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湘夫人

  我这两次出门,都没骑孤城的烈风,它老了,也思念孤城,就让它在云梦泽陪着孤城把。蒋阿爹说,常看见它站在院子里的蔷薇丛前,朝着远山低低嘶吼,眼里是绝望和思念的泪水,几天几天啥都不吃。我说烈风老了,如果烈风走的时候,我不在家,就拜托蒋阿爹好好送送他。我已在云梦泽寻了个风水宝地,就在朝南的那处牡丹峰上,大石头上的江河湖海是我找工匠刻的,它和我闯了一辈子的江湖,是我的好兄弟。而那些江河湖海都是我和烈风去过的地方。
  湘西和云梦泽真的好远,我换着骑了好几匹马,看到那血色的河水和黄色的竹楼,才松了口气,湘西到了。这里,竹楼大都盖在沿河的山间,一家紧挨着一家,廊下垂下蓝色,红色,黄色,黑色,褐色,绿色的帷幔。他们这里的颜色不像中原那般明丽,轻快,洒脱,显得暗淡,沉重,拘泥,正是这样质朴的颜色,也正适合这质朴的湘西。这里的人和我们的装扮有很大的不同。走在路上的女子也不遮面,也不像中原女子般或者纱的,或者绢的披帛,襦裙,她们大都穿着上衣下裳,绣满繁杂的花纹,有的戴着高高的银色步摇,有的只用头巾裹着头。我沿途投了个客栈,虽然和店掌柜彼此都听不太懂对方的话语,但掌柜还是笑眯眯得为我安排了客房。
  找了三天,我才找到湘夫人的住处。这房子就盖在一处山坡上,挨着一道瀑布,房子四周空空荡荡,静悄悄的,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进去就是个铺满圆石子的院子,墙角一左一右种了两棵果树,挂满黄橙橙的橘子。我喊了声,有人吗。这一年多,我尽量模仿孤城说话,我的声音不像他,可是只要每天喝酒,声音便能嘶哑,听着也像个男人的声音。我也垫高了鞋子,看上去像个长大汉子。
  喊了几声,不知从院子的哪个角落走来了一个人,之所以说不知从哪个角落走来的,是因为他走到我对面了,我才发觉。
  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五短身材,穿着蓝黑色布衫,裹了块墨绿色头巾。一张脸晒得黝黑。
  我道,我找湘夫人
  那汉子道,我便是。这里的话和中原的话音,有很大不同。但他能听懂我说的话。他连说带比划,我才听清他说自己便是湘夫人。
  我道,湘夫人不该是个女人吗
  他一阵比划,又发出呵呵的笑声,你们中原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冲你这话我就让你走不出这院子。
  我道,既然您是湘夫人,那么受人之托,找您取湘魂录。
  你知道湘魂录是什么吗
  不知道,也不想管。我取了就走。
  湘夫人仰天笑道,湘魂录在我心里,你是要杀了我吗
  该死的老终头,分明是让我来打架的。
  我听到院子里各扇大门呼啦啦得响起关门声,待我的注意力从门上移回时,那湘夫人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地上一字摆了七口粗瓷大碗,盛满暗红色不知是血还是酒的东西,将我围在了正中。我抽出长剑,对着这七口碗轻轻一挑,他们便挑在了长剑上,我又向右伸直右臂,那七口碗从剑柄到剑尖上,笔直得向右延伸排列开来。
  我走了几步,眼光迅速从这院子的东面扫到西面,左手出掌,将那几扇大门都击倒,走到了西面第一间。正中一张大大的木桌,我掌风向那桌子劈去,却听到剑上的碗发出丝丝的声音,低头一看,这七口碗出现了些许裂缝,正从碗口延伸到碗底。我划个半弧一口气将他们甩到了桌子上。
  它们落在桌面上的一瞬间,那七口碗也尽数都裂开了,碎片铺满了一桌,那碗里不知是血是酒的东西洒了一地。发出难闻的气味。
  我赶紧屏息,道,湘夫人,你快出来。
  喊了几声,我却看到有成百上千的湘夫人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他们一起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仿佛要活活将我撕碎。这是幻影术,很早的时候,栋哥哥告诉我的。这其实是个毒药,吃了这毒药,人总是能看见那些虚幻的东西。这个毒药,下毒人的厉害程度和喜好,会导致毒药有各种样子,比如像水,比如像酒,比如像各种吃食。而中毒之人,也会因毒药的不同而看到不同的幻影,有的把大江大河看成金银珠宝,死命往里跳,有的把一个人看作成百上千的人,也有的人会抽刀猛烈得砍自己。如此,林林总总,幻象无数。我觉得湘夫人离我越来越近,包围圈越来越小。便解下发带,蒙住眼睛。可是我却看到这个湘夫人张开了血盆大口,那个湘夫人抽出带血的大刀,刺进了我的身体里……我牢牢得闭着眼睛,上伏下跳,左右穿插,左手出掌,右手执剑,剑尖对准湘夫人。可是那湘夫人却像个影子一般,根本让我刺不到也找不到他的真身。他那怒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如群山间猛兽咆哮一般,震得地动山摇。
  我的左手碰到了怀里的火折子,轻轻击出一掌,点开火折子,然后将它抛向湘夫人的眼睛。我明明是闭着双眼的,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得看见湘夫人在大火中得意得笑着。他变得越来越高大。头顶都碰到屋顶了。
  他抬起一只巨大无比的脚,将我狠狠得踩在了脚下……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废墟中。推开身上的一截木头,揉揉额角,慢慢得站了起来。这里就是我进来的那个小院子,可是早已烧得焦黑。摸了摸竖起的一截圆木头,是刚下过雨的样子。原来是湘西晴雨无常,我点着火,那七碗不知是酒还是血的东西一下子就烧着了这屋子。辛亏这场雨,要不,我也就被烧死了。我真是命大,经历了两场大火,都逃生了。
  绕着院子,走到刚才屋子的地方,果然,一堆烧黑了的碎碗片上横卧着一具焦尸,看打扮,应该就是那湘夫人。
  我念了声阿弥陀佛,但不敢把他转过身来看他的正脸,怕晚上睡不着。
  脱下自己身上下摆烧烂了的罩衫,盖在焦尸上。走到外面山坡上,运功了片刻。身上经脉一阵顺畅。
  远远飘来一个枯瘦的人影,是终冥。我没好气得说,我都快没命了,你还悠哉悠哉。
  终冥道,这就是江湖。
  他说话的样子喜怒哀乐分明,可总是让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你不找我问问,湘魂录长什么样,湘夫人死了,我拿到湘魂录没。终冥盯了下湘夫人的坟墓,问道
  我道,我才没功夫管这些,我已经杀了他了,你拿不到湘魂录,也是你的命数。
  终冥哈哈大笑道,你这性子,比孤城明白多了。
  后来,终冥找人安葬了湘夫人,带着我,坐着竹筏沿着凤凰江回江南去。
  这凤凰江两岸很是漂亮,深深浅浅的山远远近近,偶有山歌从山间传来。江面上经常能看见赤脚的渔夫,拉着渔网,欢天喜地得收着渔获。渔船上生活的人家,都带着各式各样的斗笠,姑娘们的斗笠下露出长长的辫子,上面缀着银色的发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三三两两的人坐在自家的船头,上面摆得琳琅满目,向过路的竹筏和客船吆喝着叫卖。岸边突起的大石上,随处可见浆洗衣服的年轻媳妇和姑娘。
  如果孤城还在,那么他带着我,还有惜雨,我们来这儿游玩,再在船上住几宿,惜雨一定很开心。
  我们这一路也听到了很多人在传,孤城剑杀了湘夫人,湘西武林终于清净了。之前别人说苍狼的弟子杀了孤城剑,那才是谣言。
  终爷爷,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