酸了,站起来活动下身子,得意地说:
“奶奶,我还要教‘德力’做乘法哩!”
“嗨,自己的功课都没学好,还教狗子做算术咧!”
“什么?我的功课没有学好?”亚明眨巴着眼睛,很不服气。
“齐主任的外甥小欣总是得一百分,你就得不了一百分!”奶奶往桌上摆着饭菜,也希望孙子的学习获得好成绩。
梁亚明拿了一把凳子坐在桌边,噘起嘴巴望着奶奶,说:
“我经常得七十几分,比及格还多,这就不错了。”
“七十几分算学好了功课?”奶奶白了孙子一眼。
“学好功课有什么用?”亚明一本正经地说,“我听人家说,‘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我驯好了狗子,说不定还可以当个杂技演员哩!”
奶奶不懂什么叫“数理化”,望着摆在桌上的饭莱对孙子说:
“别的先不谈,当心饭凉了。”
梁亚明刚扒了几口饭,猛然想起一件事,碗一丢跑出门外,找隔壁的小丫借来了毛笔和墨汁,又从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正正经经地写起字来。
奶奶见孙子饭不吃完,就练习写大字,感到很奇怪,问道:
“亚明,你读小学就不喜欢写毛笔字,中学没有这门功课了,你怎么今天倒丢下饭碗练起毛笔字来了呢?”
亚明写好了“水泥未干”四个大字,对奶奶说:
“我把它贴到乒乓球台上去,免得别人把那块水泥弄坏了。”
奶奶联想到刚才王老爹对自己说的话,看到孙子今天又做了好事,又粗中有细,高兴地点点头,说:
“你贴了字条快回来,那红烧排骨是专门留给你的哟!”
“奶奶,你真好。”
亚明拿着纸条走出门,“德力”摇头摆尾跟在小主人后面。
刚走到“八间头”和女工单身宿舍第二栋之间空地的尾端,梁亚明发现一只花猫在乒乓球台上跳来跳去,最后竟然扑在刚糊好水泥的左角上。糟了!水泥被抓坏了!亚明一个箭步赶上前,可是已经晚了,左角上的新鲜水泥上留下了好几个猫爪子的印子,边缘还碰缺了一块。
“真见鬼!谁家的猫子!哪里不好玩,偏要到乒乓球台上捣乱!”梁亚明骂道,走近一看,刚糊好的水泥上还有一根鱼骨头!他火更大了,二话不说,就指着那只捣乱的花猫,命令身边的黑狗:
“‘德力’,给我咬!”
“德力”见主人要它去咬花猫,“汪”了一声,向花猫扑去。说也奇怪,那只花猫见“德力”扑来,不但不跑开,反而做出“迎战”的架式:尾巴上翘,身子弓起,口里喷出涎水,右前爪向“德力”抓去。
“德力”没防备小小的花猫有这么一着,站在那里愣住了。愣了一会,它改变策略,也用前面的一只脚向花猫伸去。可是,只要“德力”的脚挨着花猫,花猫就喷涎;涎一喷到“德力”脸上,它的脚就缩回去了。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小小的花猫在大个子“德力”面前安然无恙。
站在一旁的梁亚明,看到“德力”时而前左脚弹一弹,时而前右脚弹一弹,始终拢不了花猫的身,愈加增添了对猫子的恼怒,于是手一挥,厉声说道:
“‘德力’,把它咬死!”
“德力”知道主人发怒了,一个“扑天罩”扑过去,用两只有力的前脚把花猫死死地按住,沉重的大头挨近花猫,张开大口向猫头咬去……
“别让黑狗咬死我的‘小丽娜’!别让黑狗咬死我的‘小丽娜’!……”
紧急的呼喊声从梁亚明的身后传来,他回头一望,女工单身宿舍第二栋急匆匆跑出一个女工来,便向黑狗下命令:
“‘德力’,停!”
“德力”把伸向猫头的大嘴抬起来,舌头伸得老长,摸不着头脑地望着自己的小主人。
那个女工见她的“小丽娜”转危为安了,跑过来气未喘匀就连声说道:
“小朋友,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小丽娜’!”
梁亚明别的都不管,单对“小朋友’’这个称呼很不满意,乜斜着眼腈望着那个女工,大声大气地纠正道:
“我不是小朋友!我都十四岁了!”
那个女工掏出花手帕擦了一把汗,咯咯笑起来,连忙改口:
“——好,大朋友,谢谢你!”
梁亚明这下可满意了,腰一叉,头一歪,说:
“这还差不多!”
那个女工抱起小花猫,自我介绍道:
“大朋友,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白蕾,是这个厂里的工人……”
说着,白蕾指了指身后的锯齿形厂房。
梁亚明这才打量了一下白蕾。他看到她那不高不矮的身个,运动员那样的短发,看上去觉得很舒服的脸面,猛然记起一件事,“哦”了一声,说:
“你就是《护路赞歌》里的列车长吗?我昨天晚上看了这个戏的。”
白蕾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在小花猫的耳朵后面来回抚摸着,说:
“是的,列车长是我演的。演得不好呀!”
“演得好哇,象极了,真有水平!”梁亚明伸出大拇指称赞道。
“你才有水平哩,大朋友!我听人家说,你是个狗兔司令,会撵兔子,还教狗子做算术咧!”
梁亚明“嘿嘿嘿”一阵傻笑。“德力”用它那乌黑的尾巴轻轻地拍着地面。
白蕾指着水泥乒乓球台对面的窗口,说:
“大朋友,我就住在那间房里,你有空可以过来玩玩呀。”
“嗯。”
白蕾一手抱着她的“小丽娜”,一手抚摸着“德力”背上油光光的黑毛,风趣地对它们说道:
“你俩是梁山上的‘好汉’,不打不相识!现在成了自己‘人’啦,可别再闹矛盾罗!”
“德力”仿佛听懂了白蕾的话,“汪”了一声。
白蕾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问梁亚明:
“大朋友,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呀,我的时间多得很!”仿佛他是时间最宽裕的占有者。
白蕾从背带工作裤的荷包内掏出一支亮闪闪的钢笔,煞有介事地对梁亚明说:
“这是我刚买来的一支英雄金笔,准备送给我的一个好朋友。你如果现在有空,帮我拿到芦沟桥路,请那里一个老艺人在钢笔上刻几个字。我这两天都要演出,没有时间到市中心去呀。”
梁亚明爽快地答应道:
“行啊,行啊。”梁亚明说着,把手向前一伸,表示“很够意思”地对白蕾说:
“既然认识了,我帮你做点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那就谢谢你了。不过你现在就得去,去晚了那个老艺人就走了。”白蕾把“英雄”金笔交给了梁亚明。
“请等一等,我帮你借一辆自行车来——你会登自行车吗?”
梁亚明把头一歪,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大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我会不会登自行车?”
小花猫躺在一旁,献媚似地弓起它的腰背,洋洋得意地竖起它的花尾巴。
不一会,白蕾推来了一辆漂亮的新自行车,车头上还特意扎了一条绿绸子;又带来了一张纸条,都交给了梁亚明。
纸条上写着钢笔刻字的内容:
力夫永存
蕾
一九七六年十月
白蕾还在笔杆内暗藏一张纸条,借梁亚明之手传给装扮成雕花艺人的老特工。纸条上用密码写着:
局长:
上次在公房互换站接受您的指示后,我通过花言巧语的日记,跟厂里负责出口产品设计的兰力夫交上朋友,并进入他的办公室,支走另一位工程师,在他设计的出口窗帘孔雀尾巴上传递“空中地震”具体实施方案。预计老板收到情报时,该方案全部实施完毕。
我又通过猫狗打架结识男孩梁亚明,他是传递“空中地震”元器件的最佳人选。一般联系仍用换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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