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朝阳宝殿

  春芙将束起的床幔从雕花床柱上的银钩中放下,隔着烟罗软纱看了眼蜷在榻上的花予:“娘子……”
  她顿了顿,“娘娘明儿的大喜日子,合该早些歇下了。”
  花予目光在屋中环视了一圈,不见流莺和春酌的身影,想来今夜轮到春芙当值,加之她又是宫中派遣下来侍奉她的人,今夜该由她守在自己身边。
  她颔首,头往着另一头侧了侧:“我知道,你且下去歇着吧。”
  月盈中天,朦胧光辉透过镂花窗,澄澈空明。
  花予睡不着,脑海中混沌一片,思绪散乱不明,像是有蔓生的藤缠绕在心间,一点一点地收紧,勒得她连呼吸都是难受的。
  莫说门外,就连围墙那一头都有巡逻死守的人,准备了那么久,又怎么能让她在最后一日逃走呢。
  她一个身若浮萍,无依无靠,竟也能劳烦得端亲王费这么多心思,她抬手遮住眼,抬头笑出了声。
  “咔哒”的声响在暗夜之中格外清晰,这样的声音,花予这几日再熟悉不过,每当东院的人进出院门时,都会伴随着这个声音。
  而她的心,这几日就在接连不断的“咔哒”声里,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春芙已经回屋睡下,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慕恒进屋后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被他施计算计的女子,屈腿蜷在榻上,目光笔直而平静地看着他的方向,像是早已经预料到是她。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自打那日南雁来禀,说花予神情慌乱,有要事要找他说清楚时,他就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的。他封锁了花予离开东院的所有路径,让她困于其中,再没有任何可以逃走的可能。
  与此同时,他也忍耐着,这么多日过去,从没有踏足东院半步。
  他怕见到花予便会后悔,怕她质问自己,而自己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怕她说自己自私,薄情又寡义,无论是怎样的话,都是他无可反驳的。
  可今日不同,明日是礼部拟定的吉日,她一朝封妃,便再不会出现在端亲王府之中,他虽向慕承认下花予为义妹,可男女有别,他想再见到她面绝非易事。
  他早早就歇下,可心中有所挂念,终究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原想着,她若是睡下了,他看一眼就走,看一眼,走后绝不再想。
  花予目光静静地停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他们说,这些,都是你的意思。”
  她面色和声音都平静得不见波澜,唯有话语间的停顿,可以察觉出她内心的波动。
  “我知人言不可尽信,一直想要你给我个回答,可这些日子总不见你。”
  “今日你来了,也正好了却我一桩心愿,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她长睫轻颤,目光中隐有几分执拗,“你说,我信你。”
  慕恒无言以对,花予对他用情多少,他全然看在眼里,否则他也不至于陷入如今的为难境地。
  可花予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大不同,他原以为再见到她,她至少会愤恨地向他讨要个说法,而非如今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向他讨一个是与非的回答。
  他的脚步僵硬在距床帐五尺开外的地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一瞬间,他只觉得原先怕的都不算什么,比起现在这样安静得了无生气的模样,他更愿意看着她恨红着眼看她,哭闹也好,愤恨也好,至少存在得真切,而不似现在,抱着膝蜷成一团,瘦瘦小小的,像是下一刻就要随风散去一般。
  他喉结动了动,没出声,良久,再开口时说的已是另一桩事。
  他的声音像是带着晚风的萧瑟,低沉微哑:“阿予,嫁了吧。”
  他隔着一道烟罗软纱看她,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她的眉眼神情被夜色模糊,更加缥缈。
  “皇兄册你昭妃,整个端亲王府都会是你的倚靠,六宫之中,无人敢欺你分毫,也无人可出你之右。”
  花予只觉得心头钝痛,痛感一波连着一波,蔓延开去,直到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疼得。她伸手压在胸.口,缓了缓,终是抑制不住疼得眼眶直泛涩意。
  她点头:“我明白了。”
  “慕恒,你记不记得那日在马场,我跟你说过,”她将声音放得轻缓,才能强忍着不让他听出其间的颤抖,“只要你不撵我走,我便一直在那里,谁都带不走我。”
  原先的平静伪装在思及过往的瞬间被打破粉碎,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湿热痕迹:“没有人要带走我,竟是你先一步想撵我走。”
  慕恒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出她的哭腔,若是往常,她在他面前这般委屈,他定然要上去抱住她,温声安抚。可此时此景,他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浑身像是被钉住了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曾几何时,他为花予编织了绮丽梦境,放任自己和她一起沉沦其间。而此刻,大梦一场,到了该醒的时候。
  八仙桌上的锦盒里隔着的嫁衣殷红灼目,即便只凭着月光,也能看清其上的精妙花样。鬼使神差地,他将手覆在其上,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明日她会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去走向另一个男人。
  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
  “阿予,宫中无继后,就连贵妃也无,除却宸妃,其余尽是三品之下。”
  “宸妃与你旧识,又向来以大局为重,你不必担心与她不睦。”
  “皇兄新修了朝阳殿,闻说是仿蓬莱宫而建,奇珍异宝数不甚数,见者无人不称奇。”
  “今日过后,你便真正是端亲王府的人,你会无忧,我会护你无忧。”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好像没多说一分宫中的好,埋藏在心底的愧意便会消去一分,就能让自己好过一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服眼前的人儿,还是在说服自己。
  窗幔在他面前缓缓打开,花予赤着一双脚,走下床榻。
  “若是让我离开是你的意思,我只有听从。”她双目看着前方,和慕恒擦肩,“只是我万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狠心。”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沉声一句抱歉。
  她轻笑一声,只手推开了方才被他带上的梨木大门。她的眼圈还透着红,瞬间灌入室内的晚风带着凉意,刺得她阖上了眼睛。
  她转身:“不必说抱歉,明儿入宫,闻说陛下给了恩典允你送我。”伸手指着那扇门,“那兄长,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昭妃入宫的盛况,即便在很久以后,也时常被人谈及。
  虽说同是妃位,可昭妃的册封之仪,远非当年礼聘入宫的宸妃可比。宸妃身后有偌大的萧家作为倚仗,可这昭妃,闻说是端亲王认下的义妹,可端亲王出宫建府十来年,坊间从未听闻其何时认下这样一个义妹。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对这位昭妃娘娘异常好奇。
  更莫说皇帝为迎昭妃,下令翻修朝阳殿,规格皆依蓬莱,此闻一出,无人不惊。
  朝阳殿是何地无人在乎,早些年先帝在时尚有嫔妃居住,可改朝之后,已是空闲良久。
  可蓬莱殿有大不同,那是历朝历代皇后的寝宫,其意义远非区区朝阳殿可以比拟。可今时今日,皇帝竟然下令,仿蓬莱而修朝阳,其心意如何,一时之间为无数人揣摩。
  朝阳殿内,绣闼雕甍,无一处不精美绝伦,凿地引水,垂虹架桥,尽显天家的恢宏大气。正值盛春,游廊外广植花木,放眼之处尽是欣欣向荣之景。
  车辇径直入了朝阳殿,春芙掀开帘,“娘娘,到了。”探手扶着花予下了辇。
  “陛下在紫宸殿和诸位大臣议事,但今日是娘娘的喜日子,晚点儿陛下自然会来咱们这儿。”她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欢喜,一双眼笑得弯弯,“只看这朝阳殿如今的规制与从前大不同,就知道陛下定是重视娘娘。”
  花予神色淡淡,目光从朝阳殿几个深漆字样上扫过:“嫔妃册封,大多着合乎仪制的朝服,这身红衣,”她垂眸看了眼袖口的繁复刺绣,“不妥。”
  “那是陛下开口允的恩典,”春芙道,“说娘娘原先是端亲王府的人,本和那些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嫔妃不同,特许了以民间出嫁的形式,娘娘早些时候在王府看见的聘礼,也都是陛下的心意。”
  她又想了想,“端亲王殿下似乎也准备了嫁妆,随着娘娘一道入宫。”她笑,“寻常女子出嫁该有的东西,陛下都想到了,样样不差的。”
  春芙说到嫁妆,那日的红玉梅花簪便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只是当日未曾想到,那是他备下的嫁妆。
  她抿了抿唇,目光清冷:“甚好。”
  “流莺,”她轻唤了声,方见流莺走到她身边,替春芙搭扶上了她的臂,“我累了,引我入殿内休息吧。”
  重修的朝阳殿再是为人所羡,可她抬眼看去,依旧能看到那四方的红墙,和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她甫入宫到现在,在这一刻,才确切地感知到自己如今身临何处。
  脚下的白玉砖上镂刻着盛放的海棠,延伸向那座辉煌殿宇,她似乎能看见那座朝阳宝殿化作猛兽,朝着她嘶吼,俶尔长开血盆大口,满嘴獠牙,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正等候着她一步一步踏入其中。
  然后被吞噬,腐烂,化作一抔土,再也不见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