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叶城如同坐着滑板车一般,掉到了十二名。自从班上的学习氛围好起来以后,他的成绩就不停的被那些勤奋的孩子往后排挤着。他倒不怎么在意这些,依旧吊儿郎当的混着日子。和期待中的一样,董倩的成绩也很快就上来了,不过她还没有回到以前的位置-第七名。危平和林清依旧强势,只是危平已经甩开了身后的林清,他的语文成绩也成了独一档的存在。考了98分,比林清整整多了6分。
暑假终于来临了,空气似乎临近了燃点,让人透不过气来。穿着背心的庄稼汉们,似乎内脏都被燃烧了一般,从胸前到脖颈一片黑红。太阳如同倒扣的火盆,火辣辣的烤着大地。此时的知了倒是别有一番热闹,似乎在向人们宣告这是属于它们的领地。这时候的危平只穿着条短裤,在山上乱窜着。虽然山上的树枝刺节很多,不过危平倒也习惯了,似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长着眼睛,把它们一一躲避开了。
危平还有一个似乎寻常的部位,那就是他的脚底板。在这疙瘩的娃娃,平常在这么热的天为了省事,大都穿着拖鞋到处走。可是危平竟然连拖鞋也懒得穿了,成天光着脚丫子跑。有时候被某个玻璃渣子割破了脚底,他用咬碎的草涂抹上,裹上透明胶带,跺上两脚就接着跑。每到晚上洗脚的时候,妈妈总是一遍骂着他一遍给他换水。显然,一盆水肯定是洗不干净的。洗完后妈妈把之前用剩下的药膏细腻的给他涂抹上,不停的嘱咐他要穿鞋,小心感染细菌。可是第二天刚走出门,他就仰起脚,把拖鞋高高的甩到院子里,妈妈一边气愤的骂着,一边把甩到鸡笼上的拖鞋拿下来。虽然现在的危平已经斯文了许多,可是回到了山洼里,他又变回了最野的那个,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妖精被打回了原形。
这天,四辆轿车相跟着停在了危平家屋后的空地上。危平家坐落在村子最高的地方,屋后是通往山上的毕经之地。这里原本是一条长长的小河,村民们要绕好大的弯才能去山上砍柴。前两年大队给各村修路,请来了两辆挖掘机,村民便集体筹了点钱,用修路多出来的土把河中间给填上了,便出现了这块空地。现在,渣土车都能并排的上山了。当然,也并没有谁会傻到开着渣土车上山。这山上除了碎石和不成气候的泥土,就是些松树了。
在这山洼洼里,常年看不到一辆轿车。就连三轮车都懒得开到这山沟里来。往年这一带都流传着这样的话‘胡家坎,穷山沟,娶不到媳妇热炕头。’在那些贫苦的记忆里,胡家坎的青年们娶个媳妇跟要命似的。周围的菇凉们都嫌弃这穷山洼里,那些到了娶亲年龄的长辈们急得托各路亲友相互打听,实在没辙了,也就相互换亲了。
所谓的换亲,就是这家的女儿嫁给另一家,换来的是那一家的女儿也嫁过来。这让原本并不熟络的两家突然变的亲上加亲了。当然,还有很少的一部分青年一直没有娶上,只能等到四五十岁的时候找离过婚的大龄女子,好给家里传上香火。也有极少的一直光着,直至终老,危平的堂三爷爷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车上下来了十来个左右的城里人,他们有说有笑的往危平家走去。危平此时倒也没有跑开,好奇的站在门口,等着那群人往这边走来。
“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娃啊?”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上跟前,轻声细语的问危平。危平上下打量了这个不速之客,他穿戴一新,西装革履,西服上的纽扣已经被突出来的大肚子挤着扣不上了。脚上是老北京布鞋,并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是刚换上的。他肥硕的大脸左下方有一颗黑豆般的痣,让危平想起了牛狮子。危平常常把家里的小狗按倒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捉着牛狮子,现在,那颗痣让他很别扭。
“你们是谁?我又不认识你!”虽然上学的时候老师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过现在的危平已经长开了,他完全不惧怕任何凶神恶煞。不过此时,他没有放下警惕。
“小平,你在跟谁说话呢?”妈妈端着淘米的脸盆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边捡着盆里的沙子一边向门口走来。危平挡在大门的正中央,不过这位中年男子还是努力往里面伸着头,“大妹子,我是你祥林哥。”
“诶呦,四哥来啦,快请进。小平,赶快进来,别挡着路。”危平一听是亲戚,赶忙往家里躲着,心里一直为刚才的冒失打鼓。
只见四哥笑呵呵的走进院子,站在院子中间上下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是新鲜事物。不一会,车上的人七嘴八舌着议论着往院子里走来。
“姨妈怎么也来啦,这一大把年纪了也大老远跑来,让我怎么过意的去。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来,都快请进。”妈妈此时倒有些束手无措了,家里原本就没有什么菜,她原本只打算清炒个红辣椒和儿子对付一下,可是现在,就是再有两斤猪肉也不行啊。
“刚刚那个罡气的小朋友哪去了!”四哥把带来的东西在堂屋摆好,大声的说着。
“小孩子不懂事,在山里野惯了,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妈妈忙跟四哥说道。
“奥,这小子可精神着哩,还记得当年他过满月的时候我来过一次,这才几年啊,都这么高了,看来你把家里的粮食都喂他了吧!”四哥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妈妈和其他宾客也跟着笑了起来。危平正在为刚才的冒失感到羞愧,他此时把门反锁着,坐在床上认真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妈妈把手上的抹布放在门口的石头上,然后搓了搓手上的油渍,走向危平的房间。她使劲扭着门锁,这个布满铜锈的门锁是胡永德在工地上捡的,虽然暗旧了点,不过还能用。就是扭的时候吃点劲。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门被危平反锁上了,这压根就扭不开嘛。虽说罗群是个妇女,可是在农村操持的家庭主妇,哪个没有一把子劲,她们扛起稻把来可不比汉子们差呢。
“小平,开门,躲在屋里作甚呢?”危平听到妈妈喊他,也不好继续躲着,只好乖乖的开着门,像个小乖猫似的站在对着堂屋的门口。
“客人来不会喊人啊?”
“叔叔好,阿姨好,奶奶好……”危平反正都不认识,只好估摸着年龄一通乱喊。
“什么叔叔阿姨,来,跟着我叫”妈妈拽着危平走到众人中间:“这是大伯!”“大伯好!”“诶!”大伯开心的应了声。“这是二姑”“二姑好!”“这是三伯伯”,“三伯伯好!”“这是四伯伯”,“四伯伯好!”“这是五姑姑,”“五姑姑好!”
“姨妈呢?刚才不是还在这呢!”
“来了来了!”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从狭小的厕所走出来,一边瞅着鸡圈里的鸡,一边缓慢的朝着堂屋走来。她满头银发,脸上爬满了皱纹。危平猜到了她正是这些伯伯姑姑们的母亲。他细想了一下,妈妈喊姨妈,那么自己就应该喊姨奶奶了。他把这些想通透了,也就知道了这些长辈的关系了,这位姨奶奶应该的奶奶或者外婆的姐妹。外婆去世的早,那边的亲戚危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基本也不走动了。这位姨奶奶应该是奶奶的姐妹。至于是姐姐还是妹妹,危平还真猜不出来。虽说眼前的这位姨奶奶精神抖擞,可是她毕竟是城里人,哪能像自己的奶奶那样早起晚归的成天吃苦。样貌精神点倒也正常。
“姨奶奶,咱农村的厕所就是这样,又脏又臭,可委屈你了。”妈妈此时倒是按着危平的口吻喊着说,不过这倒让原本估摸的差不多的危平疑惑了起来,这怎么又喊上了姨奶奶。那我该怎么喊呢?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也是隔壁村出来的。我还能嫌弃这?你可别埋汰我了,赶紧把话收起来!”院子不是很大,姨奶奶很快就到了众人的跟前。
“小平,喊人!”妈妈把危平拽到姨奶奶的跟前。
危平此时倒是突然迷糊了,是的,妈妈一会姨妈的,一会姨奶奶的,到底是闹哪样嘛!危平此时只好往高了喊:“姨太太好!”
此时众人突然大笑起来,危平的妈妈也被这荒唐的称呼逗笑了,在农村这一代,比爷爷辈的往上喊,不管男女,都喊太太。可是姨太太这个称呼,倒像是民国时期富家老爷们妻妾的称呼。众人只当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电视剧看多了,忍不住俯身弯腰的大笑着。姨奶奶倒也不计较,也跟着众人大笑起来。
大伙笑的差不多了,便整理了自己的表情和妆容。妈妈一巴掌拍向危平的后脑勺,力道不重,倒也显得滑稽。“你瞎喊个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了,赶紧的,喊姨奶奶!”
危平此时显得十分委屈,本来早就猜到了这个称呼,你非得学我喊人,让我出了这么大的洋相。危平原本想在这些城里亲戚面前表现的好一点,现在倒好,形象全破灭了。不过眼下是赶紧逃离现在的窘样,他双手交叉着,认真的望着姨奶奶,乖巧着喊着:“姨奶奶好!”
“诶!真乖!”姨奶奶的高兴的摸着危平的头。
此时,罗群的心里还在为午饭发愁。是啊,鸡圈里倒是还有几只鸡,可也不能全杀了啊,前天刚凑满100颗鸡蛋,妈妈在村口和商贩换了点零钱。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菜园子离家倒是挺近,可是这大暑天哪还有什么菜呀,罗群有小半个月没去整理菜园了,还能指望从那掏出个宝?她笑盈盈的站在众人面前,和他们相互寒暄着,可是她的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解决这十多号人的午饭。都是远方来的长辈,可不能怠慢了。
此时爷爷奶奶还在田地里忙活,二老劳动惯了,什么时节也不耽搁劳动。似乎只有劳动才能叫他们心里踏实。中午也常常不回来吃饭,早上把饭做好,用搪瓷杯盛着,放在挑担的正中央小心的放正了。也不带什么筷子,捡起麦秸枯枝什么的擦也不擦就吃起来。吃完就将就着水沟里的水搅和几下就收起来,两位老人穷苦惯了,饭菜里没什么油水,洗漱起来倒也方便。
这次到访的姨奶奶正是危平奶奶的三妹,危平的奶奶排行老二,上头还有个大哥,正是危平的大舅爷爷。显然,姨奶奶此次的到访是专门来看望她多年未见的姐姐,以往的人虽然穷苦,但是对亲戚却看的很重。虽然危平并不认识这位姨奶奶,可是她常给家里寄吃食,奶奶舍不得吃,都心疼他这个心头肉了。
妈妈赶紧招呼危平去田里寻爷爷奶奶,姨奶奶大老远跑过来看望,可不能叫她扑了个空。
危平把妈妈的黄胶球鞋穿上,撒开腿就往田里跑去,危平自己的鞋放假后就被妈妈洗干净了,此时正被危平收拾在衣柜了。他可不想在假期里把它穿破了,体面是留在学校的。为了跑的快一点,他倒也不挑剔,捡起妈妈的鞋子就跑起来。众人把这都看在了眼里,他们并没有想到改革开放了二十多年,农村的日子还是这样的窘迫。
一路上危平像是脱缰的野马,他常年在山沟里跑惯了,所以很有耐力。不一会儿就到了奶奶田地前的高地上。他扯着嗓门向地里喊着。夏天的热气似乎可以把声音吞没,只有大声喊叫,才能让不远处的人们听到。
“爷爷奶奶,三姨奶奶来了,叫你们回去哩!”
此时爷爷奶奶正在地里锄着草,当他们听到危平喊叫声时,都抬起了头。奶奶下意识的往手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搓了搓,“谁来了?”“三姨奶奶”此时的危平更大声了。生怕他们还听不清。
二老招呼危平先回,然后匆忙的把农具掩藏在水渠旁的阴沟里,便着急的往回赶着。显然,他们还打算下午继续回来劳作。
两位老人的脚步自然赶不上危平的步伐,不过他们也不敢怠慢。这位远方的妹妹时时牵挂着他们,知道他们常年吃苦,舍不得他们。现在,他们像是见一位大人物一样焦急的赶着路,路上看到村里的人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人活一辈子,被人这么多年尊敬和惦记着,该是多么的荣耀啊!
当他们走进危平家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排满了菜肴。姨奶奶回来的时候提前在饭店准备好了,现在,他们都坐在桌子的四周,可是谁也没动筷子,只等两位主角的到来。
看到爷爷奶奶走进院子,众人赶忙从凳子上下来,涌到他们跟前,七手八脚的搀扶着他们上了坐席。根据老一辈的规矩,长辈都面朝门口,坐镇北方。由于桌子小,大伙讲究着侧着身子拥挤着,危平此时倒也听话,他悄无声息的躲在烧火槽旁边,时不时的给妈妈烧的热水添柴火。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爷爷奶奶竟然被这些城里来的体面人这样尊敬着,要知道在村里,他们可没少受白眼。
生活在农村的劳苦大众,他们整天和田地打交道。半个身子埋在地里,只为温饱。中华名族的千年历史,不仅仅是文人骚客们著写出来了,更是这些伟大的穷苦人们硬生生的扛起来的。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了他们,这会是怎么的世界。是的,你不敢想,我也不敢想,既然不敢想,那就让历史埋没他们的伟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