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听音画人像

  刘凯的家住在西郊大街中段的那幢新盖的大楼里。这个地方离市公安局比较远,离刘凯妻子的工作单位却很近;由于公安工作的特殊性,刘凯很少在家,他特意把家搬到这里,让妻子就近工作照顾家庭。
  不用说,刘凯昨晚又是通宵未归;看来今后一段时间里,他也是没有工夫跟妻子小孩打照面的,所以,夏蒲亭今天特地“命令”他回去一趟,处理一下家庭事务。案子一点头绪没有,多少工作要做呀,刘凯哪有时间回家探视?只是,他知道老局长规定的这个破大案之前必须回家一趟的“老规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坏”的,便骑着自行车回家来了。
  妻子和小孩都没有回来,家里无人。刘凯推开阳台门,拉开色彩斑驳的窗帘,夕阳照射进来,地板上立刻现出一条拉长的人影。从紧张的工作环境一下进入这个安静的家庭,反倒使刘凯感到不大自在。他想思索一下案子的端倪,无奈一时手头占有的材料太少;他想淘米做饭,又怕弄成夹生饭受到妻子的取笑。“有了,还是画画!”刘凯自语着,走到墙边取下图板,又从书橱里拿出图画纸和绘图铅笔,把纸钉在图板上,让图板成七十五度角靠在窗下的写字台前,他就坐在靠背椅上,聚精会神地画起画来。
  刘凯学画,已有十二三年的历史了。在公安战线工作多年的刘凯,怎么会想到要从事一点艺术活动呢?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故事哩。
  那是一九六四年春天,刘凯为了查找一个不知相貌的犯罪嫌疑人的下落,跑了五六个大小城市,一点头绪都没有,最后在一个小城市里的一所学校内,找到了一个曾经见过那个犯罪嫌疑人的人。那个同志正好是一个热情而称职的美术教师,他为了大力支持公安人员办案,生怕自己用语言表达那个犯罪嫌疑人的面貌特征不够准确,不够细致,特地凭记忆画了一张犯罪嫌疑人的头像。这张头像,后来为刘凯查找那个犯罪嫌疑人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这件事启发了刘凯。他想,要是我们侦查员能够抽点时间学点绘画的本领,既可以凭借自己的记忆默画人像,又可以在访问群众的时候,把群众用语言表达的面貌特征用线条描绘在图画纸上,只要基本相象,对我们的工作就会很有帮助。于是,刘凯决心学画。
  这些年来,刘凯从依样画葫芦的临摹入手,见缝插针地练习素描、写生和默画,初步掌握了一些绘画技法;近年来,对于他自己命名的这种“听写画”,也开始入门了。
  从学画的实践中,刘凯还体会到:画画不仅可以扩充自己的业务能力,而且还是一种积极的休息哩!每当工作疲劳,精力不足,或者对某个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就拿起图板,暂时忘掉工作,.专心致志地画画,这样往往可以消除疲劳,补充精力,或者对某个问题获得新的见解。这使得刘凯真正懂得了生理学家所说的,交替工作也是休息的道理……
  现在,刘凯在图板上画的这幅“听写画”,是根据前天陈静秋表述的面貌特征,画的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刘凯正在仔细地描绘头像的细部,他是这样的凝神静气,以至于有人在掏房门上的弹子锁都没有听到。直到他那四岁的小女孩跑进来大喊一声“爸爸回来了”,他才抬起头来。
  小女孩想不到爸爸今天会坐在家里,这下可高兴啦,回转身连蹦带跳向厨房跑去,把爸爸回来了的喜讯告诉妈妈:
  “妈妈,妈妈!‘卖到公安局去了’回来了!”
  孩子的妈妈开玩笑时对别人说的,她爸爸“卖到公安局去了”这句话,不知什么时候灌进了女儿的耳朵,并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得她把“卖到公安局去了”同“爸爸”这个称呼联系起来。此刻,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竟把“卖到公安局去了”当作“爸爸”的代名词说出来,刘凯听了,哈哈大笑。他放下图板,追上去抱住女儿,把自己的面颊紧紧地贴在她那红润润的小脸上,爱抚地说:
  “玲玲,你怎么站到妈妈那边去了,说爸爸的‘坏话’?”
  “怎么?玲玲不该站到我这一边?你成天不同她打照面,还要她站在你那一边?……”
  孩子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逗趣勤奋工作的丈夫和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女儿。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玲玲就噘起小嘴巴、扭着小腰肢说:
  “不,不,我要站在爸爸这一边,我要站在爸爸这一边……”
  “好啦好啦,玲玲,就让你站在爸爸那一边吧,待会儿爸爸走了,看你站到哪一边?”
  玲玲从爸爸怀抱里跳下来,朝着妈妈做了个鬼脸,把她的两只小手向两边一伸,说:
  “我又要站在爸爸这一边,又要站在妈妈这一边……”
  爸爸、妈妈听了玲玲的话,两人都笑了。
  孩子的妈妈抚摩了一下玲玲的头,对丈夫说:
  “你比我们先回家,怎么不拉开炉门烧饭呢?”
  “这个……”刘凯抬了抬他那扬起的眉毛,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此人的手艺不佳,烧的尽是夹生饭、糊饭,掌握不准火候……”
  “什么火候不火候,就是想偷懒!”
  妻子又逗趣地说着,到厨房去了。
  在做饭的间隙时间里,刘凯要求妻子:
  “哎,你不是答应过我,用详细的语言再给我描述一个人的面貌吗?”
  “你呀——”妻子白了丈夫一眼说:“你这个人呀,一会儿学游泳,一会儿练拳术,一会儿学画画,三百六十行,你行行都想沾边呀?”
  妻子说着从洗脸架上扯下一条毛巾揩揩手,坐到写字台侧边的沙发上,凝思了片刻,把她的一个同事的面貌对丈夫描述道:
  “她是一个女青年,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梳着运动员那样的短发,鹅蛋形的脸盘,两条柳叶状的眉毛,一对大眼睛乌黑乌黑的,鼻梁高高的,嘴巴很小,下巴微微带一点……”
  刘凯把妻子的话记在图画纸的右上角。问道:
  “说完了?”
  “完了。”
  “太简单,要多谈点细小特征。”
  “看你象逼债似的,总是那么急。——她那乌黑的大眼睛还配着一对双眼皮,眼角微微朝上;嘴唇很薄;两个鼻翼圆圆的;还有两个小酒窝;鹅蛋形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使她整个的面貌显出容光焕发的样子……”
  妻子边说,刘凯边画。过了一会,她望着图板评论、指点一番,刘凯边听边修改。
  当刘凯的画笔停留在画中人眼角上的时候,妻子的眼帘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影,她用劲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把刘凯吓了一跳,高兴地说: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的相貌……”
  “妈妈,妈妈!”玲玲从厨房里跑进来,“饭糊了,饭糊了……”
  孩子的妈妈用鼻子嗅了嗅,这才闻到一股焦糊气味,赶紧跑向厨房,随后嚷道:
  “就你爸爸害人,又要吃糊饭了。”
  “不要紧的,妈妈,还是学上回那样,爸爸自己会抢着吃糊锅巴的。”
  刘凯刚端起饭碗,赵良鹏急匆匆地走进来说:
  “老刘,有个紧急情况向你反映。”
  刘凯的妻子一听说有情况要反映,招呼赵良鹏坐下喝茶,就拉着玲玲到隔壁房间里吃饭去了。
  赵良鹏端着茶杯没有喝,就说道:
  “今天下午,我看到一个反常情况:刘冬英推着三轮车在我们车站呆了好半天,这里走,那里看,又问这,又问那,对我们车站可感兴趣啦!”
  赵良鹏喝了一口茶,把他尾随刘冬英身后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刘凯说了一遍。说完,一口气喝完满杯茶,感到有点热燥,解开了铁路制服上衣的扣子,走上阳台。这时,他看到大楼斜对面的西郊菜场,又对刘凯说:
  “我从车站出来,本来是直接来找你的,在路上碰见蔬菜大组的组长胡师傅,他是我的老乡,我跟他谈起我对刘冬英有怀疑,他忙把我拉到他家,关在屋子里谈了好一会。胡师傅也感到刘冬英让人捉摸不透。”
  刘凯吃完饭,放下碗筷,忙给赵良鹏又倒了一杯茶。
  赵良鹏继续谈道:
  “我还觉得,刘冬英解放前的那段历史很可疑,她不是给财主当奶妈,我看她硬是给财主当小老婆!要不然的话,她怎么长得这么少嫩?怎么还有点文化?怎么还会抽烟?怎么还用香手帕?我从胡师傅家里出来,在路上还想到这一层意思:刘冬英的沉默寡言、对人冷淡,可能是因为她对眼前的事情不满意,对组织上把她的出纳员职务拉下来不满意,对我们这个社会不满意呀。我看哪,她脑袋里的‘不满意’多了,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
  刘凯端详眼前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他那夹杂着白发的厚密的“泰山头”上,隐隐约约地冒着热气,这是他热爱我们的社会、维护我们的事业的明证呀。于是说道:
  “赵师傅,你这么关心车站,值得我们学习呀!”
  “我这个‘老铁路’,能不关心车站吗?”赵良鹏用袖口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自豪地说。
  刘凯喝了一口浓茶,忖度了片刻,说:
  “刘冬英忽然这么关心西郊车站,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赵良鹏马上接过他的话茬,手一挥:
  “我看哪,准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赵良鹏从刘凯家里出来,没有回自己的家。他想,领导批准自制卸煤机了,站里职工可高兴哪,大家都利用业余时间支援制造组的工作,站里一下子闹腾了起来,这会儿大伙可能正忙呢!自己虽说干别的不行,捡废料、擦铁锈的活儿,总还可以干呀。况且在老胡家里已经吃过饭,回家也没有啥事,还是到车站去吧。
  走到车站前面的西郊合作商店门口,赵良鹏进去买了一包香烟。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无意中看到店堂右角的文具柜上,有一个小孩在买铅笔,明明见他只拿出一角钱给那个女营业员,而她却找给小孩一把零钱;小孩一怔,女营业员赶紧做了个眼色,小孩就接了钱,匆匆走出了店门……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赵良鹏疑惑地在心里嘀咕,“这就是人家说的‘飞鸽子’呀……”
  他想,我们的营业员绝大多数是热心为群众服务的好同志,这里却有坏人在柜台内外互相勾结起来搞贪污盗窃,我们社会主义的商业战线,怎能允许这号蛀虫暗中捣鬼呢……
  赵良鹏越想越气,烟也忘记抽,三脚两步走到文具柜,质问那个女营业员:
  “喂,刚才那个小孩买铅笔给了多少钱?”
  女营业员四十多岁,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头油光光的短发,一张略带长形的面孔,穿着一套统一式样的灰涤卡营业员工作服。她起先是厌恶地扫了赵良鹏一眼,心想:你这个人才怪呀,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可是,她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却站起来轻言细语地回答说:
  “刚才那个小孩买铅笔给了我五元钱,这号铅笔只要一角钱一支,我就找给他四元九角钱,正好不多不少呀。”
  “唔。我好象看到他只给你一角钱哩……”
  那个女营业员贴近赵良鹏前面的柜台站着,态度更加和蔼地说:
  “老师傅,您可能是老眼昏花看错了,那小孩明明是给的五元钱。不信您看,”说着,她从钱盒子里拿出一张崭新的五元钞票,“他给的就是这张票子!”
  赵良鹏一时语塞。那个女营业员进而说道:
  “老师傅,您问得对!我们商店,可欢迎工农兵群众监督啦。”
  赵良鹏揉了揉眼睛,心里十分纳闷:
  “真的是我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