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疑的女人
她登着一辆三轮车,车上装有四板豆腐、三板干子和一板千张皮。这些豆制品是武阳豆腐坊的工人们看到西郊豆腐坊停产修缮,今天特意送到西郊菜场来的;西郊菜场又组织人员送货上门,为生产第一线服务。刘冬英是负责送这一片的,便登着三轮车来到西郊车站。
车站食堂的前面有一块斜坡,一般的人登三轮车或自行车走到这里,都要下车推行,可是刘冬英偏不下车,倔犟地继续登着三轮车往前冲,几次都倒回来了;她不甘心,最后猛一使劲,终于冲上了坡。刘冬英深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回头,她那犹豫不定的目光被什么吸引住了,坐在三轮车上竟忘了踩动脚踏板。
原来,四股道上刚才甩下十个高边车,装卸班的工人们打着号子,正在紧张地抢卸钢材。不知为什么,刘冬英竟看入了迷,在那里停留了好几分钟。
刘冬英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一辆由北向南的超轴列车开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得回过头去,用手理了理列车呼啸而过时被风吹乱的头发,扑打落在衣服上的灰尘,准备等候列车开过去再看。不料,列车减速了,最后竟在她面前停住不动了。她又等了一会,这列长龙仍然障碍着她的视线,她只得以惋惜的心情,向刚才的那个方向投过去又一个犹豫不定的目光,最后抬起脚来使劲登脚踏板……
可是,她的右腿把脚踏板登得空转了半转,三轮车却一动也不动;原来刚才上坡时用力过猛,链条滑脱了。她只得从坐板上下来,卷起袖子,弯下身子,伸出一只白净净的手整理链条。
老服务员赵良鹏,正在候车室擦洗窗户,不意中朝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看到了刘冬英。怎么她又来了?她弯下腰在搞什么名堂?赵良鹏不放心,赶紧放下抹布,离开候车室,三脚两步朝那辆三轮车走去。
赵良鹏来到股道边,看见刘冬英又在整理三轮车的链条,便皱起眉头想到:她前天也是在这里滑脱链条,还是刘畅给帮忙弄上去的;今天怎么又把链条滑脱了呢?天天滑脱链条停住车子,而且外面不停,里面不停,偏偏要停在这个股道边,好巧!于是警惕地走上前去问道:
“刘同志,怎么链条又滑脱了?’’
“是的,赵师傅。”刘冬英答道,连眼皮也不抬起来。
赵良鹏蹲下去看看那辆三轮车,链条齿轮磨损很厉害,这样确实容易滑脱链条,就问:
“刘同志,你们菜场就没有好一点的车子吗?”
“有,有,赵师傅。”刘冬英嗫嗫嚅嚅地说。
赵良鹏心里好生纳闷:这个人真有意思,好车不用,偏要用容易滑脱链条的车子……。
“赵师傅,赵师傅……”刘冬英欲言又止。
赵良鹏的疑心更重了,但是他不动声色,又对刘冬英说:
“刘同志,我去拿工具来帮你修修吧。”
“不啦,赵师傅,我自己来。”刘冬英站起来,现出一副很局促的样子,“赵师傅,那天我在豆腐坊跟别人争嘴,你女儿插了一句话,我在气头上,就跟她吵起来了。那是我不对,我对别人有意见,朝她头上发火。”
嗬,刘冬英还会先发制人呢!赵良鹏想到这个人怪有意思,说:
“刘同志,不谈那个了,还是让我帮你修修车子吧。”
“赵师傅,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能行。”刘冬英看着自己那双满是油污的手,毫不在意地说,“万一链条安不上去,那我就推着车子走。”
赵良鹏觉得这个人太怪了,好车不用,坏车又不让别人帮她修理,在这里磨磨蹭蹭,还说什么推着车子走,莫非故意想在这里多呆些时间……?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弯下腰就去帮她安链条。
刘冬英这次没有拒绝,跟赵良鹏一道安装。
她突然回过头来,问:
“赵师傅,我……我想打听一个人,不,我想打昕……你们车站是不是新调来一些职工?”
赵良鹏一惊,刚要安上去的链条又滑脱下来了。她问这个干什么呢?里面有鬼呀!赵良鹏更加警觉起来,回答道:
“我也搞不清楚是不是新调来一些职工。”
“噢。”刘冬英垂下眼皮,显然很失望。
链条安上去了,赵良鹏站起来,搓搓手上的油泥,说:
“刘同志,我帮你一起送到食堂去吧。”
“谢谢你,赵师傅,不用了。”
刘冬英看到赵良鹏满手油污,顺手塞给他一方手帕;赵良鹏正在搓手,冷不防刘冬英有这么一着,来不及避让,手帕就粘在手上了。
“这……”
“你擦手吧,脏了不要紧。”
一阵香气突然涌进赵良鹏的鼻腔。他想不到刘冬英这么大的年纪,还用香手帕呢,真是“老马不死旧性在”呀!猜想她年轻的时候不是给财主当奶妈,可能就是财主的小老婆吧!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两只手使劲地在香手帕上擦了几下,那方漂亮的印花手帕上顿时添了几块黑巴。
刘冬英接过脏手帕,又道谢了一声,就骑上了三轮车。
赵良鹏看到刘冬英登着三轮车向铁路职工食堂驶去,才离开那里。临走时,“关照”地对她说:
“刘同志,过细点,可别再登脱了链条!”
刘冬英的背影消失了,手帕上的香气还留在赵良鹏的鼻腔里。猛然,他记起陈静秋昨天曾经说过,豆腐坊那只残存的香烟头上有茉莉香型的香味,刘冬英刚才给自己擦手的香手帕上,不是也有象茉莉花那样的香味吗?怪呀!这个人又有A字牌香烟,又有茉莉花那样香味的手帕,怎么这两件事都集中到她身上去了呢?赵良鹏心中的疑云更多了,于是,他悄悄地尾随刘冬英身后,看她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刘冬英到车站食堂送罢豆腐干子出来,本来应该从食堂侧面的那条最近清理出来的路回菜场的,可是不知她为什么不走平坦宽阔的捷径,却要越过股道绕到装卸班,再从那里的一条小路回菜场。
刘冬英推着车子横穿过四股道,突然听到“呜——”的一声,回头一看,一台机车正在把刚才拉到右后方的一列煤车往回顶。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用一只手一只脚支持全身的重量,把自己挂在车尾上,另一只手挥动着信号旗。此时,车尾变成了车头,向刘冬英这里开过来。刘冬英无意中觉得那个小伙子好面熟,近看,原来是同屋郑大妈的儿子郑铁虎,他在这个车站当连结员。
机车停住了,郑铁虎跳下车来,在机车底部进行检查。
刘冬英念念不忘刚才没有得出答案的问题,便推着车子走近郑铁虎,搭讪道:
“铁虎,你还在当连结员呀?”
“哦,刘婶娘,你送豆腐干子来了。”郑铁虎回过头来打了个招呼,又忙着检查去了。
“哎,铁虎,听大妈讲,你不是申请不当连结员吗?”刘冬英无话找话。
“晤,那是以前的事了。”郑铁虎站起来,腼腆地说,“那时候我的思想有差距,认为调车工作日夜干,刮风下雨露天转,每天飞上又飞下,铁龙面前危险大,怕苦、怕累、怕死;现在我懂了,调车工作确实比较复杂,脚要勤,手要快,眼要灵,动作要准确,心中要有数,正是锻炼我们年轻人的战斗岗位。为了铁路运输大干快上,我要目盯前方信号,该跑一脚的绝不少跑半脚,再也不想改行了。”
刘冬英点头称是。她想问问郑铁虎,站上是不是新调来一些职工,一时不好开口,迟疑了一下,看到装卸工人们跳上煤车,挥动铁锹,热热闹闹地干开了,就又找出一句话问道:
“这列煤车刚才停在那边蛮好的,为什么要用机车顶到这边来呢?”
郑铁虎憨厚地笑了笑,说:
“刘婶娘,你来我们车站好几次了,这个道理照说你也知道。你还记得一个多月以前,就在这个地方,我们和装卸班的同志们吵嘴的事情吗?”
当时刘冬英在场,那件事她有印象。那天,调车组往煤建三厂送三个车皮的黄土,那个货位只够卸两个车皮,装卸班卸完这两个车皮的黄土以后,机车再来顶一顶,就可以全部卸完;可是调车组没有把机车开来顶,害得装卸班的五个同志空等了两个多小时,群众的意见很大,可就是眼前的这个郑铁虎,却咋呼呼地冲着大伙说:“机车这么忙,哪有时间为一个车皮去蘑菇!”……
现在,郑铁虎热情地说道:
“动乱结束以来,我们调车组规定自己:取送作业车,装卸班不满意不提钩;宁可自己不方便,不给装卸添麻烦。刚才,我们按照货运组的要求在‘货一’对好位,装卸班的同志看到货位对在高站台,不利于作业,要求改在‘货三’较低的地方;我们二话不说,就用机车顶到这边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刘冬英点点头,又伸出大拇指赞扬道,“你们的风格真高呀!”
“铁路是一部巨大的联动机,只有各部门、各班组、各工种紧密配合,步调一致,才能保证畅通无阻、安全正点哪!”
郑铁虎回头一看,卸下的煤块压住了一部分钢轨,就转过去弯下身子伸出两只手清理。这边车皮下的钢轨清理好了,又去清理那边的。
刘冬英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嗫嚅地喊道:
“铁虎……”
“哦?刘婶娘,你还没有走呀?”
“铁虎,你可真忙呀!”
“要是我们的自动卸煤机造出来了,那就好了!”
刘冬英根本不理会什么自动卸煤机,她有她自己关心的问题,最后,只好开门见山地问:
“铁虎,我想打听一下,你们车站是不是新调来一些职工?”
郑铁虎警觉地转动着眼珠:她打听这干什么呀?
“刘婶娘,你要问我们站大干快上中的新人新事新风尚,我可以尽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这个问题,我可就答不出来了。”
“我也是随便问问。”刘冬英还是不得而知。“你忙吧。”她面无表情,骑上三轮车向装卸班登去。
装卸班前面的货场比“货三”更热闹:蒸气吊车象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本市生产的精密机床从路边提起来,又吊到平板车上;搬运工人们把外地运来的各种药品从棚车上卸下来,又装到等候在一旁的汽车上;“三八”装卸班的姑娘们神气十足地站在叉车上按着喇叭,在人群和货位之间鱼跃般地游动着……
刘冬英对眼前人欢马叫的动人景象全然不感兴趣,却停下车子,望着四股道上的高边车直发愣。
在分卸外地的车厢内,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中年人探出头来朝下面呼喊:
“小马,小郭,杨师傅……”
“尹师傅,什么事呀?”正在整理货物的那个长辫子青年工人回过头来,用银铃般的嗓音回答那个中年人。
“小马,我在这个分卸外地的车厢里,发现四十五件球鞋之中就有十五件包装散落,你把小郭和杨师傅找来,我们分头找齐货物,然后捆绑整理好,保证货物安全装运。”
“好,我就去喊他们。”
这个青工今天跑来跑去,忙了一天,已经十分疲惫了,真想干点原地不动的活。但是她想到:我们的生产大组长、主任货运员尹南星师傅,对工作多么认真负责啊!前天晚上,尹师傅发现中转到内地去的一百箱汾酒有四分之一的包装散了,他就利用上夜班时的工余时间找来许多草绳,将散箱捆绑牢固,归顺整齐。尹师傅积极投入到“爱站、爱车、爱货”的活动中去,用自己的行动实现了他在誓师大会上提出的“麻袋破了就补好,木箱坏了就钉好,包装散了就捆好,撒到地上就整理好”的倡议,同志们深受感动……。想到这些,这个青工虽然觉得身体累了,但还是很快地向货运组跑去。
尹南星笑咪咪地望见小马甩着辫子跑开了,收回了视线;突然,他发现有个陌生的女人在那里探头探脑,感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于是停下手中活计,跳下车朝那个陌生人走去。
他走到那个陌生的女人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她是西郊菜场的营业员。
“喂,你是送豆腐于子的吗?”
“是的,同志。”刘冬英还在低着头发愣。
“你往食堂送豆腐干子,怎么送到这里来了呢?”尹南星又问道。
刘冬英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尹南星一眼,猛地一惊,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我已经送到食堂去了,我这……这是顺路回菜场。”
她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装卸班旁边的那条泥土小路。
尹南星扯了扯衣领,遥指着食堂对她说:
“你从食堂出来,完全知道食堂侧面有一条回菜场的路,那是一条大路、近路,装卸班旁边的这条路是小路,远路,你大路不走走小路,近路不走走远路,真叫入莫名其妙!”
刘冬英怔忪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两条路都想走一走……”
话还没有说完,她一把抓住三轮车的车龙头,推着车子悻悻地走开了……。
赵良鹏尾随刘冬英身后,对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他望着她蹒跚而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道:
“刘冬英这一阵子对我们车站这么感兴趣呀,鬼倒不小呢!”
赵良鹏和刘凯同住在一幢大楼。他想,事不宜迟,得赶快回去告诉刘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