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重叠的身影

  看着王忠嗣亢奋的样子,何明远十分愧疚地说道“唉!怎么说呢?也罢!下官也不想瞒你,你父亲是被他的战友们害死的!”
  心中的惊雷再次穿透了王忠嗣的胸膛,圣人,母亲,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一天之内,世界观被两次颠覆,使他幼小的心灵几乎不堪重负。
  他的嘴唇颤抖着,问道“他……他的战友们?”
  “是啊!武街之战,王将军作为前锋,在武街遭遇吐蕃大部,苦战胜之,如果当时乘胜追击,你父亲完全可以幸存下来,享受战功带来的荣誉和财富,但却因杀获颇多,被其他将领所嫉妒,诸将按兵不动,导致你父亲本部孤立无援,众寡不敌,力屈而死。”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出卖了我爹?”
  “武街之战,才过去一年,你完全可以去查一下资料,或者复盘也行,你就会发现,唐军在王将军第一次击溃敌军之时,是可以发动总攻的。”
  王忠嗣在这一年当中请教过无数人,他一直有个疑问,那便是如何明远所说的,为什么唐军在当时没有按时进攻,并且在王海宾陷入重围之后也未曾救援,而是当他们全军覆没之后才对吐蕃大军进行了攻击。
  所有人在谈论王海宾之事时面容无不露出异样的神情,那种神情不是惋惜,更像是惭愧,或者幸灾乐祸。
  他的双眼,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同时容纳着怨恨之火,与悲痛之泪。
  他没想到,害死他父亲的,竟然是和他同朝为臣的战将。
  他奋力地拍向桌子,喊道“我要告上朝廷,让他们抵罪!”
  “怎么抵?把所有参战将领下狱处死?朝廷之所以追封令尊为左金吾大将军,给你五品奉御,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也无能为力,一来查无实据,二来无法追究,既然如此,便只有一个办法,和稀泥,对你进行补偿,以抚慰王将军的在天之灵,我说的没错吧?”
  何明远说的同时,王忠嗣的思维也在飞速运转,是啊!死在与吐蕃作战上的将军千千万,却从来没有几个死后追封正三品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而自己的荣宠并非朝廷对父亲功勋的嘉奖,而是对冤死的补偿。
  王忠嗣崩溃了,他没想到,世界竟然是这个模样!
  不应该人人舍身报国吗?不应该人人奉公职守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冤案?而且还恰恰出现在自己身上?简直是个讽刺。
  何明远看到自己的计策行将实现,继续说道“唉!这世道就是这样,这也是我为什么说报国无门的原因啊!现如今的军队,都是天后中宗朝遗留下的老人,其性大多唯利是图,圣人让我训练炮手,我退避三舍,其原因也在这里,何某一介商贩,蒲丑贱类,何德何能,去管这些吃皇粮的官兵啊?”
  王忠嗣握紧了拳头,双眼中冒着火焰,咬牙切齿地说道“难道我大唐的军队就要这样烂下去吗?”
  何明远偷偷地扫了他一眼,故意叹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能坐视不理,我要上报朝廷,让圣人革新军队。”
  “好!有气魄,不愧是将门之子。”
  “可……可如何革新呢?”
  何明远笑道“革新军队,何其艰难,不如重新创立一支新军,这样岂不是容易得多?”
  “创立一支新军?”
  “……”
  何明远随即拿着手中的筷子,为他讲解起了近代部队的作战方式和特点。
  听完之后,王忠嗣对着何明远便是深深一拜,说道“何郎中,您是我大唐的韩信啊!”
  何明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道“哪里哪里,在下就是个书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读的书多而已。”
  “回去以后,我一定上报圣人,把你的兵略,告诉他老人家,有了新军,新武器,想必大唐一定能扫平天下,将来,我一定要亲自带兵,灭掉吐蕃,为我爹报仇,为大唐解百年之患。”
  “王奉御少年英雄,今日何某以茶代酒,提前祝王将军克平吐蕃,凯旋归来!”
  二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何明远擦了擦嘴说道“哎呀!跟阁下这样的人谈心才痛快,为什么痛快?咱们心里就没自己,只有为国为民的大事业!今日何某有个不情之请。”
  “郎中直说便是。”
  “在下平生就爱结交豪杰忠良,看到王奉御,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兄弟,若是不弃,在下愿与王奉御义结金兰!”
  “这……这不好吧!”
  “哎,在外面咱们是同僚,关起门来,咱就是兄弟,来,兄弟,哥哥敬你一杯。”
  王忠嗣不好意思驳他,只好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
  二人彻夜长谈,何明远对军事,科举,政治的见解,更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这是王忠嗣从来未曾听过的,如同天方夜谭,似乎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待谈到五更天的时候,话题才渐渐被何明远收尾,王忠嗣却毫无倦意,他真想让何明远把他知道的一切传授给他,但许多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何明远伸了个懒腰,说道“明天你们还要训练呢!我就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聊。”
  王忠嗣也觉得有些困了,便起身将何明远送了出来。
  走出房门,天空繁星璀璨,他们就像是大唐的未来,充满了无数的光辉。
  何明远提着灯笼,回头道“赶紧睡吧!”
  “大……大哥,慢走。”
  这一声大哥叫的,何其天真?何其真切。
  何明远停在原地,心中有些动摇,这t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他轻轻的说了句“知道了。”
  便裹起肩上的袍子,向自己的营舍走去。
  曾经的犹豫再次浮现,在欲望的道路下,自己的一切良知与善意,逐渐被这条道路上的黑影所吞噬,可事已至此,又不忍放弃。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将会和那个自己所厌恶的,那个陌生并从未见过的,背负罪孽的人的身影,渐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