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燃烧的烟头
赵主任约莫五十五六岁,个子高高的,背有点驼,面孔清瘦,使得他那本来就有点凸起的颧骨越发突出了,看来是一个终日忙忙碌碌的人。他唠唠叨叨地说着,手不住地搔头皮:
“昨天干部参加劳动,安排的工作是突击炸干子,临时在财会室门外架了一口油锅。那几个同志下班后,只把炉子抬走了,油锅还搁在倒放着的凳子上。我后来从里到外查看了一遍,见那口油锅附近没有火源,明天又要炸干子,也就没有端走。这是我的错,没有按安全操作规程办事。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问题,那我就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想不起来了?好,我帮你想!”
齐焕英走进来,正好接上一句。她向老李使了个眼色,说:
“上次,消防中队的负责同志和所里的指导员老李,动员我们居民和你们工厂挂勾联防,成立了西郊联防片,你当时还亲自参加了成立会;会后,其他单位的负责同志都动起来了,你却按兵不动。我几次找你商量,你对我说:‘生产这样忙,哪有工夫搞联防?’我批评了你几句,你翘起嘴巴说,‘你们都是老太婆,搞好街道防火就不错了。’你想想看,说过这些话没有?”
“说过说过。”赵主任的眉毛拧成一把,颧骨显得更加突出了。
齐焕英用手指了指赵主任,严肃地说:
“老赵,你也是西郊的老住户了,你该没有忘记当年这一带流传的歌谣吧:‘地主恶霸青红帮,有钱有势各一方,汉奸伪警国民党,欺压人民象阎王。’陆嫂子家里因为点豆油灯补衣服不慎起火,烧了几间草屋,伪保长涂老四不但不关心老百姓的死活,还把陆嫂子抓去打了个半死;这还不算,又把所有的灾民赶出西郊大街,说什么怕坏了他们的‘风水’!逼得程太婆走投无路,一头栽进河里淹死了……。如今,党和政府关心我们,信任我们,组织我们挂勾联防,提高警惕,严防敌人纵火破坏,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你却把组织联防片当作额外负担,把一个好端端的豆腐坊喂了火老虎……”
赵主任难过地垂下头,语气沉重地说:
“都怪我对挂勾联防的认识不足,觉得自己的工作都搞不了,何必再把麻烦找。这个糊涂思想使我今天对人民犯了罪呀!”
指导员老李,见赵主任的泪水在眼圈边打转转,知道这个老同志在活生生的事实面前震动很大,受到了教育。
豆腐坊的大火虽然被扑灭了,一阵阵的烟雾和蒸气,却不断地从燃烧过的木梁、板壁、锅盖和豆腐板上散发出来,刘凯和陈静秋在里面勘查,熏得眼泪直流,呛得喉咙发干。他们从已经烧毁和没有完全烧毁的建筑和物件中,查看火势蔓延的方向和路线。
刘凯对陈静秋说:
“火,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火灾却大多属于社会现象。火灾的起因,虽说也有自然的因素,但主要的还是人的因素,如思想嘛痹、敌人破坏等等。火灾的起因,有的暴露得比较明显,容易查清;更多的却是一时难以捉摸,这是因为火本身的极大破坏性破坏了现场。敌人纵火,往往又故意伪造现场,还有的敌人除了用引火物纵火以外,又利用自然事故、技术事故来掩盖纵火的本质,所以,我们勘查现场,必须在‘认真’二字上下功夫。”
赵主任指着歪倒在走廊上的一口大铁锅,心情沉重地对刘凯、陈静秋说:
“这就是昨天干部劳动突击炸干子,临时架的那口油锅。”
刘凯看到锅里的油早已被烧得精光,搁置油锅的凳子变成了几根木炭,四周的墙壁被烈火烤得焦黄。他思索了一下,认为这里仍然不是起火点。
陈静秋走进财会室观察片刻,说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里就是起火点!”
她打开勘查包,拿出照相机,准备对财会室右壁的墙角拍照。
刘凯一看,那个墙角不是被烈火烤得焦黄,而是被初起的火苗熏成乌黑。他觉得陈静秋的判断有道理,默默点了点头。陈静秋便“咔嚓”一下,照下了那个墙角。
“起火点找到了,起火物又是什么呢?”老李在一旁自言自语。
刘凯没有马上回答这个提问,他趴在地上进行重点勘查,细致地清除灰烬,搜集各种可能引起火灾的物证。
陈静秋拍完照片,问:
“财会室一共有几个人?”
老李摸了摸刮得光光的下巴,代替赵主任答道:
“一共有三个人:两个年轻的女同志和一个老会计。那两个女同志,一个前天到部队探亲去了,一个请了三天病假,昨天财会室就只剩那个老会计。”
赵主任心里一惊:李指导员不仅对街道里的情况十分熟悉,对我们这个小厂的情况也很了解,工作真算做到了家呀,难怪大家都叫他“活字典”哩!
他惊异地想着,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摸弄那个新买来的保险柜,看到它竟然完整无缺,连外面的防火漆也是好生生的,只是表面被烟熏火烤添上了一层炭黑,手一摸就揩掉了,不由得喷喷称赞:
“这个保险柜的质量真好!”
“保险柜的质量好对保管钞票有好处,真正要搞好安全工作,还得靠这个罗!”齐焕英毫不客气地指着赵主任的脑袋说道。
“那是,那是!”赵主任羞愧地说。
三张办公桌全都烧焦炭化了。木炭堆里,一个东西闪闪发亮;刘凯扒开一看,原来是一面完整的小型玻璃台板。老李弯下腰,指着它对刘凯说:
“这就是老会计常向人们宣扬的、他在广州的儿子研制的优质钢化玻璃,果然经得起烈火考验!”
刘凯把玻璃台板交给老李,又蹲在地上找了一会;突然,他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兴奋地说:
“同志们,起火物找到了!”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刘凯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上。他的指头小心翼翼地夹持着刚从玻璃台板下取出的一个小小的香烟头。
“感谢这个玻璃台板。在它的庇护下,保存了这只完整的香烟头!”
“怎么这个香烟头就是起火物呢?”
陈静秋的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目光。她以为,往地上扔香烟头是某些人的不良习惯,一只香烟头不足为怪呀。
刘凯把那只香烟头放在一张洁净的白纸上,说:
“刚才我访问了几个同志,知道老会计是个只喝酒不吸烟的人。他不吸烟,当然不存在扔香烟头的问题;刚才老李讲过,同办公室的两个女同志都不吸烟,也不存在扔香烟头的问题;老会计自己不吸烟,也反对别人吸烟,你看,”刘凯把陈静秋拉到墙边,指着墙上被烈火熏黄的一行隽秀的宋体字,说:
“老会计写得清清楚楚:‘欢迎联系工作,谢绝递烟’。经常跟老会计打交道的人知道他的习惯,到这里来从不递烟,也自觉地不吸烟,所以老会计曾经半开玩笑、半自豪地说过,他们的财会室是个没有尼古丁污染的办公室。再说,他每天下班前都要把办公室打扫一遍,昨天也打扫了的,就是偶然留有香烟头,也会被他扫走。因此,这个香烟头的出现是个非常重要的情况,跟这场火灾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刘凯的分析,解决了陈静秋认为的“一只香烟头不足为怪”的问题。她又想不通:难道香烟头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刘凯从陈静秋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内心的另一个疑团,继续说道:
“刚吸过的香烟头,体积虽小,却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物体,温度高得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根据测定,它的表面温度是摄氏两百度到三百度,中心温度高达七百度到八百度。一般可燃物质的燃点,都在这个温度以下——例如,纸张的燃点是一百三十度,棉花的燃点是一百五十度,布匹的燃点是两百度,松木的燃点是两百五十度……。当香烟头的火源与这些可燃物接触时,很有可能把这些物质加热到它们的燃点而引起燃烧……”
“这就是‘粒火能烧万重山’啊!”老李走过来,指着手掌心里的一点香烟灰,说:
“老刘说得对,火灾是由香烟头引起的,而且还不止一个香烟头。这烟灰是在右墙角发现的。这个墙角是老会计放字纸篓的地方。看来,有的香烟头被扔进字纸篓里,把纸张引燃了。”
刘凯朝右墙角望去,连字纸篓的残骸也看不到,但他知道老李对这个财会室十分熟悉,所以一点也不怀疑起火前那里曾经放置了一个字纸篓。他一面考虑老李的推断,一面在右墙角附近的地面上一层一层地清除灰烬,继续搜索起火的有关物证。不一会,他发现了几根铁丝。它们经历了这次燃烧的全过程,烈焰改变了原有的形状,刘凯却很快辨认出这些弯曲变形的铁丝,是一把油布伞的伞骨。他指着伞骨的残骸问赵主任:
“老会计是个晴带雨伞的人吧?”
“是的,是的,老会计常年在办公室内放了一把油布伞,下班时遇着下雨,他就可以打伞回去。”
刘凯又猫着腰搜索了一阵子,在伞骨附近的地面上又找到了一点香烟灰。他站起来,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认为现在可以把起火的情况小结一下了,就靠在墙边,说:
“根据老李的判断和对起火物的分析,这次起火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今天凌晨,财会室里突然出现了几只刚吸过的香烟头,其中一只烟头被扔到字纸篓里,一只烟头被扔到油布伞旁边;最近连续是晴天——用齐师傅的话来说,就是‘夏秋风多物品干燥’,这把使用多年的油布伞由于干燥发脆,一遇香烟头就被引燃了。正是油布伞、字纸篓和办公用品燃烧后蔓延到门口的油锅旁,火上加油,酿成了这场火灾。
大家边听边想,频频点头,全都同意刘凯的推断。
“这几只‘刚吸过’的烟头是从哪里来的呢?”
陈静秋紧锁双眉,眨着眼睛,象是在询问,又象是自言自语。
赵主任把两只瘦长的手向两边一摊,不解地望着老李,说:
“我们豆腐坊今天休息,只有两个同志值班,我刚才问过他们,谁也没有进财会室。难道香烟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了!”
陈静秋突然爆发似地叫了一声,象小孩子拉着大人去看一个稀奇的物件那样,把刘凯拉到财会室的那个装有铁栅栏的窗户旁边,指着一个破了玻璃的窗口,说:
“老刘,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窗户外面的铁栅栏上,会莫名其妙地挂着一束出口手套的纱头,说明香烟头是由这个破了玻璃的窗口扔进来的,豆腐坊的火灾很明显是敌人纵火。今天凌晨,戴着出口手套的敌人从这个窗口连续向室内扔了几只‘刚吸过’的香烟头;这个家伙最后一次挥手扔香烟头的时候,可能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心情突然紧张起来,动作变得不大准确了,手碰到窗子外面铁栅栏焊接处的毛口上,挂断了一束纱头。”
“对对对!”望着窗外出神的老李,回过头来连声说道。“小陈哪,你跟着老刘才一年多,就把老刘的这套‘还原术’学到了手!”
“是的,小陈的这段‘还原’很有道理,只能这么解释。”刘凯高兴得一时合不拢嘴,心想我们的公安战线上,又一代新人成长起来了!
老李拿出纸烟盒里的最后一支香烟,顺手把烟盒抛到窗外,说:
“根据许多地方的情况来看,吸烟不慎引起火灾的案例不少。这个家伙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知道正在燃烧的香烟头的温度有多么高,因此用群众司空见惯的东西纵火。如果那几只香烟头在大火中同时都烧光了,将使现场不留罪证;如果香烟头残存下来,又会造成‘吸烟不慎’的假象,引起周围群众和公安人员的错觉。这个戴着出口手套的来客,可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哪!”
“所以,我们必须认真地加以对待。”
刘凯的手用力地向空中挥动了一下。他那十分严肃的神情,描写在那两道扬起的浓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