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娘进城

  青山屯通往青山乡的路段是一条黄土路,上面连砂石都没有,一道道车辙印深深的刻在土路上,就如同老年人脸上的皱纹,清晰而紧凑。
  这条路在晴日的时候,路面坚硬得像条石头,但遇到下雨天,稀碎的又如同烂泥,假如有人这个期间穿着鞋子走在上面,脚倒是可以拔出来,鞋子你就留下当做纪念品吧。
  所以,一般下雨天村里人除非下地干活,不然是不会走这条路的,即使要走,也是挽着裤脚,光着脚走,至于脚脏不脏的问题,对于常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来说,这都不算啥。
  土路的两旁是一片片的苞米地,刚刚一尺多高的苞米杆子在清风的推动下随风摇曳,形成一道道绿色的波浪,让人看了感觉心旷神怡。
  这时,从青山屯里驶出一辆驴车沿着这条黄土路慢悠悠的行驶着,前面拉车是的一头灰色的小毛驴,身上套着搭腰、肚带等一些物件,后面一辆双轮的木头板车在它的牵引下“嘎吱、嘎吱”的向前转动。
  板车左侧位置耷腿坐着一个黑瘦精壮的汉子,炙热的阳光晒得他脸上都冒了油,在阳光的反射下油光锃亮,像极了地底下出涌出来的石油。
  他手里举着一个长鞭,随时准备着在前面那头倔驴以停步罢工来表达它那毛驴永不为奴的行为之前,给其甩上一鞭,让它知道谁是掌握它命运的主人。
  汉子后面坐着两名女人,她们都盘坐板车中间,一只手扶着两侧的隔板。
  其中一名女人穿着花格长布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健美裤,两腿熟练的交叉盘在一起,手中却用一个圆形的草帽遮挡在头顶,嘴里还不停的念叨道:“这太阳也太毒了,这才六月,要是过两月咋整,我都不敢再出门了。”
  而另一名女人,背对草帽女人盘坐着,她没心思听着那女人磨叨,身体随着驴车的行驶而产生的颠簸左右晃动,看着不断晃动着向后倒退的苞米地,再看看明显没有出走屯子多远的黄土路,她眼睛有些失神。
  太阳光不会因为她的失神就会放过她,同样炙热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与身体,她的脸上流淌着一滴滴汗珠顺着她的脖子流进她的衣襟里,形成一块块的由汗水规划出来的新地图。
  其实太阳不知道,它所散发的阳光足够火热,却抵不过这名女人内心的焦火。
  她咽了咽唾沫,转过头对着草帽女人说道:“翠花妹子,不然,我还是下车走吧,这得什么时候能到乡里啊。”
  这一句翠花妹子,草帽女人与赶车汉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一位是青山屯村长夫人庞翠花,另一位自然就是村长大人,王大明。
  而这位嫌驴车走的慢的人是谁呢?
  她就是本部的主人公,石头同学的老娘——张素云。
  由于,石头一直称呼其老娘,所以,里也同样是用老娘来代替人名。
  说是老娘,其实老娘并不老,今年才四十二岁,为什么叫老娘呢,好好的娘不叫,非带上一个老字呢?
  这就要从东北的一个习惯说起了。
  在东北,最小的姑娘不叫小姑娘,叫老姑娘,最小的儿子不叫小儿子,叫老儿子,父母最小的兄弟姐妹,不叫小叔小姨,叫老叔老姨。
  同样,对于最亲的爸爸妈妈都是叫老爸、老妈或是老爹、老娘,来由此代表自己对父母的爱,有一种撒娇的成分在里面吧。
  老娘是在后园子干活的时候被庞翠花拉走的,当时老娘正在园子里给豆角架秧子,庞翠花风风火火的进门拉着老娘就朝外走,老娘的腿脚不好,当初是因为早年发大水的时候落下的毛病,庞翠花这么一扯,她就有些跟不上,脚步踉踉跄跄的。
  老娘好不容易挣脱庞翠花的魔掌,向其问着理由,庞翠花告诉她说,学校打来电话,说是石头和别人打架,要请家长去学校。
  老娘一听这个,心里忽悠一下,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没摔倒,还是庞翠花手扶了一把才站稳身体。
  老娘当时眼泪都快出来了,心里一阵提心吊胆,心想石头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很老实,从来没有打过架,这一点让她很是省心。
  可是,这回这小子怎么犯浑了呢。
  老娘急忙问是跟谁打的架,只见庞翠花没心没肺的说是同她的儿子王小明打的,老娘这心里更担心了,这王小明她是从小看到大的,偷鸡摸狗算不上,上房揭瓦,打架斗殴是少不了他的。
  自家的石头与他打架,这不是稻草人玩火——不要命了啊,这石头得被王小明揍成什么样啊。
  想到这里,老娘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不等庞翠花催促,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干活时的衣服与鞋子关上门就要向外走。
  庞翠花这时到是不急了,她指了指老娘脚底下还满是泥巴的黄胶鞋说道:“素云姐,你咋滴也换双鞋再去吧。”
  老娘听了她的话,想想也是这个理,她进屋找了一圈,就找到一双雨靴与一双泡在水盆里的等待刷洗的同款黄胶鞋。
  没办法,老娘只好穿着脚下这双鞋出门了。
  出门前她特意进了里屋,掩上门,又偷偷的向窗外了瞄了一眼,发现庞翠花正摘下一颗她家园子里的西红柿正“吧唧、吧唧”啃呢。老娘这才小心的爬上土炕,打开炕琴,伸手翻开被褥,在最下面一层的褥子里掏出一个绒布包来。
  老娘小心翼翼的一层层打开绒布包,细数着藏在里面的一小沓钱,其中有数张一元的,两元的,五元的,十元的,最大的面额是一张五十元的,这些总共加起来不到三百块钱。
  老娘最先开始的时候拿出了五张十元的钞票,在准备放回去的时候,她又再次把那张五十的钞票拿出来装在贴身最里面的衣兜里,在她想来,这一百多块钱应该给儿子看伤差不多了。
  “当家的,你没听见素云姐都着急了啊,你车赶快点啊。”庞翠花冲着赶车的王大明吼了一句。
  她这一吼,不知是王大明心里害怕,还是小毛驴心里害怕,总之,这驴车的速度竟然一点点的加快了许多。
  “这老爷们就和驴一样,你就得赶着他走,不服就是用小鞭子抽。”庞翠花对着老娘吹着牛逼,后来看到老娘没啥反应,仍是眼神直勾勾的。
  她一想,人家都没老爷们,自己不是点灯给瞎子看么,于是她也就熄了再吹牛逼的心思。
  “翠花妹子,你知道为啥石头和小明打架不,学校说没说因为啥?”老娘又问到,她心里合计着以石头与王小明的关系不至于因为什么啥就打架,总应该有个理由吧。
  “学校没说,我也没问,反正我家小明也吃不了亏。”说完这句话,庞翠花一捂嘴,感觉自己说秃噜嘴了,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偷偷的瞄了老娘一眼,果然,老娘的脸色都变的发白了。
  庞翠花急忙掩饰道:“那啥,我说的意思是,小明与石头这么多年,小时候都是光着屁股一块玩的,肯定不会下死手的,小孩哪有不打架的,素云姐,别担心哦。”
  听到庞翠花的话,老娘脸上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显得更紧张,就连抓着护栏的那只手指节都因紧张而发白。
  是,不会下死手,我家石头不会打架,当然不会下死手了,你家小明不同啊,那是天天打架的主,这拳头哪有轻重的。
  老娘想到这里,又看到仍比之前没走多远的路程,她用手撑着隔板就要站起来下车,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在这坐着犹如上刑一般,还不如下去走路快呢。
  庞翠花一把拉住老娘,说道:“素云姐,你想干啥,摔下去咋办。”
  老娘撑着隔板跺了跺脚道:“我想下车走着去乡里,这驴车太慢了,我怕……”
  老娘的话还没说完,庞翠花再次施展她的独门绝技——狮吼功。
  “当家的,再快点,你耳朵没听见啊。”
  王大明心里这个郁闷,这毛驴不给力,他有什么办法,可是家中的母老虎他又惹不起,只好把气撒在小毛驴身上,他狠狠的举起鞭子抽在小毛驴的屁股上,冲着小毛驴尖尖的耳朵嘶吼道:“你聋了啊,没听见啊,速度再快点。”
  小毛驴被抽这一鞭子,心里也是委屈,它却不能找别的驴诉说,只好哀怨的“昂”了一声,把悲愤化力量,撒起四蹄就拼命奔跑起来。
  就这样,原本到乡政府半个小时的路程竟然被缩短了一半,老娘和庞翠花去站点等车,苦命的王大明则牵着苦命的毛驴去乡政府开会去了。
  不多时,一辆中巴小客就来到乡里去往县城的站点停下,老娘以她这辈子以来,从没有过的速度抢先众人前头上了车,找了一个空着的双人座坐下。
  庞翠花随后也上了车,不过她上车的过程中总是感觉有人在故意挤她,她只护着自己的小包包,至于被别人揩油没有,她也没在意,被人摸了也不少块肉,反而包里的钱丢了,那真是买不到肉吃了。
  “来,翠花妹子,这有空位,我给你留了。”老娘冲着庞翠花打着招呼,庞翠花扭着屁股就走了过去,坐下后一脸笑意的对着老娘说:“还是咱自家人想着咱自家人。”
  “同志,到哪?”售票员举着一个票夹子来到老娘与庞翠花面前问道。
  “县城,同志,车票多少钱?”老娘问到。
  “两块钱一张票。”
  “啊?这么贵了,我记得不是一块钱一张票吗?”老娘一听两块钱,有点心疼,可是再心疼也没儿子心疼,她背对着售票员解开衣扣,小心的从里面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售票员。
  “你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素云姐,你多长时间没进过城了。”庞翠花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老娘手里的钱,心中充满着幻想,把售票员想说的话替他说了出来。
  售票员扫了一眼庞翠花,看到她的样子,心道:“这小娘们不但长得耐看,还懂人心,哎,可惜不是自己媳妇。”
  他想起了自家的黄脸婆,又从心中念叨一句某句名言:“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同志,你们是一起的吗,买几张票。”售票员再次问道老娘。
  “俺们不是一起的,买一张票。”老娘在庞翠花期待的眼神中说出了让她心碎的一句话,庞翠花充满希翼的眼睛一下暗淡下来,她气哼哼的转过头,从自己包里拿出两块钱来递给售票员。
  庞翠花的表情老娘不是没看见,老娘她就是故意的,如果平时还好,家里条件再差,老娘也是要脸面的人,她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要装着把票全买了。
  可现在是什么状况,是去城里学校,为啥去学校,还不是你家王小明和我家石头打架,啊,你儿子打了我儿子,我还给你掏车票钱,我有毛病么?
  所以这回,老娘选择不要脸面也要出口气,这口气从王小明身上找不回来,就从他娘身上找回来。
  不多会,车开始启动,这汽车的速度就是比驴车快很多,老娘看着不断倒退的树影,心中的焦虑也少了许多。
  老娘心里是痛快了不少,庞翠花心里倒是不痛快了,她也不是差那两块钱的人,只是想要个面子,没想到这张素云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哪怕你假装一下也好啊。
  就这样,两个家住成邻居,坐车又成邻居的两个女人各怀着心思,都把对方当成陌生人,路上再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只等着汽车早点到县城。
  中巴小客也没有让她们失望,转动着四轮,飞扬着尘土,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快的向着县城驶去,唯留下苍茫的大青山矗立在身后,继续守护并封闭着那山,那水,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