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份银

  成亲当日那个冷峻而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脸色蜡黄的病秧子。眼眶深陷了许多,面容憔悴不堪。甚至是端起茶杯的手,都在颤抖着,仿佛手中的杯子,随时会因为太重而脱手。
  终于喝完了水,放下水杯,牧飞龙看向纪水寒。“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纪水寒微微蹙眉,不语。
  “你跟你师兄鹤长空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牧飞龙继续说道。
  纪水寒恍悟,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错,那个鹤先生,确实跟真正的纪水寒有一腿嘛。
  “你也知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平阳。”牧飞龙倒也算是坦荡。“我们都是不幸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利,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看着牧飞龙有些颓废的神情,纪水寒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牧飞龙今天也不过二十余岁,整个人却给人一种年迈不堪的颓废之感。那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茬子……都深深的让纪水寒感觉厌恶。
  远离那些悲观的人,才能乐观的活着——这是纪水寒前生今世都相信的真理。所以,不管是男是女,但凡悲观的人,纪水寒会从骨子里感觉厌恶。
  自幼跟着老娘乞讨为生,甚至还曾在馊水桶里寻觅吃的,好几个冬天差点儿冻死,好不容易来到平南将军府做杂役,每天辛苦劳作,手都磨出老茧了——纪水寒哀叹着命运的不公,却从未对生活失去希望,也从来不愿苦着脸过日子。
  “我想过了。”牧飞龙道,“以后,我们名为夫妻,实则……各自安好吧。”
  就是你找你的小三,我偷我的汉子呗——纪水寒斜了牧飞龙一眼,道,“行吧。”
  牧飞龙满意的点点头,又道,“救命之恩,还要感谢你。”
  “不用客气。”纪水寒摆摆手,“没事儿我就先出去了。”
  “嗯。”
  纪水寒一刻都不想多留。
  房间里那份哀伤幽怨的气氛,让纪水寒感觉透不过气来。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悲观,真是受不了。
  等在外面的芍药看到纪水寒这么快就出来了,眉头蹙了蹙,低声问道,“如何?”
  “什么如何?”
  “姑爷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等病体痊愈,就跟我圆房。”纪水寒胡扯了一句,四下里看看,没有回自己的小院儿,反而在这兰亭苑中闲逛。
  虽然二少爷在府中不受宠,但到底是侯府公子,居所自不会太过见咯。
  兰亭苑中的花园水榭,亭台楼阁,建造的也是极为精致。二月中旬,天气渐暖,各种奇花异草,也开始争相斗艳。
  纪水寒转悠到池塘边,趴在栏杆上,看着池中花花绿绿的各种鱼类,嚷嚷起来,“哎呦!芍药你看!这条多肥,清蒸一下,绝对完美。”
  芍药看了一眼那条让纪水寒垂涎三尺的肥鱼,嘴角一抽,“这种鱼,哪会有人吃。”
  “不好吃?”
  “伤肾。”
  “啊……那算了。那这一条呢?也很肥。”
  “这是祈福鱼,用来祈福的,没人会吃。”
  “好吃吗?”
  “不知道。”看着纪水寒一脸馋相,芍药心念一动,指着一条圆滚滚的小鱼,道,“这条可以,很适合你。”
  “怎么?”
  “求子鱼。据说常吃此鱼,会多子多福。”
  “哈哈,你这么了解,莫非早有想法?”
  芍药看着纪水寒哈哈大笑的模样,脸上现出一抹嫌弃。她还是觉得,真正的二小姐那样端庄稳重的性子,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形象。而如这个冒牌货一样,话多嘴贫,又嘻嘻哈哈的,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贱民。
  纪水寒当然也看出了芍药的嫌弃,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些。从花园里转了一圈儿,就来到了牧飞龙的书房。
  牧飞龙不是书生,却也看书。书房里排满了各种兵书和地形沙盘,墙壁上挂着的大幅“堪舆图”上,西部亡者之墙地带,画满了各种符号,说明了牧飞龙的志向所在。
  纪水寒站在那堪舆图下,仰着脸看了好大一会儿,问道,“亡者之墙西边,不是早就被高祖荡平了吗?”
  芍药道,“高祖只是挥军西进一百里而已,所谓‘荡平西疆’,不过是后人的夸张之言罢了。”
  “哦。”纪水寒捏着下巴,看着地图,道,“听说死灵女子,都极为漂亮,真的假的?你见过吗?”
  “没有。”
  “啧啧……”纪水寒转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翻着看了看。
  芍药不自觉的轻哼了一声。
  一个卑贱杂役,识字吗?乱翻什么书。
  纪水寒当然识字,就是水平有限。那些晦涩难懂的兵书,看了也无法理解。丢下书,又拿起桌上的镇纸把玩了一下,再放下镇纸,拿起毛笔……
  芍药一直拧着眉头,感觉纪水寒实在是——手贱!看到什么,都要拿起来看看,实在拿不动的那些巨大的花瓶,也要摸一下,好像能摸出花来似的。
  卑贱的人,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卑贱。
  啪——
  芍药愣了一下,循声看去,看到了地上碎掉的瓷瓶。
  “呀!”纪水寒惊了一下,手贱的她,一不小心,打破了一个花瓶。“呃……不值钱吧?”
  芍药低头看看,蹲下来,指着没有碎掉的瓶底上的刻字,道,“你认得这几个字吗?”
  “啊……十……十……”竟然是狂草字体,纪水寒认不出。
  芍药哼了一声。
  贱民么,不认字是理所当然的。
  “十步香草,武朝最负盛名的陶艺大师。”芍药道,“此人已然身故,遗留作品,价值连城。”
  纪水寒干咳一声,蹲下来,拿起瓷片,“这破玩意儿,还能价值连城了?你逗我的吧?”
  芍药哼一声——
  “别哼了!听着烦!”纪水寒说着,把碎片捡起来,开始小心翼翼的拼凑。
  芍药挑着眉头,道,“你这……”
  “嘘……”
  一刻钟后,看着已经“恢复如初”的瓷瓶,纪水寒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似乎生怕呼吸太重,会把瓷瓶吹碎了。“闪人!”言毕,轻手轻脚的离开了书房。
  走出好远,纪水寒问芍药,“咱们这儿,有过地震吗?”
  “地震?地龙翻身吗?”芍药道,“早些年倒是有过一次。”
  “最近会有吗?会不会忽然地震,然后很多易碎品都被震碎了。”
  “你想多了。”
  偷偷的回到住处的小院儿,纪水寒枯坐了许久,倍觉无聊。“芍药,你教我修真吧。”
  “哼。”
  “你看啊,我即便不会如真正的纪水寒是个高手,但至少也该懂点儿吧?不然岂不是会被人一眼就看穿我是假的?”
  “侯府少奶奶,每日里就是赏花听曲儿,谁会来试你的真假。”
  “咳,这不是无聊嘛。”纪水寒道,“要不,你来舞一段儿剑法,我来欣赏一下?”
  芍药不理她。
  “来吧来吧,闲着也是闲着。”纪水寒道。
  芍药微微转身,甚至不想看到纪水寒那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成见,芍药总感觉这个冒牌货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甚至是纪水寒那大大咧咧的坐姿,芍药都看着心烦。别说大家闺秀了,就是小家——不,就是稍微斯文一点儿的男子,也没有想她这样一只脚踩着椅子面的坐姿吧?
  芍药实在是忍不住了,“你就不能好端端的坐着?”
  “咳,又没外人。”纪水寒说着,自顾自的倒一杯茶,品一口,“唉,这少奶奶的日子,真是……整天闲的蛋……咳咳……闲得很。”
  芍药道,“若是太闲,不如学学女红,给姑爷做双靴子。”
  纪水寒耷拉着眼皮,伸出自己的双手,“你看我这粗……细皮嫩肉的,像是能干活的手吗?算了,我去睡觉。”
  日上三竿才起来,天黑不久,太闲没事儿又早早睡下。现在这个时候,纪水寒当然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大一会儿,忽的一愣。
  芍药哪去了?
  爬起来,来到门口,纪水寒看到了正在院子里练剑的芍药。
  啧啧……
  小美女的剑法看着很……很养眼嘛。
  柔美之中带着一丝刚毅之感,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隐约之间,还能感觉到一丝剑气,在剑锋上流连不止。
  呦呦呦——
  这个大劈叉不错,一边劈叉一边滑步,再配上一个上撩的剑式,纪水寒愣了愣,恍然大悟。“这一招,是不是要从别人裤裆下钻过去?”
  拧身而起的芍药闻言,差点儿没站稳。
  恨恨的瞪着纪水寒,芍药道,“这是……”
  算了!
  夏虫不可语冰!
  自己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杂役计较什么!
  “这么下流的招式,一个女孩子用,实在是不太好。”纪水寒很讨嫌的继续说道,“而且啊,这个下滑劈叉,啧……确实好看,不过不实用嘛。”
  芍药转身就走。
  “唉?你干嘛去?”
  “去领份银。”芍药道。
  兰亭苑每个月可以从侯府管家那边领取一定的份银,作为兰亭苑的少奶奶,纪水寒自然也可以从兰亭苑领取的份银中拿到一小份。
  纪水寒早就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身份,一般每个月都可以领取五十两左右的零花钱。若是一些富裕的公侯府邸,甚至能领取一百两。不过,即便只有五十两,对于纪水寒而言,也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五十两啊……
  怎么花呢?
  身为侯府少奶奶,好像并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嘛。不过,纪水寒早就穷怕了。纵然没有花钱的地方,手里有银子,底气也会足一些吧。
  可惜老娘还被纪效忠那个王八蛋关着,不然,倒是可以给老娘添置一些衣物。老娘身上那件破麻布衣服,早就该扔了。
  唉……
  也不知老娘现如今怎么样了,纪效忠应该会善待她吧。毕竟,那老王八是很想跟自己“互利互惠”的。
  芍药很快就回来了。
  “多少?”纪水寒迎了上去。“领了吗?”市井小民贪得无厌的嘴脸展露无遗。
  芍药道,“平阳又来了,带着姑爷去书房了。”
  “嗯?他去就去啊,份银呢?”纪水寒催促道。
  “书房,花瓶!”
  “啊……”纪水寒心里一个激灵。
  坏了!
  该不会发现吧?
  万一……
  有杂役看到自己进了书房的。
  嘶……
  纪水寒眼珠一转,不怀好意的看了看芍药。
  芍药嘴角一抽,道,“我是不会替你背锅的。”
  “哈哈,你想多了,我可不是那种人。”纪水寒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冒着坏水儿。
  背锅这种事,可不是你愿意不愿意就能左右的。
  哼哼!
  心思转了转,纪水寒道,“走,去书房。”
  芍药跟了上来。
  “对了,份银呢?”纪水寒还是没有忘记银子的事情。
  芍药摸出一些碎银,递给纪水寒。
  “这……好像只有十两吧?”
  “嗯。”芍药道,“张管事只给了十两。”
  “怎么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之前跟张管事打听过,至少五十两!”纪水寒眯着眼睛看着芍药,“不会是你私吞了吧?”
  芍药那个气啊,怨恨的瞪了纪水寒一眼,道,“不信的话,你自去问张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