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A字牌香烟
西郊车站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西郊,它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它是新建的还没有做围墙的车站。
动乱结束后,西郊车站更加繁忙起来了:这边股道上才开走一趟由漂亮的内燃机车牵引的客车,那边股道上又开来一列黑龙一样的满载着煤炭的货车;汽车和板车穿梭般地奔跑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喇叭和着人们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在悬挂着横幅标语的卸车货位上,装卸工人们挽起袖子,拥向刚才甩下的作业车,在雄浑的号子声中抢卸货物;姑娘们英姿勃勃,娴熟地开着叉车,把货物运到指定的地方……
刘凯通过道口,看到路边新近竖起的油漆牌上,写着“行人过道要注意,左右观看要仔细,火车未了莫抢道,安全一定要牢记”的标语,又看到货场的墙壁上刷着“货场重地物资多,注意安全和防火,警惕敌人搞破坏,可疑迹象莫放过”的口号,知道西郊车站党支部和铁路公安派出所最近在治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心里非常高兴。
他走到西郊车站铁路公安派出所的前面,一个路警刚从所里出来,一下就看到了他,象旧友重逢那样亲切地迎上前去,说:
“老刘哇,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东风啊,”刘凯边说边笑,用力地同他握着手,然后压低嗓子补充道:
“还有早上豆腐坊的那股火风咧。”
这个路警会意地点点头。不等刘凯发问,他指着里面的一间房说:
“王所长在家,正在里屋忙着刻蜡纸哩。”
“哦,王石桥同志又在做多面手呀!”
王石桥是刘凯早年在公安学校的同学,是一个深入实际而又精明能干的人。刘凯记得,他调到西郊车站之前,在某机务段当保卫干事的时候,发现机务段里有一台机车的“一机三泵”(即发电机,冷水泵、热水泵、风泵)经常出事故,影响了安全正点,他就提出跟班保卫,参加劳动,虚心向工人学习,亲自参加检修,跟工人一起找原因、摸规律、订措施,终于制定出一套使用、保养、维修的办法,从根本上解决了“一机三泵”不安全的问题,受到了职工的称赞。
刘凯走进里面的那间房,皮鞋登登登地响了几下,王石桥方才从办公桌后面回过头来,放下自己正在专心致志刻蜡纸的活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王石桥看上去不足四十岁,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结实,黧黑的脸上,生着一对灵活的大眼睛,浓密的头发乌黑油亮,给人以精力旺盛的印象。他拉着刘凯来到办公桌前,说:
“老刘呀,你来得正好。昨天,我们所和西郊派出所联合召开了一个护路联防会议,会上,群众自己提议,制订了一个‘护路公约’,要我帮他们印上几百份,这会儿我正在刻蜡纸。你看看内容可以吗?”
刘凯看到蜡纸上工工整整地刻下了“提高革命警惕,严防敌人破坏;严格遵守铁路安全规定;树立社会主义的新风尚,爱护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不钻车、不翻车;过铁路要‘一站二看三通过’;对子女严加管教,不准打击列车”等项内容,连连点头,说:
“这个‘护路公约’的内容简明扼要,容易记,很好哇!”
王石桥指了指桌上的会议记录本,又说:
“群众的护路热情可高啊!昨晚订护路公约之前,大伙回忆起旧中国人民没有铁路的苦处,十年动乱中铁路乱哄哄的害处,党和政府领导我们大治铁路的好处,一致表示要爱铁路,管铁路,决不允许坏人搞破坏!”
“是呀,有了这样的群众,千里铁道线就能畅通无阻啊!”
刘凯翻了翻记录本上面记下的群众热情洋溢的发言,充满信心地说。
刘凯向王石桥说明来意后,王石桥把刘凯带往信号楼侧边的党支部办公室,两人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在里面嚷道:
“麻雀下鹅蛋——好大的屁眼!”
刘凯推门进去,看见站长兰竹村的帽子掀在脑后,胸前的衣服敞开着,显然已经说了不少话,嗓子都喊哑了。刚才这句话,当然是他说的。
兰竹村,五十二三岁,中等偏高的身材,肩膀宽阔,脸形丰满,面色略带浅黑,高高的鼻梁下面,有一张嘴唇较为肥厚的嘴巴,两排整齐的牙齿,由于吸烟过多熏染成黄黑色。他指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人对刘凯说:
“这个人太固执了!他们装卸班只有一个搞维修的棚子,两台吊车,一台小手钻,一张破钳台,一架电焊机,外加一个氧气瓶,什么车床、刨床、铣床都没有,硬是要搞什么卸煤机!”
“兰站长,怎么一回事呀?”刘凯笑着问道。
王石桥招呼刘凯坐下来,代为回答道:
“我们车站是个新建站,规模不大,但我们站是内地交通的咽喉,无论在国民经济和国防建设上都有重要意义。十年动乱中,我们站经常出现堵塞现象。现在为了彻底解决‘咽喉’堵塞的问题,上级决定准备扩建,可我们不能坐着等待呀!因此,昨天上午,党支部书记高仑春同志主持召开了一个专门解决堵塞问题的会议,我们这位装卸作业班长姚进同志,为了设法解决这个暂时的、但也是严重的问题,针对我们站上股道不足的困难,提出利用运煤铁路支线进行调车作业,同时还提议自制一台卸煤机。这可是个打破常规的大胆建议呀!只要我们加强调度,就可以做到快解、快编车辆,尽快疏通站场。”
“兰站长,姚师傅的这个合理化建议,你可要大力支持呀!”刘凯说着,走上前去同姚进握手。
兰竹村没有回答刘凯的话,他继续比比划划地对姚进说:
“你是个明白人,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光卸煤机的龙门架就有十米高,可你们那个搞维修的小棚子,满打满算也只有五米宽、六米长,连放都放不进去,还想把它做出来!你自己说,这是不是‘麻雀下鹅蛋’?”
“可我们有一双手呀!”姚进激动地站起来,“什么麻雀下鹅蛋?我们要让鸡窝里飞出金凤凰!”
“别太固执了,老姚!卸煤机上面的零件比我们车站的职工人数还要多好几倍,光算大挖斗就有五十四个,你用泥巴去捏?”
姚进的目光透过窗口顺着信号楼向前望去,远方的火车头吐出的滚滚白烟同蓝天的云朵融接在一起,支援内地建设的铁道线上,繁忙的运输图景刹时闪现在眼前,他深感铁路工人肩负着重任,说:
“我们过去想大干,干不成;今天想大干,有党和政府撑腰,越干越有劲;造卸煤机又不是搞氢弹、搞人造卫星,有什么困难不能够克服呀!”
兰竹村的语调缓和下来:
“可眼下的条件确实还不成熟,咱们是机车运转部门,不是修理制造工厂呀!这样吧,让路局机修厂制造卸煤机部件,你们安装,‘两条腿走路’,你看行不行?”
姚进知道,前段时间站里申请自动卸煤机的报告一直没有批下来;现在铁路大干快上,该有多少车站需要卸煤机呀,我们怎么能两眼向上呢,于是理直气壮地说:
“路局机修厂现在的任务这么忙,你还要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这哪里是‘两条腿走路’,分明是让人家唱独脚戏!”
呜——地一声,党支部办公室窗外不远的股道上,轰轰隆隆地开过来一列货车,汽笛呜叫,车头喷气,车轮滚动,汇成巨大的音响,把门窗震得唰唰作响,地面震得微微颤动,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窗外望去:一条长长的“黑龙"俯卧在三号货位上。
兰竹村走到窗前,指着“黑龙”借题发挥道:
“又到了四十五个车皮的煤呀。看来,装卸工只好还是去拿锹把了!”
姚进还想顶几句,党支部书记高仑春兴冲冲地推门进来:
“不,装卸工不光是拿锹把,更重要的是开机器!”
姚进迎上前去,以期待的目光望着高仑春,问:
“老高同志,你回来了,我们的方案——?”
“批准了!路局负责同志非常重视你们的意见,作业所已经同意给你们拨款。”
刘凯看到姚进古铜色的脸上,浓黑的眉毛和嘴角边的纹络都在颤动着,知道他此刻非常激动,一定会再说上几句话,可他那浑厚的声音里只传出一个意思:
“我们一定好好干!”
说完,他从高仑春手里接过方案和批文,旋风般地走出去了。
王石桥指着刘凯对高仑春、兰竹村说:
“老刘今天到站上来,有个重要任务,可被兰站长同姚师傅刚才的一番争论耽搁了啊!”
“没有什么。听了这些争论,我也很受教益呀!”刘凯说着,转向高仑春,“老高,那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高仑春点点头。他从抽屉内拿出一个精致的茶叶盒,给每人泡了一杯茶,然后,语调严肃地说:
“路局的工作会议散会之前,夏蒲亭同志代表市委常委到会给我们传达了那个重大而火急的案子。发射卫星的火箭所用的元器件竟然在我们铁路线上丢失了!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震撼着在座的每个人的心。”
正在低眉沉思的王石桥突然抬起眼皮,激动地说:
“铁路线上出了这大的事,其令人寝食难安!”
兰竹村也深感震惊。只是因为关于卸煤机的争论,是以实际上否定他的意见而结束的,对此他仍然口服心不服,所以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没有说话,凝视着高仑春那张由于愤激而微微涨红的面庞。
高仑春,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圆圆的脸瞠,宽宽的前额,两道比较稀疏的眉毛下,明亮的眼珠不时转动着。他说话的时候,嘴边的肌肉跟随口形的变化而紧绷起来,仿佛为了加重语气,把自己的话“弹出来”送到对方的耳朵里。
高仑春特别提到,那列装载火箭元器件的列车,今天早晨曾因豆腐坊失火,被迫在西郊车站临时停车。他对王石桥说:
“老王,你去把小刘和老赵找来,我们先开个支委会商量一下。”
不一会,门外闪进来两个刘凯熟悉的身影。一个是运转主任刘畅,三十多岁,高个子,年轻的脸庞上面,长着一个不大的鼻子。一个是老服务员赵良鹏,五十七八岁,身材矮小,夹杂着白发的厚密的“泰山头”,象一顶灰色的帽子戴在头上,刮得发亮的下巴显示出他是个不服老的人。
听完案情介绍,刘畅皱了皱眉头,说:
“那趟装载火箭元器件的列车,是今天早晨临时停在我们车站的。因为那趟列车在我们站没有换车头或加水的任务,我没有注意到它停站时的具体情况。”
“今天我上中班,一大早到豆腐坊救火去了,没有到站里来,不知道那趟列车在我们车站临时停车的情况。”赵良鹏边说边搔着头皮。
“这可是个‘无头案’啊!”兰竹村的那张较为肥厚的嘴唇焦急地动了动,“铁路线这么长,经过的站这么多,不晓得火箭元器件在哪里丢失的,怎么查啊!”
“正因为这样,我们就要一段一段地查清楚。大家下去以后,要抓紧时间多向群众作调查,一定要弄清那趟列车在我站临时停车的有关情况。我想一定能弄清的。”高仑春的话音里,透出坚定的信心。
接着,刘凯把敌人在豆腐坊纵火的案情向大家作了简要的介绍。
刘凯的话刚说完,赵良鹏就站起来,恍然大悟地说:
“豆腐坊的火灾原来是敌人纵火,怪不得我觉得有点不对味呢!”
王石桥听出赵良鹏话外有音,问:
“老赵,莫非你发现了什么反常迹象么?”
赵良鹏安静地、不慌不忙地说:
“我觉得有个人的形迹很可疑。她叫刘冬英,是西郊菜场豆制点的营业员。她经常踩着三轮车到豆腐坊提货,熟悉豆腐坊内外的情况。今天清晨我到河边散步,看到她一个人匆匆忙忙由豆腐坊财会室的窗前走过来,当时就感到有点奇怪:她不在这一带住,上班不经过豆腐坊,况且今天豆腐坊休息,她怎么一大清早在这里露面?特别值得怀疑的是,她这个平时不出远门的人,上星期到广州去了一趟,说是跟国外回来的亲戚见面。”
“真有这事?”高仑春关切地问。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到她在我们站里上的车。”
“老赵,你怎么对刘冬英这么了解?”王石桥问。
“我女儿是豆腐坊的会计——她前天到部队探亲去了。刘冬英经常跟我女儿打交道,还跟她吵过嘴。”赵良鹏停顿了一下,又说:
“还有,豆腐坊的火烧起来以后,大伙都赶去救火,我看到刘冬英一个人匆匆忙忙往回跑,神色好象很紧张。”
大家正在议论这个形迹可疑的人,党支部办公室门外响起了几下叩门声。门开处,现出一张圆圆的、红润润的脸蛋:侦查技术员陈静秋迈着大步进屋。
“小陈,分析化验的结果出来了?”刘凯问。
“出来了!”陈静秋擦了一把汗,毫不客气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好快呀!”王石桥说。
“老刘摸索的这种分析化验方法,受到我们技术研究室同志们的普遍称赞。要不是用这种方法,今天晚上才能见到结果哩。”
王石桥从陈静秋手里接过化验单,念道:
“豆腐坊那只残存的香烟头上,没有发现指纹,有极微的茉莉香型的香味,香烟是A字牌的……”
“A字牌的?我这个老‘烟猴子’,从来还没有吸过这种烟咧!名字都是第一次昕到。”兰竹村掏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听到这个奇怪的牌名,衔着烟说道。
“A字牌香烟我昨天倒见过哩。”刘畅从兰竹村口里夺过那支香烟,往自己口里塞,卖弄似地望着他说。
“哪里见到的?”兰竹村只好又拿出一支香烟。
刘畅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说:
“昨天上午,西郊菜场有个女营业员踩着三轮车送豆腐千子到我们食堂,进车站时三轮车的链条滑脱了,我正从值班室出来,走上前去帮她安到轮盘上,她很感激,随手递给我一支香烟,我谢绝了;当时清楚地看到烟盒上有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A。”
一听说送豆腐干子的女营业员,赵良鹏就很自然地联想到刘冬英。他把椅子搬到靠近刘畅这边坐下来,追问:
“那个女营业员有什么特征?”
“约莫三十七八岁,圆溜溜的脸型,白嫩嫩的皮肤,踩起三轮车来倒很有精神哩。”
“那就是刘冬英呀!”赵良鹏使劲拍了一下大腿。“她哪里是三十七八岁,都四十几了!我听女儿说,她年轻的时候在内地给一家大财主当奶妈,陪着财主的小老婆吃了不少燕窝粥,所以直到现在还显得很少嫩。”他转向刘凯,“老刘你看,事情太明显了!”
刘凯没有立刻回答赵良鹏的话。赵良鹏又把刚才说的对刘冬英怀疑,向陈静秋说了一遍。刘凯此刻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香烟头上有茉莉香型的香味呢?难道说,这只香烟同洒了香水的手帕接触过?什么人爱在手帕上洒香水呀?一般说来,女性的可能性大些……
陈静秋望着正在沉思的刘凯,说:
“从刘冬英吸的是A字牌香烟、又去过广州跟国外回来的亲戚见面,以及今天起火前到过豆腐坊、起火后神色紧张等现象看,不能排除对她的怀疑。老刘,我到西郊菜场去了解一下吧。”
刘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