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无憾

  终冥道,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年我才十岁,大哥突然不辞而别,只带走了照顾他的侍女露儿。然后,他这一去竟然二十年,杳无音讯。
  那终爷爷对大爷爷还有印象吗。我照着江南的习俗,称呼爷爷的哥哥为大爷爷。终冥打了下我的手背,道,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连大哥都不记得啊。你大爷爷比我大了十五岁,你太爷爷和太奶奶去世得早,我便是大哥拉扯大的。你大爷爷,那可是梦州这里鼎鼎有名的俊俏郎君。
  我笑了,大爷爷的俊朗比起孤城如何。终冥又道,你的眼里就只有孤城,说到郎君,便只有孤城。恩,容澈这个活人如何能争得过一个死人。我白了他一眼,道,别容澈,容澈的。人家不知想着哪个姑娘呢。他吃了口鱼干,道,你真是和孤城一样笨。但他此时已陷入了对大爷爷的回忆终,继续道,你大爷爷骑着马行在梦州城外,那可是连官家女子都不管不顾,摘了面纱头巾,便要朝他抛丝巾。来得晚了,便索性坐在自己马上,将丝巾系在他的马腿上,呵呵,搞得那马儿回来都一身绫罗。
  我知道江南官家未出阁的女子,出行必定已面纱头巾遮面,但居然能为了大爷爷,摘掉头纱面巾。我便道,他们为何摘掉面纱头巾,不怕父母责骂吗。终冥被鱼刺呛到了,咳嗽了一下道,说你笨,你怎么那么笨。他们自然想让你大爷爷看清他们的面貌,万一大爷爷相中了,不是就能做你大奶奶吗。这么多姑娘一起摘掉面纱,即使父母责骂又何妨,法不罚众吗。
  我这下更好奇了,问道,那大爷爷怎么个俊朗法,终冥抬头道,脸笑成了褶子,好像晒干了的柿子,你瞅瞅看,你大爷爷便是同我这般俊俏。我们哥俩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个糟老头,但此时也不和他计较,假意奉承道,是,是了。
  终冥继续讲到,你大爷爷他,他其实早就对一个姑娘芳心暗许了。哎,终冥读书少,竟然不知道芳心暗许是形同女子对男子的情谊的,但自然这些都是容澈读书时告诉我的。我刚以为那姑娘是大爷爷的侍女露儿,终冥却道,那姑娘便是如是先生的大弟子,卿然。我道,卿然师伯吗?卿然与终冥份属同辈,我称呼为卿然师伯,自然是照着武林的称呼。但卿然师伯和她的夫婿孟野在当年大风关抗击外夷,朝廷不肯援兵,他夫妇二人双双殉国。当地百姓为纪念他们,从他二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改大风关为孟然关。
  “那时狼族也力阔拓突袭孟然关,煌州危在旦夕。你大爷爷和你露儿奶奶便星夜兼程奔赴孟然关,谁知还未过煌州界,传来信息,孟野和卿然双双殉国。也力阔拓占了煌州,当了煌州牧。大爷爷和露儿奶奶便决定去刺杀也力阔拓。”
  终冥说道也力阔拓这四个字的时候,呸呸了几声。传说那厮杀人如麻,老头儿呸他,自然是嫌弄脏了自己的嘴。但对于大爷爷和露儿奶奶刺杀也力阔拓之事,我倒很想听听。终冥望了我几眼,道,那时,他二人改装成庖厨,入煌州牧的府衙。宴饮之上,也力阔拓的长子,次子为替他挡剑,双双被你大爷爷一剑割喉。而也力阔拓的正妻,刺松如娜花也受了你爷爷重重一掌,元气大伤。本胜利在望,哪知道也力阔拓这混球使诈,居然用毒气。
  毒气,我道,那大爷爷如何了。
  终冥道,也力阔拓故意引你大爷爷入偏厅,那毒气气如檀香,由淡至浓,大爷爷不知不觉便中了毒。而那个杂毛便趁机对大哥死缠烂打,那毒气是他们那狗日的种族拿来猎杀野狼和熊瞎子的,凶猛异常。大哥不得已用内力炸开偏厅的一堵墙,自保实力,日后再做长远谋略。但此时,也力阔拓一窝蛇鼠早已将你大爷爷团团围住。幸得当时露儿奶奶为看住刺松如娜花未跟随大爷爷入偏厅。他二人九死一生才回至梦州。但回家不久,他二人便双双失踪了。
  那大爷爷和露儿奶奶是去哪里了啊,我问道。
  终冥叹口气道,那时大哥强行支撑着,而我那时又太小,竟然不知大哥已毒入肺腑。露儿更是人前人后强颜欢笑。他们走之前,其实已将我托付给了师父,我便随师父住在人迹罕至的九溪,每日练功。过了好几个月,过年了,大哥还是没来看我,我背着师父,循着道路走回家中找哥哥,邻舍告诉我,我大哥和露儿离家好久了。他说,大哥交代,如若我回来,便叫我赶紧回师父那去,切不可在此停留。我推算离家的日子,他应该是把我送到九溪后,回家了一趟,便走了。
  再后来,好多好多年了,大哥都没有来看我,江湖上和梦州城里,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很是想念他。我怨他狠心,怨他不要我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师父先逝。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得在九溪,没有师父陪伴,格外冷清。于是我便开始在江湖上漫游,终于有一天到了煌州。煌州那时在也力阔拓管辖下,已然成了狼族的富庶之地。街头随处可见狼族和我族的百姓,奇的是,这里有狼族百姓穿汉衣戴狼族狼骨冠,也有我族女子着狼族耳饰的,更有些孩子,上着我族上衣,下着狼族豹纹长靴,我竟分不出他到底是狼族还是我族人。随手拉着一个摆摊的女子问道,这里的人怎都做如此打扮。那女子笑道,这有何稀奇,此处自古便如此。好人坏人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不是哪族的。我有这营生就好。她说道狼族时,没有中原百姓那般的憎恨和恐惧,反倒现出一种邻里之间的和睦。她嫌我挡着她的摊位,叫我让开些。
  这时一对狼族母女从我身旁经过,那妇人朝我笑道,阿弟静好。我一下愣住了,那妇人便是露儿。而那女孩,不过才十四五岁,面庞酷似露儿,但长着狼族女子的高鼻。我在诧异间,她母女二人已远去了。我便跟去,才见他们进了煌州牧府衙。
  我心下疑惑不已,就在煌州牧府衙西侧赁了一间上房,想探个究竟。哪知,十几天后,我半夜被惊醒,发现是煌州牧府衙已一片火海。我从屋檐上辗转跳入煌州牧,发现府衙中有一处高楼还未着火,便跳了进去。那处高楼是个阁楼,堂中立着两人,正是露儿和她女儿。她母女二人已着江南女子的装饰,见我来了,露儿好似也不惊讶,轻轻道,你果然来了。
  我急急要带她们母女二人离开。露儿却对我道,你可曾婚配。我不知她为何此时还会如此发问,便如实告知,我那未婚妻未过门时便夭折了,先还是孤生一人。她指着我,对她女儿大笑道,玉楚盈,如此甚好。母亲便作主让你嫁给他。那女孩望了我一眼,竟然欢欢喜喜得满口应承。先不说我比玉楚盈大了十五六岁,就是论辈分,我是她叔叔,这无论如何使不得啊。
  见我有所顾虑,露儿道,这里,姑姑和侄女,姨妈和外甥女,甚至姑奶奶和侄孙女共嫁一夫,都是司空见惯。便是也力阔拓,也有败家的亲母女共同服侍他。我家玉楚盈是煌州第一美人,难道委屈了你。此时,楼下喊打喊杀声已喧嚣。原来,她竟当着玉楚盈,活活将也力阔拓剜心掏肺,又趁也力阔拓未断气,让他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从阁楼顶丢下至楼下的大火中。而后,便将已开膛破肚的也力阔拓从阁楼上一举丢入楼下大火中。原来,她早在这阁楼四周遍置机括,大火起时,机括打开,楼下平地地板起开,变成了一条十五六丈宽的大河,将阁楼团团围住。一边有河流护住阁楼,一边有大火从下至上烧起,那些兵士见主帅已死,群情慷慨,纷纷要杀了她母女二人为也力阔拓报仇,但府中所有船只皆已被凿坏,船只刚入得河中,底板散开,船毁人亡。我见她到了此时,还无退缩之意,便道,我们先出去再商议。但玉楚盈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出嫁出夫,如夫婿这般吩咐,我自当应允。她稚气未脱,说话却毫不含糊。此时,我已知大火已烧至二层,正越来越烈。无奈之下,只好应允。
  我对她母女二人道,那好,我们从楼顶越到旁的楼顶,再跳出墙围。露儿却握着玉楚盈的手将她的手心放在我右掌里,道,何须如此。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玉楚盈拉着我的手,凄然一笑,却马上哭道,我早已知晓了母亲。母亲这十五年怂恿父亲造楼,名为防卫,实则为了今日之筹谋。露儿打断她,道,母亲原也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到人字的时候,两眼望着玉楚盈,是嘱咐也是不舍,但也有无奈。玉楚盈肩膀动了一下,手指竟然紧紧嵌进了我的指缝里。可如若再这样下去,我们三人便都会被围困至此。我便想一掌先击晕露儿,再背着她,我们三人一起出去。
  我知道阿弟在想什么,露儿朝我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苟活至此。
  她说了“苟活”二字,我急忙打断她,人生而为人,何来苟活二字。大哥肯定也是希望你此生能安好。我虽然不知她为何会离开大哥,但抬出大哥,兴许能让她马上决定随我们一起离开。
  露儿却自顾道,当年公子中毒,我们千难万险回至梦州,但公子已命不久矣。而你那时才十岁,我和公子便将你安置妥当,然后到了云南隐居。
  那三年我一直陪着他。而他对卿然念念不忘,但那才是他。我只要守着他,陪着他便好。
  我握着玉楚盈的手不敢松开,露儿虽然衣着华丽,但神色苍白,眼神空洞,偶尔现出的一丝笑意,也应该是刹那间回忆起了她和大哥那江上舟摇,月下剑啸的那些日子吧。云南芳草绵绵,莺燕喃喃,那时,方是他们的诗酒两相依。但她说公子命不久矣,我心中一颤,玉楚盈便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露儿伸出右手,隔空晕了下指头,好像大哥就在她对面似的,她好像对大哥说,你看,这是你的阿弟,那是我的女儿,他们是佳儿佳妇。我拉着玉楚盈下跪道,快走罢,要不,一切都来不及了。可她却无动于衷,喃喃道,公子走的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我们院子里那些曾经姹紫嫣红的花,埋在皑皑白雪下,却努力得想傲雪凌霜,因为我看见雪下是一片一片红红绿绿的芽。公子就枕在我的膝盖上,真的,他从来没有这般亲近过我。他问我,你恨我误了你吗。我道,我骗全天下说,我只要陪着你一生一世便好。其实我最想做你的妻子。你看我多么的聪明,把公子你骗了一生一世。
  这一切,她说得平平淡淡,但他们所有的故事,明明又是那么波澜壮阔。玉楚盈伏在我肩上,低低啜泣。我揽着她的肩,道,不要哭,我会带你们出去的,相信我。
  露儿望着玉楚盈又望着我,继续道,公子他伸出手对着天空,缓缓得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奈何,奈何。他的手指突然垂了下来,我知道,公子寻他的卿然去了。我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大雪淹没了我们。可是我也看到,公子在我们的书房里写了四个字,,用我的发簪压着,那是他送我的发簪。上面是他亲手刻的,江上舟摇,月下剑啸。
  而我怎么都想不到,大哥竟然去世已有十七年之久了,困扰了我很久的一些谜团,便一一解开了。
  我道,爷爷,后来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啊。
  终冥用鱼骨头敲了下的我额头,你猜。
  我道,那时爷爷已武功盖世,这区区煌州牧的府衙应该难不倒爷爷的吧。
  终冥高兴得手舞足蹈,对着我指指点点道,你这润物细无声的拍马方式,哪里学来的啊。你祖上是给皇帝老儿提鞋的的吧。可惜啊,你没猜中。
  这下我又点不高兴了,便道,我祖上都是讨饭的,是给大侠提鞋的。那爷爷再给小孙女说说。我边说边继续给他收拾,那些青鱼。用酱腌制他们。
  他道,“”四字,露儿说得坦坦荡荡,她的满腔柔情,怡然自得。但当时我除了继续劝她马上走,其他都实非良策。她却摇头道,公子大仇得报,我方才了。又望着玉楚盈道,你知道娘是怎么做上正室吗。玉楚盈答道,娘温柔贤淑自然能得爹爹喜爱。但露儿轻笑一声道,你外公在江南富甲一方。公子去世后,我将我们王家的遗产尽数给了也力小儿,条件便是做正室。他二话不说,便杀了刺松如娜花。按我们汉人的习俗,刺松如娜花是她的发妻,与他共患难。并与他有救命之恩。
  在煌州的那几日,常有百姓谈论,也力阔拓为政贤明,近贤恭良,轻徭减赋,治理有方。为君之道,难道至人无己吗,但这偌大的煌州,怕是从未有过一寸一厘属于过也力阔拓。
  但此时,火已延伸到我们这一层的长窗了,浓烟也大起来了,玉楚盈开始咳嗽。
  露儿便将我和玉楚盈推到墙角,按下机括,我看到内里是一条密道。她说她这几年一直怂恿也力拓阔修这阁楼,果然所有的一切都计划好了。玉楚盈道,娘,我早知你已盘算好一切了,那女儿和夫婿就此拜别娘。母女两人都没有悲伤,没有哀痛,凡而如释重负。露儿衣袖一扬,现出一副卷轴,缓缓打开,看落款,便是哥哥写的”“,她将那副卷轴贴在胸口,呢喃道,公子,公子,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露儿来陪您了。露儿真的好想你。我这辈子没有嫁入你们家,可是你看我的女儿嫁入你们家了。真好,真好。我也了。她发丝飞扬,脸上是含着泪的笑容,凄美惨烈,却又苦尽甘来。而她的嘴角却渗出了一丝血迹。我立刻伸手去抓她后领,然后对玉楚盈道,我们赶紧带她离开。她将玉楚盈嫁给我,她是我的岳母,但我一直随哥哥喊她露儿,这一下间,竟也不知如何称呼。
  未及我的手触到她的衣领,她出掌将我的手隔开,她回转之时,那副”“已成了碎屑,在我们三人四周纷纷扬扬。她望着如雪片办般的碎屑,盈盈道,公子,你走的那天也是这般的大雪纷纷。那时你说,你走了,我会不会孤单。怎么会呢,公子,我说你这么好骗,你还不相信。你一直都在我心里,我怎么会孤单。她仿佛我哥哥就在她身边,笑得嫣然如花,美目盼兮。我想起好多年前,哥哥带着她来我们家,她好像也是这般欣喜,哥哥说这是她买回的侍女。但她说她家是富甲一方,怎么骗得哥哥买她,于她而言,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身后有扇长窗轰然倒地,是有死士找来浸过桐油的长绳,装上钢勾,从楼下攀了上来。她身形一闪,已将那两个死士击翻在地,脸色也变为青紫。她随我大哥习武多时,这两个士兵无论如何都是伤不得她的,只怕是她早已服毒。
  我心口一紧,低头一看,玉楚盈正点了我心口的穴道,紧紧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地道里,按下地道里的机括,石墙缓缓放下,我看到露儿立在堂中,缓缓倒下,轻念着,。我道,玉楚盈,打开机括,我能,我能救你母亲。她却道,相公不必了。娘说,公子肯定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她要去找公子。要不,公子要生气了。娘此生已无憾,相公也不必执念了。她拉着我从地道缓缓下行,直通到煌州城外的一处农舍。而此时,天也大亮了。
  此时我已用内力冲开穴道,玉楚盈见我并无大碍,在出口处击了一掌,我听到地底下有轰隆隆的坍塌声,想来是这地道中早已埋了炸药,这么一来,地道也毁了。她告诉我,母亲十几天在街上见了我,便告诉她,如若我能来,这男子便是你的夫婿。一切都是天意。这煌州牧府,金碧辉煌,但她未曾真正开心过。而此时我也知晓了,如若露儿不是这般安排,玉楚盈定会自尽相随。
  后来呢,我问道,那奶奶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终冥叹口气道,我和玉楚盈回到梦州,她很是开心,遵照母亲的遗愿,将自己的名字也力玉楚盈改为王玉楚盈,别人称她为赵家娘子,她高兴的那样子啊。呵呵。我现在都记得。再后来,为了救孤城,她却生生得死在了常缺的剑下。
  终冥此时,拼命得嚼着鱼干,不停得念着好吃,好吃,孙女手艺有长进了,又高兴的手舞足蹈,开始给我表演孤城剑。一边舞,一边还是唱着哥哥妹妹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