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城是孤城

  我和终冥坐船行了十来天,才回到江南
  终冥痛快得将风云破上的武功尽数传授给了我。这门功夫一共十五层,从最浅显的云淡风轻,到风从虎,云从龙。每上一层,功力便会增多十分。他带我去海边的沙地上练功,从渔家处赁了两条小渔船,一人一条,算做歇脚处。而他又带了颜料,寻个僻静的沙滩,将沙子依次染了十层颜色,由深至浅重新铺好。当我能出右掌,便把十层沙子一一分开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终冥瘫在我身后一条废弃的破独木舟上,眯着眼,砸吧着嘴嚼着咸鱼干眯着生姜酒,摇头晃脑道,一掌中蕴含深深浅浅多种变化,如同风云,变幻莫测,蔷薇丫头算是不笨的。恩,比孤城聪明,哎,他要是聪明些,也便不会着了那恶毒妇人的道了。他说起念大哥,猛灌下一大口生姜黄酒,又被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这渔家的酒都是黄酒里浸了生姜,味道颇为辛辣,入口时却是香气四溢。据说海边湿气重,喝这个酒能祛湿气。我喝小半壶便能浑身滚热,但这酒我就是喝五斤六斤也不会醉。
  在海边的日子除了练功便是睡觉,不过,我们都不打渔,是拿铜钱和渔家换些吃食。不过,我不吃鱼,只吃虾和蟹。到了晚上,只要天气好,终冥便死皮赖脸得磨蹭上渔家的大渔船,央求他们带他去看姑娘和小媳妇演的歌仔戏,这样也好,我刚好可以落个清净。我一个人的时候,随便找块岩石躺一躺,从酒葫芦里倒些略带咸味的渔家酒到右掌上,轻轻洒出去,一下,两下,三下……练习得久了,这么挥挥洒洒,居然也能在沙滩上画下一朵蔷薇花的样子。我望着茫茫的大海,轻轻念着,念大哥,你在天上好吗,这些酒是我敬你的。这满天的星星便是你我的下酒菜。
  我们在海边一共呆了半年,才又回到终冥家中。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更加勤奋得练习,又过去了半年,终冥说,噢,小丫头一年就学会了。当年孤城可是学了五年呢,当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便来不及告辞,急忙忙得奔出去,要回青丘了。
  因为我想我的小惜雨了。她应该有长高了吧,应该会走路了吧,应该会扑到我怀里,叫我阿爹了吧。她一定是长得更像孤城了,还有她的小脸蛋应该是白嫩嫩的,就如同蔷薇一样可爱。我这么想着,脚下的惊雷霆便跃得越快。江南的那些小巷子在我身后慢慢远去,青丘的山隐隐出现在了远处。
  惜雨,你的阿爹回来了!
  我一路奔跑得喊着便到了山脚下,也不走山路,山路蜿蜿蜒蜒,太绕了,索性攀着那些少说也活了几百年的藤条枝蔓和大树,跃上山顶。
  我一踏上小院子,便看见茅屋外的空地上,坐了个穿着粉绿色衣衫的女娃娃,黑色的还未留长的头发,胖乎乎的两只小手中紧紧握着一颗大大的煮烂的红枣,小嘴正努力吮吸着。蒋婆婆一抬头便看见了我,笑眯眯得说,惜雨,你爹爹快来了,我都听到他喊你了。我从后面一把抱起惜雨,把她架在脖子上,道,惜雨,是阿爹,是阿爹。
  惜雨也不认生,搂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得着喊,阿爹。
  蒋婆婆更是兴高采烈,道,方才听到主公在山下喊着,我便喊老头子去做饭,主公不在的时候,惜雨可想阿爹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整日陪着惜雨,和她荡秋千,带着她在山间骑马,给她编蔷薇花做的首饰,惜雨笑得可开心了。
  蒋阿爹告诉我,烈风走了,他说那天烈风突然对天长嘶,然后就像一个壮士一样,倒在了枯树前。他按着我说的,葬了烈风。我在有月亮的晚上,来到牡丹峰,拿了三壶酒,都是我自己酿的云梦有情,我把那两壶酒洒在石头前,我说,孤城,烈风,我们又一起去闯江湖了。惜雨在家里很好,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了。说着,说着,我不自觉地哭了起来,直到天亮才回去。
  一个月过去了,我告诉蒋婆婆,我还要出趟远门,如果这次顺利,那么我以后便再也不出门了,就在家里陪着惜雨。那么如果我十五日后还不回来,你和蒋阿爹便带着惜雨去江南找终冥。
  而我,交代好这一切,趁着惜雨睡着时出门。我去唐门,该找妍雪算账了,江湖上都知道她嫁到了唐门
  唐门离这里有六天的路程,我夜以继日四天便到了云雾缭绕的瞿夫山,他们唐家人就住在山顶那一大片的大宅子里。然后灌了一葫芦云梦有情便上山。冰冷的酒打湿了我的脸颊,记忆中的画面恍如昨日重现,我朝天喊着,孤城,我要杀了那个恶毒妇人。
  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让你送命的人
  瞿夫山下那十八个守山人,还不够我的长剑转一圈的。
  我跨过他们的尸体,向山上跃去。山上乌压压的人流向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我根本不屑和他们动手,从茂密的林间飞速穿行而过
  只听得他们说,人呢,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难道念孤城是神仙不成
  我暗自好笑,你孤城爷爷的轻功,岂是你能瞧得清楚的
  几炷香的功夫,我便到了山顶。
  门口是四个家丁,东西南北分占四个方位,瞧着样子,比山脚下的十八个守山人要清零些
  我道,省点时间,你们四个一起上吧
  四人手中亮了亮兵器,分别是一张琴,一盒棋,一本书,一卷画。
  琴断,棋破,书残,画缺。江湖上都这么称呼他们。
  我使出风云际会,双掌左右各自发了,两股掌风在半空猛烈相撞,向画缺击去。因为我看出,画缺的画如同盾牌一样,是给他们抵挡用的。他的画看似很薄的一张纸,可是掌风击在画中,翻滚了几下,便消失了。而那副展开的画,还完好无损。
  我从背后抽出长剑,攻向那一盒棋,向右一划,棋盒子便从中间断开,摔成了两边,那一盒黑色和白色的棋子,星星点点般得四散弹开,我立在原地,高举长剑,趁着棋子落地之前,横横竖竖劈了两下,将棋子弹回到他们四人身上。这几个蠢货,难道不知道棋子可以当暗器吗。
  那四人脚下各自向前前后后动了几下,排成一字形,但棋破手上光秃秃的,少了棋盒,一下子便显得有些滑稽了。
  我和这四人对峙,互相将棋子扫向对方。叮叮当当,那盒棋子大半都被我们五人给从中截断成了几瓣,也有直接被内力震碎裂的。
  嗖,一粒黑白的棋子从书页上穿过,划破了一个角,又跌在了地上。书叶四散开来,很快随风飘散了出去,近处的树木上,白花花的一片。
  我早已看出,他们四人中,棋破的武功稍稍弱些,先解决这个脓包再说。不过,我也真怀疑,这棋破是不是唐门拉来凑数的。
  我的剑尖稍稍一戳,将一枚从画缺那寄出的棋子扫向棋破的眉间,只听他重重摔倒在地,那棋子被染成了红色,又镶嵌了花缺的右手胳膊里。画缺啊了一下,那卷画啪得从他手中脱落,琴断将琴稍稍往右挪了挪,那卷画便落在了琴弦上。我见尖一挑,将画卷挑起,左手一挥,画卷便到了我手里。
  又轻轻一扬,将画卷扔下山。那画缺右腿飞起,欲去追那副画。我也不拦着,剑身竖起,贴着琴下穿过,又用力向上提起,碰得一声巨响,那张琴断成了两截,跌在了远处了。
  我才懒得和你们纠缠,一招风举云摇,唐门宅院的两扇朱红色大门轰然倒下,我踩着大门,走到了院子里。
  这个院子里,布置的十分漂亮。整齐得栽种着玫瑰和百合。一个穿着蓝绿色裙衫的女子,精致的蝴蝶发髻,一左一右各簪着一支花花绿绿的发簪。她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女孩,正是赵妍雪。她和我之前见过的完全不同,眉间点着一团火焰般的花钿,冷艳而高贵。她对怀里的小女孩说,韵儿不怕,娘很快就能解决这个坏人。
  她只顾着孩子,头也不抬起来看我。如若不是她怀里还有个孩子,我方才进来的时候,那一剑便会向她刺去。只是看着孩子,约莫六七个月的样子,她离开云梦泽后,便是嫁入了唐家。果然她是早有预谋的。
  你是什么人,要冒充念孤城。又对那孩子道,娘的碎心掌可是顶厉害的武功,等韵儿长大了,娘便教韵儿。
  她一边笑眯眯得逗着孩子,一边道
  我是让你去死的人。
  她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将孩子放在了摇篮里,这才抬头看了看我
  啊,是你,白蔷薇
  她显得分外吃惊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和孤城很像,可是你就是你,做了不念孤城。
  她轻蔑得说着
  哦,是吗
  那要看你能不能杀我,她道。
  她衣袂飘飘从摇篮上拂过,然后纤细的右手手指虚虚握成百合花状,又盈盈得向我缓缓推出
  碎心掌,不过不得承认,这套掌法,出掌时,如同舞蹈一般美。
  我稍稍侧了侧头,她的掌力击偏了,击中了院子里的几支玫瑰和百合,呼啦啦一声,那些花儿齐齐从中折断,掉在了地上。我道,孩子你可以先安顿好,我恩怨分明,不会伤着你孩子。
  她轻轻笑了两声,笑得甜美而安逸,却又带有一丝诡异。道,我现在是唐无极的夫人,杀了我,你还出的了瞿夫山吗
  哦,是吗,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我念孤城出得,出不得的地方呢。我的长剑出鞘,指向她。
  正说话间,院子里一道黑影突然从阁楼里闪出,立在放着那韵儿的摇篮前道,对我道,你是谁,不要伤我妹妹。他六七岁的样子,却早已梳起了成年男子的发髻,带着紫色的冠带,黑色绣着银边的衣衫。手中是一柄铸满了古代纹样的青铜剑。
  我道,我是念孤城,自然不会伤你妹妹,我是来找妍雪的。我用剑尖指了指妍雪
  他两眼炯炯有神,一动不动得盯着我看,伸开双手,将韵儿护在身后
  我可不管你们有什么瓜葛,要打出去打,真不知你们这些大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朝我一字一顿得说着,颇有些小大人的模样,然后抱起韵儿,一闪身又进了阁楼。
  他喊韵儿妹妹,但看他样貌,和妍雪一点也不相似,而且说话的样子,一点也不关心妍雪的死活,我猜他大概是唐门族亲家的孩子。不过,他带了韵儿进去也好。
  但此时我也颇有些诧异,已经那么大的动静了,为何院外的人不进来一个,这院中阁楼里也不见有其他大人出来。这唐门,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虽然这么想着,我的长剑又向妍雪近了两尺。她开始双手使碎心掌,上伏下击,想要破我的剑法。就这么个破掌力,也想破你孤城爷爷的剑法,真是不自量力。那么便这样吧,我看到她的手法是击向前的,我的剑尖便向前,她的手法是击向右的,我的剑尖便也向右。她的碎心掌起掌时柔柔偏偏,风波不惊,那么我的剑就刚好不紧不慢得比她快一分,不偏不倚刚好挡住她出的每一掌。
  十数个来回,我每一剑都划得不深不浅,她双手的手心手背,还有十个手指,那些被轻轻划开的细长口子,开始慢慢渗血,一片殷红。这个打法也好,我们可以先双手,再双臂,再前胸后背,拖个几个时辰,这个恶毒妇人必定血尽而亡。我道,妍雪,你杀念大哥的时候,应该料到有这么一天的。她不断和我的剑搏斗着,道,你杀不了我的,连念孤城都杀不了我,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她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放肆,不过,听她声音,我已感觉到她的内息已慢慢开始波动了,没有一开始的平稳和强健了。
  你也配提念大哥
  我的愤怒和伤心和绝望和痛苦如惊涛骇浪,奔涌而出,瞬间泪如雨下。
  左手击出风从虎,云从龙,掌力沿着孤城剑,全涌向了她的心口。啪得一声巨响,这两掌,打得她被推后了几丈。我只使了风从虎,云从龙的几分力道,留着她的一口气。她被打得站不稳,我收起长剑,又将掌力向右推去,将她狠狠得拍在阁楼前的石阶下。
  然后提着剑,慢慢走向了她。
  孤城!好功夫!阁楼突然大门洞开,一个穿着墨色长衫的男子从中大步走了出来,魁梧挺拔,英气勃发,是唐无极,唐门当家,妍雪的丈夫。他的身后跟了几十个唐门弟子,灰白色长衫,灰青色罩衣。
  这一句恭维的话,听得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道,唐掌门,这是我和妍雪的恩怨。我今日也无心为难唐掌门,只要让我带了这恶妇的人头便可。
  他瞟了一眼跌在地上的妍雪,轻描淡写得说,贱内怕是和兄弟有些误会,我这贱内都十年未出唐门了。
  他谈笑风声,这客套话,真是滴水不漏。
  又俯身扶起了赵妍雪,道,地上凉,满是关心和爱意。
  这男人,都喜欢这娇媚的女人,如若这女人,还会点功夫,那便是更喜欢。
  哼,我可不管
  我的剑尖直指赵妍雪,唐无极将妍雪护在身后,右掌竖起,是唐门的空山诀。我便左掌使出风云开阖格挡。
  我听终冥说过这门功夫,招招都是纯阳的内力。这些年,江湖中好多根本就没见过唐无极的女子,却对唐无极倾心痴情。更有一个江南名妓,叫做倩侬的,更是为他写了一首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情诗:一枕清秋梦周郎,万里黄沙断孤魂,无情最是上弦月,年年此夜寒玉筝。这一路走来的不少酒楼红馆,都有或年轻或年老的女子弹着琵琶,弹着古筝,按着玉箫,唱着这哀怨缠绵的清丽情诗。他的剑又直攻我的眉间,但我不愿与他纠缠打斗,只是挡着他的招式,找寻他的弱点,再一剑击出。这么一思量,他已到了我跟前不到一尺除,我便举起未出鞘的剑,横过抵挡。我的身形左右前后晃动,避开他的掌力击中我的要害。只是这掌力我能看到如风卷残云般向我袭来,却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
  心一横,拔剑的时候,一转身,便将长剑刺向他的双掌掌心
  啊,我感觉周身一阵酸痛,不对,我这一剑是可以刺穿他的双掌掌心的。
  回头一看,他的双掌还是完好的。
  哈哈,白蔷薇,你的孤城剑还未学到家。十几年前,我可是见过念孤城的,他可不是长你这幅模样。你这一剑刺出,偏偏撩开了我的掌力,可是我这掌是逆向打出的,掌力被刚回来,刚好打在你自己身上。可惜了。逆向打了,我懂了,我在江湖四处乞讨时,曾听一个老人说过,东边的海上再过去有个地方,他们有门功夫是逆着,就是掌从外向力打,因此看不清对方是如何出掌的。如若强行格挡,那么这掌力便会全部反弹到自己身上。方才唐无极的掌一会儿逆向,一会儿顺向,怪不得我看得眼花缭乱。
  我感觉我的内息乱窜,他击出的掌和我自己的掌力,全部打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赵妍雪不知何时也恢复了体力,她擦干手上的血迹道,我说了,你杀不了我的。
  我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出好远。不,不能倒下
  我握紧孤城剑,拼尽力气跃起,然后刺向这对天造地设的恶毒夫妻。剑声呼呼,掌风赫赫……
  当我醒来是,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石屋里。
  赶紧去摸我的孤城剑,不在
  我运了下功,好痛,只剩下一层不到的功力了。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这石屋分外狭小,只容下我躺着的一张石头床。床头和床尾各有一尺宽的空地,然后就是黑乎乎的石壁了。
  不用说了,肯定是那对佳偶天成的夫妻,把我关在这里的。
  我趴在石门上,好久了,也没听到外面有人走动声和说话声。便索性在石床上,盘腿练功,恢复气息。恩,我以前流浪时,经常几天几夜没有吃的,你们关着我又如何。
  豆油灯里的豆油足足有几升,点个个把月没有什么问题。可我在想,那对极品肯定在石室的某个地方开了小窗,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盯着就盯着吧,你的耐心总有耗尽的时候,你孤城爷爷可不怕。这么想着,便愈加认真的循序连着功,恩,你孤城爷爷的功夫,就算给你看去了也无妨,没点根基,只怕看都让你看得走火入魔,别说依样去练了。
  这石屋不闷不热,反而脚下有股凉凉的感觉,应该是石屋的上方或下方有个大水池或者瀑布之类的。但是我的心里记挂着惜雨,她应该长胖了,蒋婆婆和蒋公公肯定是带她去找终冥了。这么想着,我的掌风飘飘忽忽,温习着终冥教的功夫,可这石头屋子,不知道怎么出去,整个严丝合缝的。
  当我的功力恢复到三层的时候,我感觉确实有点饿了。便寻思着出去。他们能把我关进来,那么这地方必定有出口,我的双手在石壁,石床,灯座上敲敲打打,可还是没有找到机括。
  过了几日,我隐约听到有铁链晃动的声音,紧接着,感觉整个石室被缓缓吊了上去。我立在床边,想着,极品夫妻就这么点能耐搞个机括,怎么不把造机括的时间用在练武上。恩,道不同,不相为谋。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石室缓缓立住了,轰隆隆几声巨响,石室一分为二,缓缓向左右退去。露出耀眼的阳光。原来这机括是一个巨大的圆石,中间被凿空,分成了一左一右两块。然后用钢水焊上玄铁重链,托上机括,放置在瀑布下。而巨石头顶留出几处空隙,让被关在里面的人不至于闷死。常人被关在石室里一般都是在石头墙壁上寻找机括开门,殊不知,整个机括在巨石外面,里面的人无法打开。
  而按下机括放我出来的人,是那个小孩唐曌。此刻换了身蓝底白边儿的衣衫,正立在那个巨大的缠满了铁链子的机括旁,一动不动得看着我。他这衣服明显不是小孩儿的式样,我估摸是大人衣服改小了给他的。
  我正要说话,一个灰影子一闪,是终冥,他的身影和手法我看得出。终冥说,蒋阿爹和蒋婆婆带着惜雨来到了江南春雨巷,他便猜我是来了这里,趁着天黑,摸上山。索性抓了唐曌,这孩子便带我来这里了。这可是唐无极和先夫人的儿子。
  那有看守的人吗,他们人呢。终冥得意的指了指瀑布下的水潭,道,方才这巨石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上,我启动机括的时候,钢链把那一队人全给甩进水潭里了。终于安静了。呵呵。终冥花白胡须扬了扬,活像两条大虾。
  可这孩子不是唐无极的孩子吗。终冥说了这孩子的身份,我也略略明了几分,有个心机后娘,这孩子也是受罪。连个好衣裳都没有得穿。
  爹是爹,儿子是儿子。终冥一变捏着唐曌的脸蛋,一边嘻嘻得说着
  唐曌说,孤城前辈,我阿爹还不知道这里的事情。你的孤城剑还给你。他递上孤城剑。剑柄上缠着的麻布被擦洗得干干净净。他道,阿爹把剑放在自己房里,我说想拿来看看,他就给我了。恩,孤城前辈,我真的只是看看的。他一转身,朝我们做了个大鬼脸,一下子跑不见了。
  哎,沦落到靠个孩子来救我,真没脸混了。我暗自嘲笑自己。
  却赶紧和终冥下山,我道,多谢先生千里迢迢赶来。
  先生个屁啊,这瞿夫山的人真他娘的多,那些小子啊,我若是动手打他们。江湖上不是要笑我,一个老头儿和些毛孩子争。活了这么大岁数,啥事想不开要和些玄孙辈分的争。哎,我是悄悄溜上来的,我都怕变成先贤了。终冥拿出几片鱼干,吃了起来。他这骂人的本事,真是可以吊打街头的茶馆大娘,酒肆肥婆还有那些狗仗人势的老奴婢了。这些人大都是唐无极的徒弟,他骂他们玄孙辈的,不是骂唐无极是孙子吗。我从他身后的破布口袋里,掏了掏,拿了几片干粮,吃了几口,道,我几天没吃了,呵呵,想饿死你孤城爷爷,那对极品还差点。
  估摸这一时半会不会来人,我把终冥带来的吃食吃了个底朝天。没办法,本大侠也是人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天渐渐擦黑,我和终冥闪进了林子里。终冥从怀里摸出张纸,道,呵呵,我偷了唐家老妖婆的地图。
  老妖婆
  就那唐无极的亲娘,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想不到现在老成那个样子了。终冥口无遮拦得说着。又凑近看了看,我白天都看过了,往西边走,从蝴蝶峰下去。那边埋了唐无极死了的老婆,他家人嫌晦气,晚上一般没几个人巡山。
  顺着他的指点,我们缓缓得朝那蝴蝶峰走去。我现下功力未曾恢复,走不太动。要不然,你爷爷非给你整个山都一锅端了。我是个小女子,什么辈分不辈分的。都是别人嚼舌根的。
  这唐家巡山的人果然不少,我们这半个时辰的路,就碰到了四趟。只是我跑出来这么久,他们怎么会发现不了呢。不过想想也对,唐曌这孩子古灵精怪,肯定早早想好了对付他爹的法子。
  这些巡山人个个高大,辛亏我们及时躲进草丛里。
  前面就是蝴蝶峰了,终冥和我藏在树间。你爷爷上来的时候,在你们面前经过,你们是连个影子都看不清楚的。
  下个山坡,进了蝴蝶峰。这里果然冷冷清清,不像其他地方有那些细细打理过的花草树木,都是些野花野草,清清冷冷,月落星稀,远远望见一个人影在山腰上巡视。只有一人,好对付。
  什么人
  那人影朝我们喊着,又飞速向我们奔来。是个长大汉子,灰衣长衫,约莫三十左右。右手中一柄长剑。咣当一声,他大半个身子朝我飞来,一剑已先于他刺向我的右臂。
  我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夹,噗一声,剑尖被我折了一截下来,反手甩进了草丛。他的剑法和功力都是稀松平常的,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但力道遒劲,应是练这几招有很多时日了。
  念孤城
  那长大汉子朝我喊着,将那柄断剑收起。终冥捏着嗓子笑了两声道,这是你孤城大爷,识相的就赶紧让开。
  他道,我炜庄今日败在念大侠手下,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若能杀了念大侠,也不需在此巡山。只是每个门派都有每个门派的规矩,我资历浅显,只会几招入门的功夫,掌门师兄不嫌弃让我当个巡山令,今日念大侠还需再接我两招。他说话不卑不亢,丝毫无惧怕之色。他口称唐无极为掌门师兄,想必他是唐无极老子唐怀柔的弟子,只是唐无极这小人,哪里来的福分,收了这样一位明明白白的弟子。
  我道,那我就再接你两招。
  终冥如看热闹一般,退后几步道,那我就在这看着。真有趣,第一次有人来送死,还说得一套一套的
  炜庄将断剑丢在地,从身后折了一条枯枝,枯枝竖起,尖细的一端向上,左脚定住,右脚抬起,以左脚为轴转了一圈,剑尖已向劈向我心口。我双脚未动,稍稍晃了晃身子,枯枝刺了个空。炜庄也顺势由我的对面到了我右侧三四尺处。
  好,还剩一招。终冥喊着。
  炜庄也不恼怒,回转身子,枯枝尖细的一端刺向我右胸。
  我依旧双脚双手未动,向左晃了下,他依旧刺了个空。
  呵呵,好了,好了。我们走了。终冥朝我走来,笑眯眯得对那炜庄道
  我道,我已受你三招,他日江湖相见,孤城定当对兄弟以诚相待。
  不,如若他日江湖相见,念大侠不必对在下客气。他朝我拱手道,今日在下受教了,念大侠果然是江湖第一人。
  我和终冥自顾飘然离去,回头见他正在给一个土堆子清理。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说唐无极那儿子和这个巡山令怎么就会这样放了我们。终冥不以为然得道,唐无极原配老婆死得颇为蹊跷,那老妖婆当年也哭得死去活来,一口咬定是唐无极杀的。那孩子估摸和他爹不对付,四处和他爹作对。从这蝴蝶峰到瞿夫山的入口,唐家布满了陷阱,要不是我有地图,避开陷阱,你这女娃子能全身而退吗。终冥说到偷地图颇为得意,又开始哼起了哥哥妹妹的情歌,他的歌谣就只会唱个哥哥你慢走,妹妹家里等。妹把田来耕,妹把衣来缝。哥去打第敌冦,妹种红桑椹。相隔万万里,泪洒南墙门。我都听着腻了,但老头儿还是乐此不疲。
  我问他,那你这地图是如何偷来的。
  呵呵,老妖婆老眼昏花,使个障眼法,一下子就能蒙混过去。我拿走时,在放地图的地方留了一卷江南的地图,老妖婆发现不了的。她的手下本就没见过地图,更加不可能发现。
  个偷梁换柱的方法,我叹道。
  我和终冥天亮时,便出了芙蓉州。找了两匹上好的马,立刻回江南去。
  惜雨在江南过得很是滋润,天天有各式瓜果吃。见了我,笑嘻嘻得。而蒋阿爹和蒋阿娘也将终冥家收拾得干净利落。
  在终冥家呆了几日,我们便告辞回云梦泽。
  走在云梦泽蜿蜒的山道上,远远听见我们的院子里有抚琴的声音。不知是谁在弹琴,我让蒋阿爹和蒋婆婆先带着惜雨藏起来,然后自己轻轻跃起,跃过墙头,落在院子里。
  多日无人住,可这院子,依旧是干干净净的。正中的屋檐下,一个面色如玉的郎君正坐在台阶上,将一尾琴放在膝弯里,自顾弹着。
  他抬头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是简曦。
  他道,我四处游历,见这小院子别有一番风味,可等了几日,还是不见有主人来。而这屋子又干净得什么都没有,便进来弹起琴了,想不到是孤城的家里。是我冒犯了
  我萧道,你的琴声好像山间的黄莺鸟一样的。如果你不嫌弃,不如在这小住几日,我叫蒋婆婆给你收拾个房间。
  我又回头喊来了他们三人,惜雨看见这个陌生的人,睁大了眼睛。我道,这是你简叔叔。惜雨在我怀里,伸手去抓简曦的冠带。道,叔叔,叔叔。
  而我的功力并没有完全恢复,便在更高的美人峰上,寻了个洞,每日练功。只差蒋阿爹和蒋婆婆和惜雨隔十天送一次饭菜。简曦就在山洞边搭了个茅屋,弹着他的曲子。我对琴完全不懂,只是觉得有个人弹琴,不至于太孤寂。白天,简曦也会去看惜雨,回来时便告诉我,惜雨会写字了,会弹琴了。我和他都有教惜雨功夫,可惜雨这个傻丫头,除了简曦家简单的几招简家柳叶掌,其他的居然啥都教不会。更是差点把孤城剑给我舞下山,辛亏我右手攀着大树,左手使出云淡风清甩出长长的衣袖,顺势将剑卷了回来。你要真把剑给折腾下山了,你爹的一世英明就给毁了,有时急得我真想把功力从她脑门上传进去。
  简曦倒是不紧不慢得说,女孩子学不来武,不是啥大事。我家那几个姑娘也没一个会的。不过,惜雨弹琴刺绣倒是精益求精。每次来看我们,都能弹不同的曲子,都能给我和简曦做不同的衣裳。
  那几年中,我干脆一年修习风云破的一层,循环往复。如此,当我从头练了一套的时候,十五年过去了。惜雨也快十八岁了,是该给她寻个如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