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房互换站

  陈梦君居住的后厢房内,当阳光经过对面的高墙投射到地板上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可是后厢房的主人迟迟还没有醒来。这束长方形的光块从地板上向钢丝床推移,把床上的纯羊毛毯晒得温热,裹在毯子里的身体渐渐感受到这个热力,才慢慢醒来。陈梦君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看看手表,又看看毛毯上的长方形光块,蹙眉自语道:
  “这讨厌的阳光,扰乱了我的好梦!真是良宵苦短日高升啊!”
  她从钢丝床上下来,走到梳妆台前,脱下睡衣,轻轻揉着惺忪的睡眼,犹在回味刚才的梦境。
  当她从那块腰圆形的玻璃砖上,看到自己结婚后没有生育、体形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线条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热力忽然团团围住了她的心房,使她傲然地在心里说道:
  “谁说我‘徐娘半老’?看,青春的余韵不是还留在我的身上么……”
  今天是陈梦君休班。依据她的惯例,在休班这一天,她要漫无目的地在市中心逛上一天;昨天的“母子会”,更使她今天的游兴大增。她梳妆打扮了一番,就乘车来到闹市,在市百货公司中心商店那货物琳琅满目的橱窗前消闲解解闷。
  逛了一阵,陈梦君又登上商店的四楼,站在那个朝南的阳台上凭栏远眺。十里长街上,卡车、客车、吉普车、轿车和拖着长辫子的电车,一辆接一辆奔驶在马路中心线两边的快车道上,形成了两支车队:一支向东,一支向西。车队匀速前进,有条不紊,十月的骄阳照得车顶闪闪发光,活象两串朝相反方向滚动着的光彩夺目的五色珍珠。
  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唤起陈梦君对旧日的追怀。一九四七年,她同西郊棉纺织厂的股东老板到蟾宫饭店举行规模盛大的结婚典礼的时节,新娘和傧相乘坐的小轿车后面,不也是鱼贯跟着长长的车队吗?蜜月的幸福,少妇的荣华,家财的丰盈……,使她过着“人间天上”的生活。可是,好景不常,解放大军渡江的炮声,震响了官僚资产阶级没落的丧钟。比陈梦君大三十岁的丈夫当时正在生病,怕经受不住旅途的劳顿,未能南逃。解放后,她的丈夫以尺蠖之术潜伏爪牙忍受着,伪装进步,向人民政府交出了他在西郊棉纺织厂的不动产,滑脱了“三反五反”中群众对他的清算。不料,他年老贪色,久病不起,等不到“国军光复”,就一命呜呼了。陈梦君在无限悲痛之余,于一九五八年进了西郊的一个合作商店当了营业员。
  “唉!年华飞逝,青春已去;街景依旧,人事已非!”
  看着眼前的繁华街市,陈梦君不觉在心里发出浩叹。
  她从市百货公司中心商店大楼出来,穿过江夏路,顺着沿江大道向东南走去。在半殖民地时代,这一带曾经是帝国主义的租界。那时,每当黄昏时分,她经常偕同她的大老板坐上小轿车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兜风。华灯初上,她就向大老板提出到“百乐门”跳舞,或是到“新都会”打弹子,大老板都一一照办,驱车前往。为了“攀亲戚”、“找靠山”,她还被大老板带到“三B公司”陪客,或是到“外国空军俱乐部”赴宴……
  她触景怀旧,边走边想,又被轮船的汽笛声带回到现实中来,便闻声走上江堤。站在江堤上,回头望去,“百乐门舞厅”变成了工人俱乐部;“新都会弹子房”变成了少年之家;“三B公司”变成了外贸大楼;“外国空军俱乐部”变成了人民武装部。她哼了一声,又转身望着东去的大江和过去的招商局码头、太古洋行码头。在这条内河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码头外,吊杆林立,机声轰鸣,只是,再也找不到插着外国旗的军舰了!她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轻声哼起四十年代她在外国人办的教会中学读书时学会的流行歌曲: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她在江堤上走了一段,来到了高楼华屋鳞次栉比的韶山路。
  这条路,解放以前叫做新巴黎路。新巴黎路25号,是她同大老板结婚后,大老板特意从当地最大的房地产资本家手里用金条租赁下来的一幢小洋楼。解放前夕,大老板退了租,他们才搬到西郊的“八间头”。
  陈梦君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就是同那幢小洋楼联系在一起的;新巴黎路的街头,也留下了她当年寻欢作乐之后乘兴夜归的足迹。所以,当她去年偶然从一位同事那里打听到市内的公房可以互换,而且在公房互换站里也有新巴黎路的住房要换出来的时候,她是怎样意外地感到高兴!她决定把住房从八间头换到新巴黎路这一带来,一则可以常游旧地,重温旧梦;二则因自己在八间头声名狼藉,可以通过换房来换换环境。早几个月她就按照公房互换手续到互换站登了记,以后又陆续去了几趟。
  陈梦君换房的决心,因昨天的“母子会”更为强烈了。她想,如果搬离八间头到这一带来住,新的街坊们不知底细,梁亚明经常来访,就会当真以为是婶侄关系呢!
  市房地局公房互换站,在韶山路前面的一条十分清洁的街道上。这条街很短,车辆行人很少,比较僻静,市房地局便在这条街上选择了两个门面作为公房互换站。现在正是互换站办公的时间,虽然门外正在修补马路,但许多自愿换房的群众仍然麇集在门口,三三两两自由地商谈。
  陈梦君对公房互换站已经很熟悉了。她没有在门口逗留,却穿过门口的人群,径直走进室内。
  这是一间内空很高的大房间,两排明净的大窗户朝街上开着,刚刚粉刷过的墙壁十分光洁。在一方墙壁上,挂着“公房互换,由远及近,有利生产,方便生活”的固定标语;在标语的下方和另外两方墙壁上,按照“区内互换”和“跨区互换”的具体要求,分专栏挂满了要求换房者自己填写的卡片。
  陈梦君进门以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寻自己填写的卡片,看还在不在。她的卡片挂在“西郊区→夏口区”的专栏内,由于公房互换站工作人员的认真管理,卡片完整无损,也没有被人移动。陈梦君走过来,在“夏口区→西郊区”专栏内,一张一张地查看卡片,想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住房。找了一阵子,陈梦君没有发现地点符合、条件相当的住房,就习惯地坐在室内的长凳上,一方面让走得累乏的身子休息一下,一方面等等看。
  她刚一坐下,一个身穿工作服的青年工人走过来,有礼貌地问:
  “请问,您的住房在哪里?”
  “在西郊。”陈梦君垂着眼睛答道。
  “哦,我要东郊的住房,咱俩方向不对。”
  青年工人耸耸肩膀,走开了。
  一个身穿呢制服的中年男子,从对面的长凳上起身走过来,对陈梦君说:
  “我正好要西郊的住房。”
  “那你的住房在哪里呢?”陈梦君抬起她那睡肿了的眼皮问道。
  “在武阳区。”
  “我要夏口区的住房。”
  “哦。”那位换房者自知自己的条件不能满足对方的要求,就不再跟她交谈了,重又回到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来。”
  门边的办公桌前,坐着房屋互换员刘师傅。他六十一二岁,个子较高,穿着一套灰色涤卡人民服,没有戴帽子,稀疏的花白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略带长形的面庞上,特别突出的是那个高而笔直的鼻梁,和两只带着鱼尾纹的明亮的眼睛。
  刘师傅一会儿忙着接电话,一会儿忙着答复群众的询问,一会儿忙着办理公房互换手续,工作得有条不紊。
  一个老年妇女走进来,扫了室内坐着和站着谈话的人们一眼,目光最后落在门边坐着的刘师傅身上。她看这阵势,猜想他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微微弯着腰问道:
  “同志,听说市里的公房可以互换吧?”
  刘师傅正在给坐在办公桌前面的两个换房者办理公房互换手续,示意她等一等,并且手一指,让她看了墙上挂的十六个字和《公房互换注意事项》。他填好了“公房互换通知单”,回过头来对那个老年妇女说:
  “公房互换是党关心群众生活的一项措施,是为了解决职工就近上班的问题,有利于生产和工作。”
  他指了指坐在办公桌前面的两个职工:
  “例如这两个同志,一个在西郊区工作,住房在东郊区;一个在东郊区工作,住房在西郊区,每人每天在路上的往返时间都要花掉两个多小时,不利于生产,也影响了职工的休息,还徒然增加了公用汽车的客运量。现在这两个职工的住房办手续对换了,都可以就近上班,问题就解决了。”
  老年妇女连连点头,说:
  “公房互换真是个好办法,党把我们的困难都想到了!”
  刚才办理公房互换手续的两个职工,从刘师傅手里高兴地接过“公房互换通知单”,满意地交谈着走出门去。门外扑来的一阵清风带进一句话:
  “公房互换也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哪!”
  陈梦君怀着羡慕的心情,看到那两个换房者满意而去,心想:我的房子何时能够换好?问问那个老头儿吧。于是从墙边的长凳上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客气地问道:
  “老师傅,最近有新巴黎路——不,有韶山路的住房要换出来吗?”
  “有哇,你住在西郊区的八间头吧?有一个住在韶山路的同志正好要换到你们那里去。让我查一查。”刘师傅热情地答复道,打开抽屉认真地查起资料来。
  陈梦君先是一惊,觉得这个老人的记忆力真是惊人:我只来了几次,他就认识我了,还记住了我住的地方;继而感到十分喜悦,终于等到了由新巴黎路搬到西郊去的换房者!刘师傅还在查找地址,她已先陶醉了,仿佛又回到了红瓦圆屋顶的房屋里面,正站在华丽的百叶窗前凝眸远望哩……
  刘师傅终于从浩繁的公房互换资料中查到那位换房者的门牌号码。他皱了皱眉头,对陈梦君说:
  “他的住房有四十七平方米,你只有二十八平方米,面积不对口呀!”
  “真遗憾!”
  陈梦君不肯离去,两肘支撑在办公桌上,眼巴巴地看着刘师傅给一个新来的换房者填写登记表。过了一会,她又对刘师傅说:
  “老师傅,只要是新巴黎路——不,韶山路的住房,我都要,面积比我小些也行,我可以以大换小呀!”
  刘师傅眨了眨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疑惑地问陈梦君:
  “你在西郊合作商店工作,为什么一定要换到韶山路来呢?”
  “我上次登记时不是已经对您说过吗?我是一个独人,年纪大了,快退休了,韶山路有我的亲戚,搬近些有个照应呀。”陈梦君分明在撒谎,却指手划脚说得活龙活现。
  “晤。”刘师傅应了一声,又招呼别的换房者去了。
  陈梦君悒悒不乐,十分扫兴,离开了那张办公桌。她刚走出公房互换站,一个陌生人迎上前来问道:
  “同志,听说您的住房在西郊的八间头吧?”
  陈梦君打量问话者:他身着一套整洁的铁路制服,约莫四十七八岁,高个子,阔肩膀,饱满而不肥胖的脸庞白白净净,黢黑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刮得光光的下巴略带方形,柔和的眉毛下面有一对经常含笑的眼睛,给人以气度不凡而又和蔼可亲的印象。
  “是的,我住在西郊的八间头。”陈梦君面无表情地说。
  那个人彬彬有理地站在陈梦君面前,用清亮的嗓音说道:
  “我的工作单位在西郊车站。现在铁路大干快上,为了方便工作,减少上下班的往返时间,我正需要八间头一带的住房。”
  “那你住在哪里呢?”陈梦君问。
  那个人向右后方挥了挥手,说:
  “我住在南岭路,离您需要的韶山路只隔着一条街;对门就是电影院。”
  “这个地点可以。电影院嘛,这一带多的是。”
  “我的住房在二楼,面积二十六平方米,门开在东边的走廊里,两扇大窗户朝着正南方,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冬暖夏凉。厨房一家独用,卫生间两家共用。”那个人比划着描述道。
  “我们互相看看吧。”
  那个人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诚恳而又急切地说:
  “我昨天看了您的登记卡片,知道您住在八间头8号,那里的房子我熟悉,不需要看了。现在就等您看我的房子,只要您同意,我们明天就办手续。”
  陈梦君的心震荡起来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终于碰到了满意的互换对象!过不几时,我就可以返回阔别二十七年的租界区了!虽说是落花流水春去也,然而在自己的残年能够栖身于一个可以怀旧的场所,再好好熏陶梁亚明这个干儿子,让他续我的香烟屁股,也就可以终此一生了!……
  这一回,陈梦君没有表露自己的喜悦心情,她抬了抬眉毛,以很平常的口气对那个人说:
  “可以。让我先看看你的房子。请留下姓名、住址和工作单位。”
  那个人从铁路制服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和封面上印有路徽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纸,端端正正地写着:
  尹南星,西郊车站主任货运员,住南
  岭路25号二楼。
  陈梦君眯缝着眼睛注视尹南星写条子,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近旁大喊一声:
  “陈伯娘!”
  陈梦君一愣,回头一看,见是梁亚明,并见他手里提了个大鳖,问道:
  “亚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哪里来的大脚鱼?”
  “你叫我去捉泥鳅,我没有找到,碰上这个大脚鱼,就捉回来了。路上我听同学说,这里的大华电影院今天放映外国故事片,时间不早了,我怕回家耽误了时问看不成,就直接赶到这里来了,用你给的钱买了一张电影票;守门的见我提着脚鱼,不让进,我拐个弯一看,这里围着一堆人,就想到这里来把脚鱼‘处理’它……
  听说要“处理”脚鱼,一个矮个子的旁听者不等梁亚明说完,急忙插进来说道:
  “卖给我,卖给我,我出五角钱……”
  “卖给我,我出一元钱……”一个瘦高个子说。
  陈梦君斜着眼睛看了矮个子和瘦高个子一眼,心里说道:哼!这么个大肥脚鱼,倒想用五角钱、一元钱买了去,别做梦!她根本不理会他们,从梁亚明手里接过鳖,旁若无人地说:
  “亚明,脚鱼交给我带回去,你看电影去吧。”
  梁亚明点点头,拔脚就走。他那乱得象鸡窝的头发随着脚步抖动着。
  陈梦君忽然想起一件事,避开围观的人们,追上前去,小声对梁亚明说:
  “脚鱼可是个好东西咧!它比泥鳅的营养更丰富,具有温补的特殊功能,有空可以捉一点呀。”
  梁亚明眨巴着眼睛,问:
  “那,那你不要我捉泥鳅了?”
  “泥鳅菜场里经常有卖的,你就捉脚鱼吧……”
  陈梦君还想说什么,梁亚明惦记着那场首轮电影,再也听不下去了,连说了几个“是的是的”,就离开了她,快步向大华电影院跑去。
  陈梦君望着梁亚明的背影,欣慰地在心里说道:
  “这孩子真听话……”
  她回头又往公房互换站走去,准备让尹南星陪她去看他的房子;一拐弯,看见尹南星正在同一个身段苗条、衣着华丽的青年女子谈话。尹南星见陈梦君突然又返回来了,连忙避开那个女子,迎上去把刚才写的条子递给她,一只手指着匆匆离去的那个女子,一只手放在胸前,认真地向她解释道:
  “那个女同志也想换我的房子,我说已经同您谈好了,那个女同志就走了。”
  陈梦君厌恶地望了那个匆匆离去的女子一眼:哼!你也想抢我口边的肥肉!又觉得尹南星“说一不二”的品质可贵,为自己之所爱未被别人夺走而感到庆幸。但她仍然不动声色,两只手分别向两旁一伸,以“得之不喜,失之不忧”的豁达态度说道:
  “你可以多谈几个‘对象’,公房互换可以自由选择嘛!”
  “不,我要您的房子要定了!”尹南星真诚地说。
  “那么,我现在就去看你的房子。”陈梦君扭了扭身子,大模大样,神气十足。
  尹南星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