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年春

  竹筏行了两日,到了一处渡头,是风雪渡。再往东便是藕江,水深江阔,需换坐大船。我们下了竹筏,穿过渡头的木板桥。
  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随处可见背着背篓,戴着高耸银步摇的姑娘。她们的背篓里放着各式物件。商贩夸赞着自家得货物,揽着过往的行人兜售。除了人们的穿着,和中原的集镇也并未二异。
  终冥一下子就又没了影,只是飘来一句,我去逛逛,明日渡口见。真是个随性的老头,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是个老光棍。我心里默念着,但嘴上却说,终爷爷,您慢点逛啊。又想着,不跟着才好。
  我便转个身,自顾去逛那自己喜欢的铺子。一下子就被酒肆楼下的一个小摊子吸引了,上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布料,但是这花样和我们中原的不太一样。稍显粗糙的底子上,有的绣着大朵大朵的花,有的画满了鸟兽,和路过行人身上的衣裳差不多,但是没看到一样的的料子。我一下子就看中了一匹绣着白蔷薇的蓝色料子,给惜雨刚好。那个印着白羊,绣着群山的就给婆婆,她属羊。那个黑色的给蒋阿爹,至于画了鱼骨头的,呵呵,给老头儿最好不过了。摊主姑娘笑着说。这位阿哥,
  阿哥,我笑了两下,道,是是,我是从江南来的,带些布料给我的家人。她将这几块料子包好,打个包袱,递给了我。
  我背在身上,喝了口酒,慢慢踱步走着。
  这个集镇原来叫风雪镇,据说这里到了冬天,便下雪,一直到来年春天才停。
  集镇的路走着走着,便由石子路变成了长满青草的路,两边也由鳞次栉比的楼房变成了郁郁苍苍的竹子。眼前出现了一个碧绿绿的湖。
  湖边立着一个穿着芦苇色衣衫的郎君,背对着我,簪着白玉冠带,风拂过他的发带,像水墨画里的人一样飘逸。所以我老远就注意到他了。便朝他喊了一声,这位郎君,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迷路了。他缓缓转过头,我看到,那是一张俊秀的脸庞,朗朗的眉眼,他答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路过这里的。他的声音好像是从丝竹中弹奏出来的,觉得非常好听。
  他也打量我一下,又望向我手中的剑,道,原来是念孤城念大侠,在下简曦。久仰大名。他温和得笑着。
  简曦,怎么从没念大哥说过。但念大哥名满江湖,知道他的人多了去了。我便道,简曦老弟说笑了,我就是个问剑的。
  小心,我突然看到一支短箭从左边朝简曦飞来,便一下挡在他身侧,食指点在箭头上,轻轻往下一拍,短箭便掉在地上,从中间短成了两截。这片竹林虽大,但这竹子长得稀稀落落的,是藏不住人的。又是突得一声,飞来十余只短箭,简曦道,孤城,你顾左,我顾右。他迅速走了几步,身形闪到我的右侧,我的双手在短箭中上下左右穿插,从箭身中间折断,打落这些锋利的箭头。我方才探过他的脉,这个看似温弱的小郎君,应该练过功夫。
  短箭越来越多,我明白了,是有人躲在湖水下。
  我和简曦不约而同得跃上竹林,单腿立在竹枝上,我道,水里的是哪些人。不必偷偷摸摸。
  我一记月落蔷薇,强劲的掌风拍向地面,方才掉在地上的数枚断箭,便呼拉拉一起飞向了湖里,片刻功夫,湖面上浮起几具尸体,还有两个受了伤的人。如果是念大哥,那么那两个也是尸体了。
  那两个胸口浑身是血的人,慢慢爬上岸,明显他们是冲着我念大哥,不,是冲着我来的。听说他们在江湖中耳目众多,真是在这个地方,都能遇见我。
  我拉着简曦的手,一招风起谷雨,稳稳落在地上,背对着那两个人道,留着你们一口气,回去告诉你们的狗屁主公,派几个能打的来。简曦轻声道,孤城,好俊的功夫。我也不答他,脚下施展雷霆跃,朝竹林里走去。
  这竹林好在是片大林子。半个时辰不到,就穿过竹林,到了一处悬崖。我道,临渊羡鱼。简曦笑了两声,道,孤城是想问我,练的是哪家的功夫。我道,反正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个路数。其实我对他练的哪家的功夫,根本就不感兴趣。但是一般长得俊俏的郎君,肯定也不是坏人。我靠着歪脖树上,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他道,我是来找一个女子的。一个女子,我问,是你的妻子吗
  不是,是一个我在梦里见过的人。他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暖暖的亮光,是期盼和憧憬
  真有趣
  我暗自念着,真是个可爱的小郎君。
  这时天色有些暗下来了,简曦升起了火,我慵懒得依靠在树干上,拿出酒葫芦,开始喝酒。简曦也靠着相邻的一棵大树下,一样席地而坐,拿出白玉雕刻的酒葫芦,慢慢饮酒。他不像我,他总是缓缓得喝,喝一口,停一会,按照他这喝法,这一小葫芦酒,能喝几个时辰。
  我道,简曦,你是哪里人
  我,在哪里能找到那位女子,哪里便是我家
  我笑了两声,哈哈,果然是性情中人。你怎么不问问是我哪里人
  孤城你想让我找到你,我才能找到,何必在乎孤城你是哪里人。
  是个义字当头的爽快郎君
  我两又说下江湖上的趣事,火堆烧得噼里啪啦,我的酒很快就喝完了,今天带太少了,方才路过的集镇,那酒肆里飘出的味道,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便也没买。
  简曦道,孤城,他们好像还不死心
  我将酒葫芦放在身旁的地上,道,不急,就是不知他们有没带着酒的。如若带了酒,我说不定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将未出鞘的长剑往火堆里探了探,一截带着火苗的枯木稳稳得向西面飞去,索索两声,听到两声巨大的撞击声,是两个黑衣人倒下去时手脚撞到了一起,正抚着被火苗烫到的膝盖。
  我道,今儿你们来的人可真不少。我念孤城在你们心里就这么值钱,连命都不要了
  其中一人道,抓到念孤城,我这一辈子便也没有遗憾了
  我道,你怎么不说,抓到念孤城,你这辈子便能名满江湖,光宗耀祖了。
  他接着说,什么名满江湖,光宗耀祖,那都是外人给的,关我鸟事。我抓到你,再放你走,这江湖中几个人能有这分痛快!
  简曦却喝了口酒,微微一笑道,孤城,我的命何时也能这么值钱,让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得送死。
  我道,我也不问你们是哪里来的,都回去吧,别白白送死了。我抓起简曦的衣角,一下朝那悬崖飞身跃去。我方才都瞧清楚了,这悬崖上爬满了无数大海碗那么粗的藤条,顺着这藤条,能下到悬崖底下,来都来了,不如去悬崖底逛逛,好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人。
  简曦明显吃了一惊,我道,抓稳了,这么说着,我已踩在藤条上到了悬崖下方,左手挽着稍稍高些的一根藤条,右手将简曦的双手放在一根更粗的藤条上,我道,学着我的样子,我们很快就能下去的。这山比青丘的山矮多了,也缓多了,在青丘我踩着藤条,上上下下不知了多少来回,更何况这里。
  这满山的藤条交错在一起,如同梯子一般,我们很快就下去几丈远了。抬眼望去,悬崖上那有人举着从我们方才的火堆中抽中的火把,正往下望着,我左手将酒葫芦往那红红的火光除抛去,大声道,这酒葫芦里有些草药,赏给你们了
  酒葫芦高高飞起,隐隐砸在那火苗上,悬崖上又一团黑了。正好砸中了他们
  我一下子又来了性子,双脚使出雷霆跃,飞速得向下滑去,简曦学着我的样子,也向下滑去。因为今晚夜空的星星格外亮晶,我估摸离地只有几丈了,一下子便跃了下去,稳稳落在一块大石头上。
  我们落下的地方是条小河,河对岸星星点点的烛火,应该就是白天路过的那集镇。简曦也下来了,我道,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找来了吧。
  他道,反正是不会有人找我的。有多少人想找念孤城痛快,我却是不知的。
  我们互相谈笑几句,便沿着这小河上的木桥,缓缓走到了集镇上。
  果然是风雪镇,这会儿,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笼。一片灯火阑珊
  简曦道,孤城,你的衣衫勾破了,他指了指我的两个袖口,不如去我那,我叫我家的老杜给你换一身。他又指了指街角,那边拐个湾儿,便是我的院子。正这么说着,忽听街角那边一个声音喊着,少爷,少爷
  是个和蒋老爹差不多年纪的老仆人,正穿过街上的人群,疾步朝我们走来。
  我也不推辞,跟着他们行去。沿着这挂满花花绿绿灯笼的道路,再路过一座布满青苔的石桥,果见一座宅院掩映在一簇簇白蔷薇中。这里离热闹的集镇虽有一溪之隔,但也恰好雅致恬淡。
  这是你家吗,我道
  不是,前些日子路过这,看着喜欢,便买下了。
  哎,富贵人家的子弟就是同我们这些江湖人不一样,喜欢的东西,轻轻松松就能买下。
  老杜走到我们前头,开了院门一眼望去,这院子里种满了蔷薇,几道白石头做的九曲游廊在蔷薇丛中连接着院门和院子里头几座阁楼。我想起,现在青丘还不到蔷薇怒放的时节。可能这里和青丘水土不太相同吧。这么想着,我不由用右手托起一簇蔷薇,在月光下,显得娇媚动人。便道,简曦,你也喜欢白蔷薇吗?简曦道,只是梦里总出现这样一幅蔷薇盛开的画面,那个我要寻的女子,便在这蔷薇丛中弹着琴,对我笑着吟唱。
  我笑了一声道,简曦,那么我便祝你早日如愿,找到那位女子。
  走着这游廊中,蔷薇花香沁人心脾,我好像有些醉了。简曦嘱咐道,老杜,你带孤城去换件衣衫把。我那些没穿过的新衣,你都拿来给孤城瞧瞧。
  正说着,老杜便从蔷薇丛中闪了出来,朝我指了下房间的位置。他这么一闪,我也瞧出了,老杜也有那么几下子。他三两下就引我到了西首阁楼中,这阁楼外,写着寻芳阁,看落款,应该是简曦写的。很是清秀,一点也不像小郎君的字,倒像那些大户家中小姐写的。这阁楼内,一道水晶帘后是床榻,水晶帘前是一张琴,琴两旁的空地上,却是一排一排年轻女子的衣服首饰,春夏秋冬,件件华美精致,镶满珠玉。我突然想起,这有些像好些年前,我乞讨路过的一户王爷家,他家姑娘的房间便同此处有些类似。大概富贵人家都是如此布置的吧。
  正想着,老杜推着一个大大的樟木箱进来了,箱盖打开,是一件一件崭新的男子衣衫。他道,给孤城大爷的,这架子上的衣衫,都是我家少爷这几年做的,做好后亲自挂在了这里。这箱子是都是我家少爷的新衣,这屏风后是个浴池,孤城大爷可以将就着用。他指了指水晶帘旁的屏风,便又闪身出去。我朝他喊着,谢谢杜老哥,只是别大爷大爷得喊,我们走江湖的,都是直来直去,你喊我孤城吧。
  我好几天未曾好好洗漱了,便三两下走到屏风后,解开衣衫,跳进了浴池了,泡了好久,又舒展了筋骨。这才走出来,随便挑了件新衣展开,是一件浅蓝色的长衫,用银色淡淡得绣着像字又像画的图俺,和简曦今日穿得样式差不多。我叹口气,这些世家子弟,生来就锦衣玉食,便是这衣衫,抵得过孤城几十件衣衫了。
  我换好衣衫,行出厢房,见院子中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
  简曦坐在桌前的石凳上,早已换上了一袭比白天更为华丽的衣衫,黑色衣衫绣,黑色冠带。见我出来,便起身做了个亲的手势。
  孤城大爷这么一弄,可比我家少爷,比我家少爷还俊俏。老杜围着我夸赞道,又转身进了蔷薇丛中。
  我早就饿了,就不推辞,开始吃菜,喝酒。他们这里的饭菜真心不错,烤鸡,莲子羹,山野菜。
  简曦吃饭也是慢条斯理,可比青丘那些张大少,李公子好看多了。简曦道,孤城,你说我这院子叫蔷薇梦好吗
  这小郎君,起得名字也是姑娘一般的。但我却道,好,蔷薇梦里寻蔷薇,亦真亦幻亦怜惜。这本是念大哥在我生日时,随口说的,我此时一下子吟了起来。他对那个蔷薇梦里的蔷薇女子,便如同我对念大哥,明明知道只是一场梦,可是我们都不愿意醒来了。就在蔷薇里睡去吧,无论是蔷薇梦还是云梦泽。那份无与伦比的清香,不浮躁,不华丽。
  那一晚,我便宿在寻芳阁中,第二日才离开去找终冥。我总是觉得简曦有一种若有若无,却不会让人怀疑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