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德仪有喜

  花予醒来时,天光大亮,慕承早已经不在朝阳殿中,流莺服侍着花予更衣,只道:“陛下吩咐过,让我等不必扰了娘娘。”
  花予坐在菱花镜前,有些出神。
  她如今是慕承的昭妃,可昨晚的事情太过诡异,其离奇丝毫不逊于梦境。她突然响起一桩事来,侧首问道:“昨夜的事,都有谁知道?”
  流莺“咦”了声,小声回道:“娘娘是说并无侍寝之实的事吗?娘娘且宽心,朝阳殿中,唯我与春酌近身侍奉娘娘,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得到这般答复,花予才觉得安心了些,可转念之间,一道人影又浮现在心头。
  “春芙呢,怎不见她?”
  流莺回道:“昨夜不该她当值,便让她早些去歇下了,刚刚还在院子里见过她。”
  花予从雕花漆奁中拾了梅海棠簪固在鬓间,淡声道,“春芙做事也算伶俐,便将对外的事交给她打点。到底你俩是从小跟着我的人,日后就寝之事,再不必她伺候。”
  流莺刚应了声“是”,便见春酌打帘从外面进来,福了个身道:“外头来了人,说是雍华殿的姑姑,受宸妃的吩咐,来请娘娘去御花园赏花。”
  花予的掀了掀眸:“宸妃?”
  早在她还是萧府娘子时,便知道萧微云注定会被送入宫中,以至于后来离开萧家时,回忆起那个言行举止都仿佛和梅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娘子,还有些感慨怕是再难见其一面。不曾想数年过后,夜宴再会,如今更是得她相邀,去赏四月春花。
  她抿了抿唇,睨了眼镜中人,螺黛描眉,口含朱丹,倒像是陌生的人儿。
  “宸妃好意,不可不领情,且去备轿罢。”
  御花园中的玉雨亭中,萧微云手持着茶盏轻呷,目光扫过亭外的芳菲桃李,直到外面的下人福身道了安好,才收起目光,看向盈盈走近的人。
  她初见她时,她在萧府的日子已算不得好看,且不说萧彤云认定了她是克死其母的人,就连下人口中的风言风语,她多少也有耳闻,有时候觉得那些话委实难听,也会出口斥责一番身边的人。
  可有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可以左右的,譬如,人言。即便她身边的人能听从她的吩咐,也总有外面的声音不断灌入她的耳中,都说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便也倦怠得再去阻止,由着那些话像是风一般,刮遍了萧府的每个角落。
  她早就知晓自己将来的命运,原以为和她的缘分也就只是如此,花予从萧府离开后没多久她便礼聘入宫,不想居然还能有再见到她的一日。
  “上次见时,你应当是唤我一声长姐的。”
  花予不知她邀她为何意,只顺着她赴了约,又在她身边坐下,只在听见她这一声长姐时出了声,“宸妃大抵是记错了。”
  她半勾着唇角,笑得温婉:“我怎么可能,曾和宸妃以姐妹相称。”
  萧微云看向她,叹了口气:“我只邀了你一人,有的话,也只想说给你听,你何必这样。”
  “宸妃莫要说笑。”她淡声回到,萧微云被选入宫门,除却她本身便是萧家这一辈的嫡长女,其间也不乏其他的原因。抛开出身,单就脾性而言,她依旧是入宫的不二人选。
  世家送入宫的女人,争权谋宠,无不为身后家族,萧微云如此,简直和朝堂之上的萧裕简直一模一样。
  “阖宮都知道,我是端亲王的义妹,”她轻垂着目光,掩去眼底的一抹涩意,“怎会和萧家有牵连,自然听不懂宸妃的话。”
  萧微云眉蹙眉,道:“你便执意如此?”
  她不知道花予离开萧府后经历了什么,如何认识端亲王,又如何会被送入宫中,可她却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和她骨子里都留着萧家的血,这一点断然不会有错。
  “彤云的性子,你多少也知道些,我不求她能得到陛下青睐,只望她能保全自身,可你不一样。”
  “甫入宫便得封妃位,又有翻修扩建寝殿在前,我从未见过这般的殊荣,可见陛下对你有意。你和我本是同族之人,日后相互帮持,有何不可?”
  她话已至此,花予便明白了她今日为何邀自己前来。萧微云这些年虽协理六宫,看似风光,可其间所赖,大多是因她萧女之身,倘若她一朝失势,前朝的萧家定然会遭受牵连。而自己入宫的风头,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否则萧微云也不会明知她和萧家的恩怨,还坚持对她说这番话。
  从始至终,她的心里都只有萧家,仅此而已。
  花予觑了眼亭外的灼灼桃李,乱花迷人眼,的确是难得的好景致,她拨了拨腕上的玉铃,浅声道:“宸妃久居宫中,应当知道有的话是不该说的。”
  面前桌上的那盏茶漾开悠悠茶香,她垂眸看了眼,“譬如,陛下说我是谁,我便是谁。宸妃若有心思,不如多去芙仙殿看一看萧容华,毕竟她才是真正叫您一声长姐的人。”
  她掸了掸袖口,欲要起身,抬目间恰恰看见一个小宫女朝着这个方向跑来,跑得太急,直直撞上了宸妃身边的欺霜。
  欺霜被撞得往后倒退了两步才缓过来,瞪着那个冒失的小宫女,叱道:“你是哪宫的人?宸妃娘娘和昭妃娘娘在这儿说话,哪里由得你在此横冲直撞?”
  那小宫女连声道错,想必是跑得急,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奴婢是芙仙殿祝德仪身边的宫女,主子早起后就觉得身子不适,捂着胸口直说难受,奴婢担心德仪的身子,急着去请太医来瞧,不当心冲撞了二位娘娘。”
  她朝着玉雨亭的方向跪下,“还请娘娘们看在我家德仪的份上,宽恕奴婢无心之过。”
  祝德仪……祝泠歌?
  花予看着不远处跪伏在地的女子,想起昨日见到的祝泠歌,明眸皓齿,粉面含春,哪里像是身子不好的样子?
  她心中有疑,又觉得若是当真如这宫人所言,德仪身子不爽利,想来是不可耽搁的,便道:“你既是无心,自然不算你之过,既然还要去找太医,便不必在这里久留。本宫和——”
  她顿了顿,目光侧向一侧状若无事安然喝茶的宸妃,又道:“本宫和宸妃这边去芙仙殿看看你家德仪。”
  那小宫娥匆匆谢了恩,转身便提着裙角跑开了。
  萧微云轻笑一声,放下茶盏:“昭妃对宫里姐妹关怀,对宫人也体贴。”
  花予看了她一眼,道:“宸妃六宫之表,我所为,不过是和您学的罢了。”她语气平静,目光在萧微云身上一点,“芙仙殿离此地不远,宸妃可要一道去瞧瞧?”
  “你既然已经说了,自然是要去的。”萧微云起身走出玉雨亭,一双软底轿辇端端停在外头,连颜色规制都是一模一样。
  芙仙侧殿之中,祝泠歌斜斜歪在软榻上,好看的叶眉拢着,一手按揉着心口的位子,一手捏着眉心直唤难受。见宸昭二妃,眼皮子掀了掀,声音娇软:“二位娘娘怎来了这芙仙殿?”
  指尖在眉心转了圈,又道:“嫔妾体虚,若礼数不当,二位娘娘莫怪罪。”
  “从你身边的人听了你的事儿,”宸妃在她身侧坐下,道,“和昭妃在御花园,便一道顺路来看看你,如何,可缓和些了?”
  祝泠歌道:“不大好,也不知真的,总觉得胸.口闷,头也晕乎乎的难受。”
  花予目光扫过她手边的矮桌,目光在上面的一只彩瓷碗上停住:“这才四月的天,德仪已经食起冰品了?”
  彩瓷碗的碗壁描着清荷,里面盛着小半碗尚未化去的冰沙。
  祝泠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那只彩瓷碗:“昭妃不知,嫔妾身来体热,最怕夏日,所以虽是四月,可已觉暑热,才让下人专程备着冰品。”
  花予刚想再问些什么,便听见外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刚刚在御花园中见到的小宫娥领着太医走了进来。
  祝泠歌方才正了正身子,由着太医为她问脉。
  只见那太医先是一愣,随即面上渐渐露出喜色,福身作拜道喜:“微臣恭喜德仪。”
  见状,在座之人皆是猜测到了什么,萧微云道:“可是有喜了?”
  太医道:“确实是喜脉,断不会有错,只是德仪年轻,又是初次有喜,胎像尚且不稳,安心调养些日子便好。”
  花予等到他说完才问道:“胎像不稳,可是因为德仪近些日子来喜食冰品的缘故?”
  “正是,德仪体热,又是双身,冰火相冲,才会有了今日的头晕胸闷,微臣回去开了药方送来,按着上面写的煎药服用便可大好。”
  花予颔首,吩咐芙仙殿的宫人送了太医出去。祝泠歌尚且还未从太医的话中反应过来,直到太医离开,一双眼中还写着不可思议。
  “这便是……有喜了?”她全然忘却了先前的种种不适,手覆上小腹,语气惊喜。
  萧微云也没料到她竟是有了身孕,惊诧过后,软了软眼角,温声道:“是,太医都如此说了,自然是错不了的。你便听太医的话,好生将养着,来日给定安添个皇弟才是。”
  正说着,外面的宫女来禀,说是右偏殿的萧容华得知了消息,特意来给德仪道喜。
  祝泠歌哼了声:“平日不见着她乖顺,今日倒是知道赶着来贺喜?”
  她和小萧氏的关系不好,若是平日里说个不见也就罢了,谁也奈何不了她。可今日不同,宸妃娘娘还在她身边坐着,至于一侧风头正盛的昭妃娘娘,一时之间也看不出她对诸人的态度,无论怎样看,今日萧彤云的请见,都不可不见。
  她懒洋洋地重新靠回软榻之中,拉长着调:“她既然有这心思,便叫她进来喽。”
  方才身边的人来告诉她,说左偏殿请了太医,她只以为祝泠歌身子不好,暗地里还欣喜,可转眼就看着那头的人满面喜色送太医出来,遣人一打听便知道了祝泠歌有喜的事。
  祝氏本就比她得宠,位分上也压着她一头,来日若是诞下皇嗣,九嫔、妃位还不是迟早的事,哪里还能有她的容身地?
  她咽不下气,可同殿而处,这样的事情不过瞬间便能穿得满宫尽知,她不可能装作不晓,与其等祝泠歌自己放消息到她这儿看她尴尬,不如自己去道声喜,至少面上能好看些。
  可她没想到,这左殿之中,能给她难堪的,不止有祝泠歌一人。
  她错愕地看着一身宫装的花予,菱唇微张,一时之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能在芙仙殿中见到她,倒是祝泠歌挑着眼角看她,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
  “萧容华倒是不将自己当生人看,进了本嫔的左殿,还以为是在右殿一样,半点规矩都没有。”她嗤笑一声,“本嫔不过是个德仪,不被萧容华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二位娘娘都在呢,容华也只是呆呆地看着?”
  萧彤云骤然反应过来,将心里头那些对花予的怨恨暂且压了压,福身道安,直到听到自家长姐的一声免礼后才堪堪起身,朝着祝泠歌扬起一抹和气的笑来:“德仪哪里的话,不过是听到德仪的喜事儿,为您高兴,才一时之间忘了行礼。”
  “油嘴滑舌,”祝泠歌低声嗤了句,才抬眼看着萧彤云,“萧容华若当真是为我高兴,未来的日子便该安生些。莫要想昨日那样——”
  “砸完杯子砸瓶子,闹得整个芙仙殿都不安宁。”
  她昨日便将这件事说给了花予听,如今旧事重提,不过是不想给萧彤云面上好看罢了。花予倒也看得明白,如若不错,昨日萧彤云的举动八成与她入宫有关,可她到底不想再和那些荒唐旧事再有牵扯,不欲再提。
  萧彤云面上微僵,甫抬眼便瞧见宸妃压下来的沉沉目光,讪讪道:“德仪既然要好生将养,嫔妾自然不敢造次。”
  祝泠歌拊掌而笑:“如此最好。”
  萧彤云看不得她得意,可她如今肚子里有了倚靠,又当着萧微云的面,她不敢和祝泠歌争锋相对,目光滴溜溜一转,最后落到了花予身上。
  她勾了唇角的笑,“昨儿个还没来得及去朝阳殿见过昭妃,闻说朝阳殿气派非凡,叫嫔妾好生羡慕。陛下红妆礼聘娘娘,可见对娘娘的珍视。”
  她笑得温婉,可眼眸中仍渗着几分寒凉,“陛下膝下尚无皇子,只有定安一位公主,来日若昭妃娘娘若能诞得一位皇子,指不定陛下有多高兴。”
  祝泠歌面上冷了三分,道:“若是朝阳殿中有喜,自然是比本嫔的金贵,可今日萧容华所在何处,所为何来,可莫要忘了,而今说这样的话,可见是不曾将本嫔腹中的孩子当回事。”
  萧彤云道:“怎会,德仪逢喜,是六宫大事,嫔妾怎会不当回事,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她的目光含着怨,语气泛着酸,“德仪也长点心,省得来日自己居于人下,连孩子都跟着一道受苦。你且瞧瞧含凉那位,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容华此话,未免太放肆!”
  萧彤云被这话惊得一抖,抬眸便见萧微云冷着面看她:“皇嗣之事,岂是你可妄谈。”
  花予不语,只微微抬眼看向一侧愠怒的萧微云。她有意护萧家女,可萧彤云的话越发没得分寸,若再不拦着,指不定她口中还能蹦出什么荒唐话来。
  她的眼角是久居上位打磨出的凌厉,如今目光中含着几分狠劲儿,似阴雨将至之势。
  萧彤云甫入宫来还不曾见到自家长姐这般厉色,倏地跪下,可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借着祝泠歌有孕的事戳几下花予的脊梁骨,哪知道会惹得面前的人动怒。
  她心中有惧,倏地屈膝跪下,垂着头:“嫔妾一时糊涂,口不择言,并非心中所想如此,宸妃大量,莫要冤枉了嫔妾才是。”
  她口中叫着冤,一副委屈样,看得萧微云心头一阵堵,当着旁人的面,总不能对她太过苛责,只蹙着眉,将她打发了去:“本宫瞧你今日喜也贺了,若没有余下的事,便先回你的右偏殿好生待着。”
  萧彤云心中不忿,可到底是宸妃的话,她不得不从,正欲退去,边听斜倚在软榻上的祝泠歌发了话:“如此不懂规矩,她说冤枉,宸妃便真正觉得是冤枉了”
  她笑:“陛下如今看重昭妃娘娘,也会看重本嫔腹中的孩子,如若让陛下知道了容华今日的浑话,会如何呢?”
  “你!”
  萧彤云咬着牙,正欲开口,被萧微云抬手制止。萧微云目光平静地看向祝泠歌,道:“那依德仪的意思,该如何?”
  “萧容华语出无状,以下犯上,本该掌掴二十。”祝泠歌道,“可嫔妾到底念着同殿的情谊,不忍如此,便让萧容华抄录百遍宫规。”
  她侧首看向花予:“萧容华语中不敬昭妃娘娘,那便叫她日日将抄录好的宫规送去朝阳殿,也好叫昭妃娘娘看一看她的诚心,娘娘以为如何?”
  她要罚萧彤云,可顾忌着宸妃在场,宸妃协理六宫,即便她如今怀有身孕,也不可太放肆。萧彤云不是见不得昭妃的盛宠吗,那般恼怒,那便叫她日日将抄好的宫规送去朝阳殿,好生治一治那烂脾气。
  花予淡淡道:“既然德仪这样说,”目光转向依旧跪俯状的萧彤云,“萧容华可记住了?”
  萧彤云气得磨了磨牙,声音颤了几颤:“嫔妾,谨记德仪的话,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