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叹小夜曲

  刘凯在铁路局里,把姚进前天看到的那趟列车在西郊车站停车的具体时间和车厢的主要特征,同有关人员进行了认真的研究,认定了那趟列车就是装载火箭元器件的列车,这使刘凯觉得案情已经有了眉目,找到了突破口,心里非常高兴,也顾不上吃饭就赶到西郊车站,同高仑春等同志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
  高仑春等人刚离开党支部办公室,陈静秋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汉进来了。这个人看上去大约五十岁,身个矮小,胖墩墩的,饱满的脸上,络腮胡子刮得青黑发亮,两只手掌显得特别大,身穿一套干净的工作服,胸前还印有“环境卫生管理所”字样,显然是个老工人。
  刘凯一见这个老工人,又想起陈静秋今天的使命,不等她介绍,就主动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热情地说:
  “老师傅,您好!您是负责西郊大街环境卫生的吧?”
  “是的,同志。”
  刘凯对圆睁着大眼睛的陈静秋说道:
  “小陈,那天早上我到豆腐坊救火之前,在西郊大街上看到的就是这位老师傅同另一位工人同志在打扫卫生。”
  “老刘的记性真好!”
  陈静秋点点头,心里说道。她给这位老工人拿来一把靠背椅,很有礼貌地让老工人坐下,对刘凯说道:
  “老刘,齐师傅协同老李在西郊派出所辖区内发动群众,调查摸底,做了大量工作。这位老师傅就是他们请来的。”
  刘凯给这位老工人倒了一杯热茶,亲切地问:
  “老师傅,那天早上您看到什么情况吗?”
  老工人喝了一口茶,用工作服的袖口抹了一下嘴唇,认真地说:
  “同志,可有个情况呀!那天早上,我同李胡子四点钟就起来打扫街道,扫到豆腐坊前面的地段时,天已经快亮了,只是街上还没有车,也没有人。这天李胡子正在闹肚子,当时他憋不住了,就三脚两步往豆腐坊背后的那个厕所跑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由豆腐坊的方向大步走过来,差点同我撞了个满怀……”
  “那人是个什么模样?”陈静秋问。
  老工人低下头去,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为难地说:
  “是个什么模样我记不清了,……看我这个记性,……反正,反正不是我们这一带住的人。”
  刘凯望了陈静秋一眼,示意她不要催问;又走到老工人身边,微笑着说:
  “老师傅,不要急,慢慢想一想。”
  老工人抬起头来,看到站在自己眼面前的这位同志,正在用期待的眼光望着自己;他那十分和气的眼睛上面,还有两道扬起的浓眉哩!老工人好象发现了什么,一把抓住刘凯,惊喜地说:
  “同志,你不是刘……刘所长吗?”
  坐在一旁的陈静秋禁不住噗哧一笑:这位老师傅真有意思!要他回忆那个陌生人的模样,他却记起老刘来了!
  “老师傅,是的,我就是‘刘所长’。”
  刘凯索性拿过一把椅子,在老工人对面坐下来。
  “咦,老刘这个老侦查科长,什么时候当过所长的呀?”陈静秋又在心里嘀咕道。
  老工人感激地说:
  “刘所长,你虽说没有同我谈过话,可我记得你呀!今年年初,要不是你们,我那二十元钱就算丢到水里去了!”
  “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嘛!”
  刘凯确实没有同这位老工人谈过活,但他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回过头来,对陈静秋说:
  “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我在局里的一个帮派人物的排挤下,曾经被调到西郊派出所当了几个月的副所长。这位老师傅的二十元钱被一个卖假药的骗去了,被所里的干警追了回来。”
  老工人突然站起来,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兴奋地说:
  “对了,我记起来了!前天早上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卖假药的!……”
  “噢,谢谢你!老同志。”
  刘凯同老工人紧紧地握了握手。
  送走老工人后,刘凯用手指着东南方向,对陈静秋说道:
  “你从这个方向一直走到江边,就会看到一个挂着小木牌的西郊码头。那码头,地处郊区,不停泊轮船,只停靠为数不多的木驳船,是一个简易码头。从江堤向下走几十步台阶,再经过几块并列起来的木跳板,就到了水边。离这个码头约莫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北伐战争时期修筑的碉堡……”
  接着,刘凯讲述了今年年初在那里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动乱没有结束,有天晚上,刘凯下班回家,在路上想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公安战士,即使在最困难的条件下,也要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操心出力。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看到月隐星没,夜空漆黑,民兵巡逻值班制度被破坏了,路灯也不知被哪个“头上长角”的小流氓用弹弓打破了,便不顾疲劳,有意绕道向江堤走去,观察那个一到晚上就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无什么动静。他想,宁可多走百步路,决不少操一份心。
  他踏上西郊码头的木跳板向东望去,一颗颗夜明珠缀在无际的夜幕上,一阵阵晚风隐隐约约传来了轮船起锚前的汽笛声和港口上卷扬机的轰鸣。这里,却象熟睡般的沉寂,脚下流水潺潺,就象是江流发出的鼾声。
  一会儿,主航道上从上游突突突地开过来一艘轮船。夜航的灯光把这个漆黑的江滨临时染上了一层昏黄色。就在这一刹那间,刘凯突然发现离跳板约莫一百多米远的江边上,静悄悄、静悄悄地划过来一只小木船,一个人影快步跳上岸,以极快的动作在离废碉堡不远的地方把船拴住,然后又回到船上。
  “奇怪!晚上这一带从来没有木船停靠,怎么这时候会出现一只小木船?万一有特殊情况需要在晚上抛锚,为什么不向下游划百把米,停靠在西郊码头,却偷偷摸摸地停在这里?这只小木船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呢?……”
  刘凯发出一连串的问号,觉得十分可疑,便不动声色地离开木跳板,沿着江堤的斜坡向上游走去。
  夜航的轮船驶离了这里,刚才岸边抹上的一层昏黄色彩也跟着被带走了,这里又是一片乌漆墨黑,小木船也重新被夜暗吞没。刘凯为了便于就近观察小木船的动静,踏着倾斜而又崎岖不平的堤身,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了一程。幸亏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一会儿工夫就摸到了那个废弃了的碉堡。这里离那个小木船大约只有七八米。他轻手轻脚地钻进碉堡里面,正好可以隐隐约约地观察小木船。
  刘凯在废碉堡里已经呆了半个多钟头了,小木船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人也没有再露头了。他不禁自问道:难道我这个举动是没有意义的吗?他想了想,仍然坚持刚才的看法:此举很有必要。目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污泥浊水,牛鬼蛇神纷纷出笼,怪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只小木船确实来得蹊跷,观察一下是必要的。至于牺牲一点睡眠时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突然,他听见小木船上发出虽然细小但很清晰的半导体播音的声音。听着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刘凯很快分辨出,这是某个外国电台的对华广播。
  “嗬!那个家伙在偷听敌台哩。”
  刘凯根据刚才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半截话,推想那个家伙可能已经用耳塞听了好久,大概因为耳塞长时间塞着,耳朵里难受,看到这个宁静的岸边没人来往,就干脆抽掉耳塞继续偷听。
  一段说白之后,那个外国电台播送乐曲。这首乐曲,刘凯青年时代多次听过,是一首世界名曲,叫做《悲叹的小夜曲》,由意大利著名作曲家E托赛里作曲。这时,他下意识地看看刚才校正过的夜光表:十点五十五分。
  乐曲播完以后,又继续播送说白。那套可耻的陈词滥调更加激起刘凯的憎恨,他听了一会就想离开碉堡。刚一拔脚,《悲叹的小夜曲》又闯入他的耳鼓。
  刘凯看着夜光表:怪事!相隔只有十三分钟,又播送那个鬼曲子干什么?伸出去的腿缩回来了,他认为有必要再静候一会。
  二十四分钟以后,那个外国电台又播送一遍《悲叹的小夜曲》。
  “今天晚上不寻常,敌台连续播送那个曲子,究竟为什么?”
  刘凯静坐在碉堡里,两只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左想右想,一时想不出答案。这时,长期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对于有些问题,如果一时找不到答案,那当然还可以继续进行思考,但必须记住这个问题的本身;如果连问题的内容都忘记了,那以后拿什么作凭据去寻求答案呢?于是,他轻轻打开记事本,掏出钢笔,摸索着写下了三次播送乐曲的时间。
  刘凯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船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关闭了。又是万籁俱寂,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突然,小木船晃动了一下,船舱里隐隐约约走出一条黑影,迟疑了片刻,黑影纵身跳上坡,向碉堡这边走过来……
  “他来干什么?莫非发现了我?”
  刘凯心里一紧,眼睁睁地注视着那条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着的黑影。
  黑影向前走了五六步就停住了,踢踢腿,弯弯腰,刘凯舒了一口气,心里想道:
  “看来这家伙耐不住水上生活,特地到岸上来活动身子哩!”
  黑影在碉堡前面鬼搞了一气,又龟缩到船舱里面去了。
  这次停歇的时间最长。五十五分钟以后,刘凯才又听到那个外国电台第四次播送《悲叹的小夜曲》。打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刘凯藏在废弃了的碉堡里面,顶着夜风,披着寒露,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皮。他的记事本上,留下了一张时间表:
  10.55,
  11.08,
  11.32
  12.27
  陈静秋听完了这段小故事,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刘,后来你抓住那个家伙没有?”
  “我当时没有惊动他,但对他进行了监控。第二天,那个家伙在江堤下摆地摊卖假药,把树根冒充‘当归’卖给人家,被群众扭送到派出所。”
  “好哇!这可逃不了啦!”
  陈静秋使劲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显得很高兴。
  刘凯皱起那道浓眉,语调深沉地说:
  “可是,还不等我们对他进行审查,他拿出一张什么‘批林批孔联络站’的介绍信,说他是专程到省里来汇报‘批当代最大的儒’的情况的,诬蔑我们公安机关是‘侦讯革命造反派的刽子手’。这件事被我们公安机关的帮派头头知道了,他利用自己暂时窃取的权力,以检查工作为名,把那个家伙带走了……”
  “带到哪里去了?”
  “帮派头头把那家伙带回去问了一下情况,就在‘打开监狱迎战友,劳改队里找左派’的反动口号的掩护下,竟私自将他放了!”
  “就这样把一个特嫌放走了?”
  “那个帮派头头放走了特嫌还要威胁我们,胡说什么你们不要迫害‘革命造反派’,你们派出所放明智些,否则后果自负……”
  刘凯说到这里,两道浓眉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一只拳头紧握着,使劲顶住桌面,眼睛里闪射出愤怒的光芒。
  陈静秋端着暖水瓶走过来,给刘凯的旅行杯里倒满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在刘凯的对面坐下来,问:
  “老刘,那个家伙啥模样?”
  “留着浅平头,搬运工人打扮,五十上下的年纪。他的右额好象还有一颗黑痣。”
  陈静秋垂下眼皮思考了片刻,尔后扬起头来,微微提高声调说道:
  “老刘,我认为,那个留着浅平头的家伙,那天清晨在豆腐坊出现了,可能同火箭元器件失窃有关哩!”
  “你的这个‘认为’很有道理。今年年初我就认为,那个被派性头头放走的家伙,可能是一条大鲨鱼,因而他在前天清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
  “老刘,那天晚上你记录的敌台四次播送《悲叹的小夜曲》的时间表还在吗?”陈静秋忽然问道。
  刘凯停下来,从衣袋内掏出记事本,翻到其中的一页,递给陈静秋:
  “喏,就是这张时间表。”
  “10.55,11.08,11.32,12.27。哎呀!老刘,你看这象不象敌特机关的密码?”
  刘凯没有马上回答陈静秋的问话,他想:小陈的联想能力不错,自己不是早有这个想法么。那个外国电台哇啦哇啦,它还能安什么好心眼吗?于是说道:
  “很可能是密码。不过,一下子还译不出来。”
  陈静秋的嘴角边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说:
  “哼!用播送歌曲的间歇时间作为密码的数据,那个外国特务机关可算是费尽心机了!”
  刘凯从记事本上撕下那张时间表,指着纸的天头上的年月日对陈静秋说:
  “小陈,你回局里去一趟,按这个年月日请有关同志把这张时间表查对一下。”
  “好,我这就回局里去。”
  陈静秋谨慎地把时间表装进自己的衣袋内。
  刘凯微眯着眼睛,语意深长地说:
  “那个留着浅平头的家伙既然来了,这张时间表可能就要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