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泥鳅拱豆腐
八间头的住户,过去是工厂的资本家、酒楼的大老板、伪警察局的要人,而今却变成了西郊棉纺织厂的职工家属宿舍。只是在八间头8号的后厢房内,住着原西郊棉纺织厂股东老板的老婆陈梦君。
此刻,陈梦君坐在红木梳妆台前修面整容。腰圆形的玻璃砖上映出一头油光光的短发,一张略带长形的面孔,和两颊上由于擦粉过多长的一些粉斑。
陈梦君睖睁地望着梳妆台上的那块玻璃砖,再也找不到桃花般的人面了,感叹流光无情,红颜易老,倏忽间都四十五六岁了,好不顾影自怜……
“笃笃笃。”有人敲门。
“有谁找我这个孤家寡人呢?”她狐疑地离开梳妆台,打开门一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个少年的骨架比较长大,五官端正,但面容却显得消瘦,清秀的眉毛上面有个小伤疤,面颊上还擦了一条蓝墨水。他穿着一件不大相称的铁路制服上衣,浑身都是灰尘,洗褪色的黄军裤也挂破了一块。
陈梦君认识这个少年,他是她的街坊,就住在八间头1号,叫梁亚明。他的母亲三年前因病去世,父亲原在西郊车站工作,现在调往内地的一个车站去了;奶奶把他看得很娇,管得不严,他渐渐滋长了一些不良习气,因此,陈梦君很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开始,她用一颗糖,一本小人书,一张电影票,同梁亚明建立了初步联系;昨天,梁亚明在她手上用一角钱买一支铅笔,她故意找给他四元九角钱,就是拉拢他的第一步。梁亚明当时不肯接钱,陈梦君使了个眼色他收下来了,这使她对拉他下水充满了自信。
梁亚明站在门口,吞吞吐吐地说:
“陈伯娘,我,我昨天买铅笔给您一角钱,您怎么找给我四元九角呢?”
“什么?昨天买铅笔?”陈梦君回到梳妆台边坐下来,佯装记不起来又特地回忆的样子,好一会才说,“晤,是的,你昨天是在我手上买过铅笔,你当时给我五元钱,一支铅笔只要一角钱,我就找给你四元九角钱,正好不多不少呀。”
“陈伯娘,您看错了,我给的是一角钱,不是五元钱。”梁亚明从荷包里掏出四元九角钱,“这个钱应该退还给您呀。”
陈梦君心想,梁亚明当时不肯收那四元九角钱,自己使了眼色后他收下了,这说明“三岁小孩也要钱”,钱真能通神哪!今天梁亚明上门退钱,这说明他们“工人阶级”又在拉他,他又不敢收下这个钱了。陈梦君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拉他,我也拉他,我就是要跟你们比个高低,看哪个有能耐把他拉过来!于是站起来说:
“亚明,你自己记错了,你昨天是给的五元钱。”
“我,我给的是一角钱。”
“是五元钱呀!”陈梦君抱着膀子说,“我盘弄了四十多年的钱,什么法币、日钞、金元券我都见过,还会把你手上的五元钱看错?”
“陈伯娘,那你会错帐的……”
“错什么帐?当晚盘存,分毫不差。”
“陈伯娘,我……”
“算了算了,不谈这个。”陈梦君走上前去,一把将钱塞进梁亚明的衣袋内,又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亚明,你放学了?”
“刚放学。”
“你今天没有牵着狗子去捉兔子?”
陈梦君知道,梁亚明过去经常旷课,腰里扎一根绳子,手里拿一根篙子,带着一条狗子,碰上机会能捉一两只兔子,这里的青少年都叫他“狗兔司令”哩。
“现在紧多了,不能象过去那样随便旷课啦。”梁亚明说着,一双手把衣角卷起来,又打开;再卷起来,又打开。
“你这个狗兔司令还怕什么?”陈梦君拍拍梁亚明的肩膀,故意挑逗道,“现在是‘开门办学’。门是开着的嘛,就可以随便进,可以随便出,何必搞得那么紧张呢?”
经陈梦君激将,梁亚明翘起嘴巴,一只手叉起腰,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我紧张?我才不紧张咧!昨天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我听得不耐烦了,肚子也饿了,就想溜号了;一看教室门是关着的,我就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爬上窗台,来了一个滚单杠的动作,呼地一下就跳出了教室。”
“嗬,我们的狗兔司令可真有一手哩!”
陈梦君看到梁亚明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滚单杠的姿势,脸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神色,就进一步挑灯拨火,说:
“我早就听说过,什么砸学校的门窗桌椅是革命行动,你这次翻窗子,当然也是勇敢行为罗!”
“是呀,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上学期,我们班有两个女同学上课不听讲,光谈有机扣子的颜色和样子就扯了四十五分钟,老师气坏了,可学校里那个‘闹上去’的副主任却夸奖她俩造了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还说她俩知识很广呢!我想,她俩上课可以谈扣子,我又为什么不能翻窗子呢?可这回不灵了,老师下午就找我谈话;我想等那个副主任出来为我说话,可他没有影子了,没有法子,我只好写了一份检讨书。”
“唉!这可能就是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吧!”陈梦君假装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梁亚明一怔,想不到这个“卖东西的人”还会使用一个时髦的词语哩。
“可不是,现在紧多了。”梁亚明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
这回,陈梦君再没有题目挑逗了,就随口问道:
“亚明,前天豆腐坊失火,你去看了的吗?”
“我还去帮助救了火的咧!”
“火烧得大不大呀?”
“可大呀!除了财会室、电气房以外,那些木厂房都烧光了。”
“晤。——哎,亚明,看,你站着千么呀?我也忘了,快,快坐下。”
陈梦君殷勤地把梁亚明招呼到床前那张半旧的沙发上坐下来,并从旁边那个断了一只腿的茶几上抓起一包香烟,自己抽出一支含在嘴里,随手递一支给梁亚明。
“陈伯娘,我,我不会抽烟。”梁亚明赶忙伸出手做了一个谢绝的手势。
“什么?你不会抽烟?狗兔司令还不会抽烟?”陈梦君故意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气,又从他的头上望到脚下,然后,用歌吟的调子说道:
“男子不抽烟,天要黑半边!吸烟是男子的美德呀。不学会吸烟,还叫什么狗兔司令呢?来,抽一支。”
梁亚明只好接了陈梦君的香烟,十分别扭地衔在嘴里;陈梦君用打火机将烟点燃,梁亚明吸了一口,直打呛;陈梦君还管那些!回身躺在另一只半旧的沙发上,满意地吐出一团烟球,尔后,移过目光注视着梁亚明那张稍嫌瘦削、稚气十足的面庞,用十分关切的语调问道:
“亚明呀,我看你好象又瘦了!”
“奶奶说我太贪玩了,不是玩狗子,就是撵兔子,吃饭不长肉。”
“光吃饭怎么行?你要吃点好的。”
梁亚明十分不自然地又抽了一口烟,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呛得眼泪直流。但他仍然自作镇定,装出大人抽烟的样子,弹一弹烟灰,说:
“时间我倒有,可就是没有钱。奶奶说要吃什么买回来吃,爸爸也不肯给我零用钱。有滋味的东西我当然想吃,不说别的,碰到合味口的菜,饭也多吃些。”
陈梦君一听话音,觉得把握更大,决定慢慢拉拢,步步进逼。
“亚明,我只一个人,钱我有,来,给你过早。”陈梦君说着,塞给梁亚明五元钱。
“那,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梁亚明想不到陈梦君会有这么一手,受宠若惊。
“这点钱算什么,只管拿去用,人要互相关心嘛!况且我们又是邻居,我比你年长,没有儿女,你又可怜,失去了母爱,我看,你就算是我的干儿子吧。拿去,拿去。”
梁亚明这时候对钱还没直接感到兴趣,他所向往的是鸟枪。他想: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想弄一把鸟枪,牵着狗子撵兔子,哪能比得上扛起鸟枪打兔子呀!我已经有了四元九角钱,现在又可以有五元钱,再写信给爸爸要几元,找舅舅要几元,最后叫奶奶凑一点,就可以买一支鸟枪了,那该多好呀!这个陈伯娘真热心,就……
梁亚明还在犹豫的当儿,陈梦君就不声不晌地把这五元钱夹到了他的学生证里。
顿时,梁亚明稚气的脸庞上泛起了红晕,显然是因为接连收了两笔“混账钱”内心感到羞愧;陈梦君自顾抽烟,没有说什么;梁亚明低着头,脸更红了,屁股像坐在针毡上,两只手没地方放,只好夹在自己的两腿间。
他那发窘的眼光在墙上移动着,突然发现墙角的红木架子上放着一个金鱼缸,为了解脱窘境,他腼腆地搭讪道:
“陈伯娘家里的金鱼缸好大呀!”
陈梦君又抽了一日夹在她那“兰花”手指间的香烟,仰起头,洋洋自得地望着缭绕的烟圈在天花板下飘游,说:
“你喜欢玩狗子、兔子,我就喜欢玩鱼。”
“我来看看。”
梁亚明巴不得变一个话题,换一种姿势,连忙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墙边看金鱼缸。将近黄昏了,陈梦君住的又是后厢房,光线较差,梁亚明看不清缸里的金鱼,就问:
“这不象‘珍珠’、‘墨龙’,是什么金鱼呀?”
陈梦君突然哈哈大笑,夹着香烟的“兰花”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在那个断了一只腿的茶几上轻轻敲着,说:
“亚明哪,亏你还是个什么司令,一点‘眼水’也没有——那不是金鱼,是泥鳅!”
“泥鳅?”梁亚明愕然。
“是泥鳅!”
“金鱼缸里养泥鳅?”
“一点不错,金鱼缸里养泥鳅。”陈梦君重又把梁亚明拉到沙发上坐下。“你年纪轻,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罗!”
梁亚明稚气的脸上,现出煞有介事的严肃神情,一本正经地问:
“陈伯娘,能告诉我吗?”
“嗯。”陈梦君用“兰花"手指弹掉烟灰,故不作答。
“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梁亚明被好奇心驱使,急不可耐地连声说道。
陈梦君淡淡一笑,还是不作答复。她把香烟按进烟灰缸里熄灭,起身走近碗橱,从里面拿出两个鸡蛋;又走到金鱼缸前,打破蛋壳,把蛋清、蛋黄一古脑儿倒进缸里;这时,缸里的泥鳅争相游至飘落蛋清、蛋黄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梁亚明瞠目结舌,在一旁看呆了。
“亚明哪,”陈梦君摇动着身子,这才开口说话,“我把你当做儿子看待,才对你揭开谜底。这是你已故的伯父家里的祖传秘方,告诉你以后,可不要对任何人讲呀。”
梁亚明攥了攥拳头,认真地说:
“陈伯娘,我一定不对别人讲,连奶奶也不告诉。”
陈梦君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
“泥鳅并不一定要养在金鱼缸里,什么缸都行,用金鱼缸主要是因为它透明,便于观赏。我把泥鳅买回丢进缸里养起来,每天喂蛋清、蛋黄,泥鳅吃了以后,就进行像你们书上所讲的新陈代谢……”
梁亚明想不到这个“卖东西的人”,除了会说什么“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这类时髦的词以外,还晓得“新陈代谢”哩。既感到惊异,又暗中佩服。
陈梦君的薄薄的嘴唇角上,隐藏着得意的笑容,继续说道:
“泥鳅在新陈代谢的过程中,不断地吸收蛋清、蛋黄,排出污泥臭屎,几天以后,身上的泥土气消失了,营养更丰富了,象今天这样,就可以派用场了。”
“派什么用场?”梁亚明疑惑地扬起眉毛。
陈梦君走到窗前,放下窗帘,随手开亮电灯,说:
“亚明,你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饭,我亲自派个用场你看看。”
“我不回家,奶奶会担心的;再说,我还要喂狗子咧!”梁亚明只说不动。
“不怕,我这里有高压锅,饭一会儿就做好了,吃了回去也不迟。奶奶要问,你就说在学校做了清洁的。”
梁亚明好奇心切,屁股就粘在沙发上了。
陈梦君的厨房里有两个炉子:台炉和提炉。她在台炉上放了压力锅蒸米饭,把提炉由厨房里提进住房内,抽开炉门,架上铁锅;等锅烧热了,再倒进麻油,一会儿,麻油的香气四溢,她便从碗橱里取出四块豆腐,依次置入锅内。
“这有什么稀奇?清油炸豆腐——家常菜。”梁亚明在心里嘀咕着。
突然,陈梦君双手捧起金鱼缸,连水带泥鳅一古脑儿倒进一个大盆子里;清洗一遍以后,她熟练地捉起泥鳅,.一条一条地放进油锅里,然后紧紧盖住锅盖。
“我的用场派下去了,下面就该泥鳅自己表演了。”陈梦君掏出手帕揩着手,装着很风趣的样子,说:“俗话常说什么‘热锅里的蚂蚁’,现在是热锅里的泥鳅。这些泥鳅耐不住高温,在锅里乱蹦乱跳,乱窜乱钻,最后发现豆腐是凉的,便拚命往里面躲——于是,锅里就做成了一道名菜:泥鳅拱豆腐。”
梁亚明先是惊讶,继而点头,后来不觉哑然笑了。
陈梦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迫使沙发下面的弹簧哼了几声。她把一只“兰花”手伸到空中,更加卖弄地说:
“泥鳅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用蛋清、蛋黄处理之后,土气消失了,蛋白质的含量更高了;豆腐也含有丰富的植物性蛋白质;泥鳅、豆腐加上麻油和其它调料,经过烹饪以后,就成了美味可口、鲜嫩无比、营养丰富的佳肴了。”
说话间,陈梦君得意地站起来,揭开锅盖,撒下葱白,然后盛进一个大花碟子里。厨房里传来“嗤嗤”声,台炉上用高压锅蒸的米饭也好了。她又在锅里烩了几个菜,最后把锅端开,从碗橱里取出一个大燉钵放在火炉上,这才叫梁亚明入席就餐。
梁亚明急于品尝“泥鳅拱豆腐”的美味,没有怎么推让,就坐在陈梦君的对面了。
陈梦君又拿出酒瓶,斟了满满两杯酒。
“陈伯娘,我就吃‘泥鳅拱豆腐’算了,我不会喝酒。“梁亚明推开酒杯,眼睛盯着那个大花碟子。
“看你看你,又来了!刚才说不会抽烟,不是抽得蛮好吗?‘泥鳅拱豆腐’要吃,酒也要喝,这叫做美酒配佳肴。”陈梦君说着,重又把酒杯推到梁亚明面前。
“我真的不会喝酒。”梁亚明皱着眉头,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陈梦君自己端起酒杯,又催促梁亚明端起酒杯: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来,亚明,我敬你这个司令一杯。”
“陈伯娘,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呀。”
陈梦君端起那个酒杯往梁亚明的手上贴,口里念念有词:
“不吸烟,不喝酒,死了不如一条狗!快,狗兔司令,快!”
陈梦君终于让酒杯挨着了梁亚明的嘴唇……
看到梁亚明咽酒时眉毛眼睛皱成一把的狼狈相,陈梦君快慰地笑了,赶忙跟他夹了一块“泥鳅拱豆腐”。
“真是好菜,又鲜又嫩,一溜就到肚子里去了。”梁亚明贪婪地咀嚼着。这块以泥鳅拱豆腐”刚下喉,他自己也从大花碟子里夹了一块。
“可别把牙齿吞下去了罗!”陈梦君哈哈大笑。她那发暗的眼睛里闪动着敏锐而狡黯的青光。
二人边吃边喝,边谈边笑。一会,陈梦君从提炉上端起那个大燉钵,放到桌上,乜斜着眼睛望着梁亚明,更加自鸣得意地说:
“这又是一道好菜!”
梁亚明此刻一点也不局促了,不要谁吩咐就站起来揭开燉钵的盖子——原来是清嫩的老母鸡,汤水里还露出几个圆东西。
陈梦君在同梁亚明的谈话中,讲了很多美味佳肴的烹饪方法,从烹调的主要工具,火候,调味,原料的熟处理、过油、走红、勾芡,一直讲到装盘的注意要点,并用四言八句予以命名,梁亚明几乎听得入了迷。他知道这道菜也一定个名字,就问:
“陈伯娘,这叫什么名堂呀?”
陈梦君又燃上一支烟,她是最喜欢在喝酒、吃菜的同又吸烟的。她猛吸了一大口,尔后缓缓吐出烟团,神气活现地半闭着眼睛,用歌吟的调子说道:
“这是母鸡嫩鸡蛋,叫做——‘母子会’。我们今天第一次聚餐谈心,也算是母子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