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日记诉衷情

  西郊工人文化宫坐落在西郊棉纺织厂的东边,是西郊地区各工厂的职工们举行各种文化、体育活动的地方。在动乱期间,文化宫里除了偶尔放映“样板戏”的电影以外,其他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宫外门庭冷落,宫内一片萧条,很少有人到里面去了。
  动乱结束,沉寂了十年的西郊工人文化宫活跃起来了!电影院里,观众们兴致勃勃地观看反映十月的胜利的文献记录片;灯光球场上,西郊棉纺织厂和西郊车站的篮球队员大战正酣;科技室内,一位白发的工程师正在向大家讲述“齿轮的原理和计算”;学术厅里,工人们在齐声朗读英语课文。
  最使人们迷恋的要算音乐厅了:这边,一个青年教师正在弹奏根据民歌《北京有个金太阳》改编的钢琴曲,他演奏我国民歌的独特风格,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边,一个纺织女工正在练唱《中华美》歌曲,她那热情奔放,富有时代精神的嘹亮歌声,博得了人们的一致好评。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在文化宫内参加各种活动的人们纷纷离去,唯独排演场内灯火通明,西郊工人文化宫业余演出队正在赶排小歌剧《护路赞歌》。
  排演场的舞台上,担任导演的那个戴着宽边眼镜的中年人,正在给几个男女演员排练动作;台边的乐队席内,一个中年乐手和一个青年乐手坐在折叠式的靠背椅上,小声谈着话。
  “哎,扬琴师,看来我们这个演出队的实力还蛮雄厚咧!”那个青年乐手自豪地说。
  “小兰,你刚参加我们这个演出队,还不知道以前的情况哩那时候,我们的水平可不比专业文艺团体差,经常坐上草绿色的交通车到市内巡回演出,多来劲呀!”中年乐手摆弄着扬琴竿子,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
  小兰把小提琴横放在腿上,惊异地望着这个中年业余扬琴师,说:
  “想不到我们这个演出队,还有那么一段光荣的历史啊!”
  “这并不奇怪,参加演出队的同志,都是我们西郊地区各工厂里的‘尖子’,百里挑一嘛。”
  “那是,那是。”小兰高兴地把靠背椅弄得吱吱作响,好象在说:我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光荣的演出队的一员,也是“百里挑一”的“尖子”啊!
  中年场琴师把他的扬琴竿子放到琴面上,表情严肃地望着小兰,说:
  “我们这个演出队,过去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创作演出了很多节目,深受西郊地区工人们的欢迎。动乱期间,我们这个精干的队伍被迫解散了,这次才恢复起来。”
  小兰频频点头,热情地说:
  “我们新队员一定要多多向你们老队员学习,搞好演出,把我们的职工业余生活搞得更活跃些!”
  “对!”中年扬琴师高兴地用手拨弄了一下琴弦,“你们新队员中也有高水平的同志,那个扮演列车长的女演员,我看就很不错嘛!”
  两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舞台中央的那个身穿玫瑰红的确凉衬衣的女青年身上。她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十分匀称,水波形的短发,使人想起最出色的女跳水队员,明媚的眼睛,好象两杯水那样深邃而又明澈,泛着淡淡红晕的秀丽的脸庞,显得容光焕发。
  小兰的目光转回来,扬起眉毛,带着自豪的感情对扬琴师说:
  “她是我们厂里的呀!”
  “嗬,你们西郊棉纺织厂出人材啊!她叫什么名字?搞什么工作?你们互相认识吗?”扬琴师关切地问。
  “她叫白蕾,是我们厂机修车间的车工。我认识她,她可能也认识我,只是没有单独在一起讲过话。她不仅富有表演能力,还是厂里的生产能手哩!”
  “这样很好。我们这些业余文艺爱好者,首先要把本职工作搞好!”
  少顷,小兰凑过来神秘地对扬琴师讲:
  “听说,我们的《护路赞歌》要上电视台咧……。”
  “大家注意……”
  导演给演员排练好动作,又要求伴奏了,长个子乐队指挥走过来,用指挥棒敲击着乐谱架,两个乐手的谈话告一段落。
  排练结束后,业余演出队的演员和乐手们陆续离开排演场。舞台上,就只剩下扮演列车长的女演员白蕾,她还在聚精会神地背诵最后几段台词;舞台下,小提琴手小兰慌慌张张地寻找什么东西。
  “奇怪呀!我的自行车明明停在葡萄架下的,谁跟我搬走了呢?”小兰搔着脑袋自言自语,向化妆室那边走过去。
  舞台上,白蕾看来已经背熟了她的台词,拎起包包向台下走去。她显然是为了追赶同伴,步子走急了,一下子从台阶上摔下来,歪倒在聚光灯向台下投过去的阴影里……
  小兰在化妆室前前后后没有找着自行车,又绕到舞台前面来;他的眼前突然一亮,原来那辆飞鸽牌小跑车端端正正地停在台阶边。“这一定是小贾搞的鬼,害我找的好苦!”小兰微笑着心里说道。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雪亮的钥匙,伸进了自行车的锁孔……
  “哎哟……”台阶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小兰吓得后退两步,开锁的手来不及松开,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也带倒了!
  小兰定睛看着前面,舞台下面的阴影里闪现出一张白皙圆润的面庞,仿佛一颗洁白无瑕的玉石嵌镶在深褐色的金丝绒上。刚才那种濒临意外事件的恐怖感从小兰心里悄悄退走了,鲜花面前的那种美感在他的心头油然生起。
  “你是小白吗?怎么啦?”小兰大胆地问道。
  “我是白蕾。刚才下台阶不小心摔着了。”
  “哎呀!真糟糕!摔伤没有?”小兰关切地走过去问。
  “可能把右脚的韧带给扭了。”白蕾说着,又呻吟了一声。
  小兰皱了皱眉头,搔了搔脑袋,着急地说:
  “都十点多钟了,你怎么回家呢?”
  “我再坐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够站起来。”白蕾无可奈何地说着,用手揉搓着右腿。
  沉默了片刻,小兰忽然问白蕾:
  “你认识我吗?”
  白蕾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青人,他有二十六七岁,中等偏高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饱满而略带浅黑色的脸上,高高的鼻梁十分突出。在聚光灯从头顶向下投射的光线下,他那穿着弹力开领衫的健康的胸脯,更显得肌肉鼓鼓的。
  白蕾垂下眼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认识你。你是我们厂里的抽纱工艺设计员小兰呀。”
  “对对对,我叫兰力夫。”他的嘴边浮现了一丝笑意。
  白蕾嫣然一笑,又说:
  “你还是我们这个业余演出队的乐手哩,刚才我就听到你拉的小提琴最好听!”
  兰力夫扶起刚才在惊慌之中带倒的自行车,说:
  “你认识我就好了,我用车把你送回家吧?”
  “那…那怎么行?”姑娘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都是一个厂里的同事嘛,来,请上车。”兰力夫坦然地挥挥手。
  白蕾感激地点点头,用右手支撑着台阶准备站起来,可是腿不得劲,还没等身子站直,就又摔下去了。兰力夫犹豫了一下,支起自行车的站架,走上前去向白蕾伸出右手;白蕾的两只手同时抓着他那壮实有力的胳膊,一下就站了起来;兰力夫的胳膊再往这边一带,自蕾就坐到自行车的衣架上了。
  “小白,你的家住在哪里呀?”兰力夫推车起步时问道。
  “我没有家。”白蕾的脸色突然沉下来,“父母早年去世,靠在上海的姑母把我抚养成人。现在,.姑母也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人了……”
  兰力夫听着,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中学毕业以后,先在上海郊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考进技工学校,一九七三年分配到本厂当车工。现住女工单身宿舍二栋101号房间。”
  “我的家住在西郊车站,正好同路。”
  自行车穿过长长的葡萄架,绕过一簇簇的四季青,再经过喷水池,就离开了文化宫,上了西郊大街。
  这对男女青年默默地行了一程,进入西郊棉纺织厂工人宿舍区了。这里,大多人家的灯光已经熄灭了,除了大街上偶尔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以外,显得十分安谧静寂。白蕾住在女工单身宿舍二栋楼下的最后一问房内,穿过“八间头”的最后一家——8号住宅,就到了。
  兰力夫扶着白蕾下了自行车,白蕾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兰力夫,温柔地说:
  “小兰,进去坐坐吧。”
  “这么晚了……”
  “不会打扰别人的,房间里就只我一个人。”
  “怎么你一个人住一间房?”
  白蕾掏出钥匙,望着这个腼腆的小伙子,说:
  “厂里为了照顾家在外地的职工,让我们三个上海来的女同志住一间房。小袁回家探亲去了,小魏旅行结婚还没有回来,房间里最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白蕾跛着脚走进房间,拉亮电灯;兰力夫把自行车停放在墙边,跟着进去。柔和的灯光下,写字台上一幅《西子湖上》的油画突出地映入兰力夫的眼帘。
  兰力夫顺手把油画拿起,看了又看,赞不绝口:
  “好画,好画!你看这特有的‘刀法’,把西湖的水波都画活了。”
  白蕾一边忙着给兰力夫倒开水,一边说道:
  “你这个抽纱工艺设计员,成天到晚该跟多少花样打过交道!怎么见到这张普通的油画还赞赏呢?”
  “什么?普通的油画?”兰力夫把《西子湖上》端端正正地放还写字台上,又仔细地观摩了一番,“我看,一定是个老手的作品!”
  “什么老手?是个二十六岁的新手的习作!”白蕾掩嘴大笑,招呼兰力夫坐下来,把一杯糖开水送给他。
  兰力夫茫然地看看油画,又望望白蕾,端着那杯糖开水傻了眼。
  白蕾笑罢,坐到兰力夫对面,谦逊地说:
  “这是今年夏天,我由上海的姑母家到杭州去玩,兴致来了,拿起画笔随意点染的呀。”
  经白蕾说破,兰力夫才发现油画的右下方写着一个草楷的“蕾”字,不觉惊喜交集,高兴地说:
  “真想不到业余艺坛的出色演员白蕾同志,竟然还是个业余画家哩!真是多才多艺!”
  “你才是多才多艺咧!”白蕾羞答答地垂下眼皮,“你又是抽纱工艺美术师,又是篮球运动员,还是个小提琴手咧!”
  “我那是滥竽充数!”兰力夫高兴地喝了一口糖开水,心里甜滋滋的。
  白蕾深情地望了兰力夫一眼,低下头小声说道:
  “这只能说,我们的共同志趣中,又多了一项内容……”
  突然听到“我们”二字从眼前这个美貌的姑娘口里说出来,兰力夫心里一惊,接着又感到浑身乐陶陶、痒酥酥的,脑子里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这间房的窗户,正对着“八间头”8号住宅的后厢房。蓦地,后厢房的灯光亮了,一个男人的头在窗口晃动着,他伸出手摆弄窗台上的三盆花:一盆黄色的万寿菊,一盆红色的草牡丹,一盆绿色的万年青。兰力夫无话找话,说:
  “‘八间头’8号的后厢房,明明住的是陈梦君,怎么变成了一个男的呢?”
  白蕾也注意到了对面有人在窗台上摆弄花盆。她接过兰力夫的话,问:
  “你怎么知道‘八间头’8号的后厢房住的是陈梦君呢?”
  “你难道不知道?”兰力夫反问道。“陈梦君是我们这个厂里原来的股东老板的老婆,谁不知道她!她是住在‘八间头’宿舍里的唯一外单位的人。”
  “可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就搬走了吧。”白蕾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个男人的头又出现在后厢房的窗内,兰力夫看清了他的面孔,“咦”了一声,说:
  “他是西郊车站的主任货运员尹南星呀,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白蕾的脸面转向对面那个后厢房的窗口。兰力夫此刻看不到白蕾的表情,只听见她说道:
  “小兰,尽谈人家的事干什么,我们……”
  又是一个“我们”!兰力夫的心头骤然爬过千百只蚂蚁,在白蕾的床前简直坐立不安了!他拘束地摆弄着立放在写字台上书夹中间的理论书籍和技术资料,一本非常耀眼的烫金面的日记本,十分突出地横放在几本精装书的上面,他随手拿了起来,心想,既然是摆在外面的,就不会是保密的,便问道:
  “小白,我可以看看吗?”
  “日记写得不好,请你指教呀。”白蕾转过头来,神态落落大方。
  兰力夫打开那本烫金面的日记本顺手翻动着,觉得一阵幽香透过扉页沁入自己的肺腑。半本日记都是用流行的“钢笔草楷”写的,只有以后的几页写得特别的工整秀丽,兰力夫的目光就在这里停住了。就在这个时候,一篇极富有挑逗性的日记跳入他的眼帘:
  一九七六年五月七日(星期五)为了运用优选法车制多头蜗杆,最近我经常到厂里的技术资料室去: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每次都走得很晚;可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青年却比我走得更晚,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还把头埋在书本里,总要管理员催他几次才离开。
  今天我听小魏说,这个男青年是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我厂的抽纱工艺设计员,他的父亲还是西郊车站的站长哩。人家的条件这样好,又是大学生,又当技术员,还要这么孜孜不倦地学习,我打心眼里敬佩他。
  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为了响应党的晚婚晚恋的号召,一直没有谈朋友。小魏说她今天已经拿了结婚证,我的心也怦怦地动了。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青年做自己的朋友呢?!
  兰力夫看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心跳也加快了速度。他鼓足了勇气,大胆地翻到最后一页:
  一九七六年八月廿八日(星期六)真想不到,那个文质彬彬的技术员今天居然活跃在篮球场上。他穿着红背心和白球裤,突出的胸肌使他的精神显得格外饱满,黝黑的皮肤在夕阳的余辉里闪闪发亮。
  他的弹跳力是那样的好,投球的命中率又是那样的高,在这场球赛中,我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他!
  我想,思想进步,工作良好,体魄健壮,应该是我谈朋友的基本条件吧?
  前半场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个球队员不慎摔倒了,看样子摔得很重,不能走路。
  我见到那个技术员立即主动走过去,利用休息五分钟的时间,熟练地给受伤的球队员按摩腿部。后来那个球队员又按照他的方法自我按摩,到散场时,那个球队员就可以自如地行走了。想不到那个技术员还是一个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呢!
  我也爱好运动,中学读书时也曾摔伤过;要是我不幸再摔伤,能有这样好的“医生”伴在身旁,那我可真的要把痛苦当成欢乐了……
  兰力夫几乎看不下去了,仿佛自己周身的骨胳都变得又松又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位被许多业余文艺爱好者誉为“才貌双全”的“花腔女高音”,自己暗地里爱慕已久的姑娘,竟然也在暗地里景仰着自己,并且用写日记的独特方式倾吐对自己的爱情!如此境遇,真使兰力夫受宠若惊,飘然云外……此刻,他的一腔热血在沸腾,心儿被粘在白蕾的日记本上了。
  兰力夫遐想不止的时候,耳畔又送来了白蕾的轻声曼语:
  “小兰,日记写得不好,你可要教正哪!”
  兰力夫不知从哪里来了灵感,从床边站起来,咬文嚼字地说道:
  “一位美丽的少女,把自己圣洁的情感,蕴藏在她日记的字里行间,这真是绝妙之笔呀!”
  白蕾娉婷地站在兰力夫身边,妩媚地一笑,从嘴唇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但愿‘慧眼识丹心’啊!”
  大学毕业的兰力夫,当然懂得白蕾这句话的意思,他大胆地望着她那多情的眼睛,说:
  “可惜我不会弹古琴,不然我要在你的面前弹奏《高山流水》了……”
  “没有古琴,你就用小提琴奏一曲《梁祝》吧!”白蕾说罢,又是嫣然一笑。
  “那,小提琴放在文化宫没有带回来,怎么办呢?”兰力夫由于认真而焦急起来。
  白蕾噗哧一笑,说:
  “《高山流水》也好,《梁祝》也好,都不必演奏了,你刚才的行动就是无声的音符,我的心灵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呀!”
  白蕾略微停顿了一下,洒脱地抬了抬自己的右腿,说:
  “我只希望,你把我当作我的日记中所写的那个球队员……”
  兰力夫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白蕾从抽屉内拿出一瓶松节油,雍容大方、一本正经地递给兰力夫,说:
  “我在中学读书时听体育老师说过,足部扭伤,除了要直接按摩足部以外,还要由大腿顺着淋巴管的方向向下按摩,是这样吗?”
  她说着,毫无顾忌地脱下自己右脚上的尼龙丝袜,又把棕色的轻质长裤向上提了又提……
  顿时,雪白丰腴的大腿呈露在兰力夫的面前。这妙龄女子的大腿呵!……兰力夫有些晕眩了……
  白蕾却又大方而又诙谐地说道:
  “治跌打损伤的‘医生’,请快来‘救死扶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