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雨欲来
慕恒问起她,婚宴需不需要请她的双亲坐上观礼,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是花姓的女子,萧家和我已经再没了牵连,至于阿娘——”
她的眸暗了一瞬:“她已不是红尘中人,我改日去一趟崇安寺,将此事告诉她便是。”
花予紧了紧衣领,走上长阶。此时颍川城中已经是一片春意融融,佟州亦是如此,不知是否是因为高低寒凉的缘故,放眼看去,入目之景尚还有几分萧条,空气中都带着些微的凉意。
山间春景,总是会来得迟些。
她原以为为她开门的会是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老主持,直到大门开了一道缝,从里探出一张略带稚气的面容来。
小沙弥眉目很有几分清秀,看清叩门的人后才将门打开了些,双手合十,微作一礼:“施主是前来进香的香客吗?”
似乎是怕花予误会,他忙又解释道:“这几日常有些人有事请教主持,可主持前些日子着了风寒,身子不大好,闭门修养不见来客。”
他个子还没有花予高,大概是刚出家不久的小沙弥,头顶的戒疤还透着些许的红润。
花予眼角软了软:“我是来寻人的,妙善大师可在?”
小沙弥点点头,“在的,可这些天妙善大师潜心礼佛,很少见外人,施主之前可有约于妙善大师?”
花予道:“你带我去,或是告诉她,有花姓的娘子想要见她,她自然知道的。”
小沙弥又作一礼:“那娘子请于正殿稍候,我去去就来。”-
大约是因为潜心礼佛修行的缘故,妙善看上去,似乎比上次所见时清瘦了不少。
她目光浅浅的从花予身上扫过,因为已有小沙弥提前告知的缘故,看到她时神情之间并没有惊讶之色。花予想,又或是说,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再没有在妙善脸上看见过多余的神情变化了。
妙善走到正殿前,转身道:“你去做自己的事吧。”,随后便见那小沙弥神色恭敬地行了个礼,静静离开了。
她缓步走到花予身边坐下,一身素净的青灰色海青,更衬得她眉眼沉静,气度从容。
饶是先前早已经将有的话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可眼下真正见到妙善时,花予依旧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她捧着身边檀木小桌上的茶,轻抿了小口,才小声开了口:“我此次前来打扰大师修行,是为了告知您一件事。”
花予将茶盏放回桌上,轻吸了口气,侧首看向身边坐着的人:“我要成亲了。”
随后她便看见,妙善那双素来如古井无波的眸子,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掀起了一阵波澜,可就像拂风而过的湖面,很快又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妙善静默片刻,缓缓转动手中的念珠,声音中并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变化:“我已皈依佛门,这些事情,你不必告知于我。”
“我知,换做是别的事情,我也定然不会前来打扰大师。”花予缓了声调,看向这个和自己眉目有好些相似的女人。
天生的远山眉,不必细描便已有婉约风姿,记忆中会点上殷色口脂的地方颜色浅淡,透着略显病态的苍色,一双眸子倒是与花予大不同,像一汪澄澈却不见底的深潭,有着令人难以看透的深邃。
花予平日里极少见到与她类似的眼睛,像是看破了万事万物,再无悲无喜的模样。花予心中感慨,到底要经历多少事,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有时候会想要安慰她,那些事情给她留下的伤害太大,像是一双漆黑的双手将她死死拽住,想要一步一步将她拖往看不见底的深渊。她一朝逃离,便再不想去回忆曾经经历的分毫。她都是如此,又何况眼前的人。
花予抿了抿唇:“可我就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来告诉您一声。”
妙善看了她一眼,上次她来慈安寺还是年关之前,走得仓促,她并没有机会细看眼前的人。记忆中那个粉嫩的小女孩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颦笑生华,很有几分她往日的影子,像是已经长成,含苞欲放的花。
她虽不常见到花予,可并不代表着她不知晓这些年来她都经历了什么。
手中的念珠已经被常年的转动打磨得异常光滑,她眸子抬了抬:“是你的意思,还是有人一手安排。”
“自然是我的心意,我若不愿,自然不会受人摆布安排。”她说着这话时语调软了不少,眼眸之中有秋水盈光。她顿了顿,眨眨眼看向她,小心翼翼的道:“您都不问我,是哪家的儿郎吗?”
妙善手中转动念珠的动作停下,在花予的目光注视之中,轻缓的叹了口气:“我已十数年不问俗世,早已不记得那些个世家名门的名号。更何况——”
“若真是你的心意,我便无意阻拦,唯有为你在佛前多行祷告之事,来求你未来的日子安康顺遂。”
她浅淡平静的一句话,在花予的心中掀起的震荡不啻滔天巨浪,即便她不可思议的看向妙善时,那双眼依旧是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海。
她从再次见到妙善起,对她的称呼便是和常人无异的妙善大师,里面固然有着对她的尊重和尊敬,也有着身为女儿,对母亲决定的理解和包容。
刚到颍川时,她虽不说,可心中对于花钰,怎么可能不怨,她也不过是才几岁大的孩子,如何去理解一个大人逃避世事的决定。那时候的她只知道,阿娘已经离自己而去,自己将要去面对一段和之前全然不同的人生。
可毕竟也只是当时。
她站起身,在妙善的面前屈膝拜下。
“阿予也愿大师早日了却世间疾苦,岁岁平安,得偿所愿。”-
一连好些日子,总有东西陆陆续续地送到东院来,奇珍异宝数不甚数,无一不精巧华贵。
春酌将方才送来的玛瑙头面收好,转身笑:“方才我去偏阁瞧了瞧,若是再送几日,只怕是放不下的。”
流莺正擦拭着一只簪好花的白瓷瓶,虽未抬头,闻言也笑道:“殿下对娘子好,体恤娘子和萧家的关系紧张,索性就将出阁之地设在的东院,我瞧着也好,省得娘子去受那些没心肝的人脸色。”
花予眉心微敛:“流莺。”
流莺嘴一撇:“话虽不该这么说,可萧家对娘子如何咱们可是看得真切,我只是替娘子不平罢了。”
春酌笑嘻嘻地凑过来:“你呀,也别想这么多,只需瞧着咱们娘子如今的日子算是好过了,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花予眼角一弯,桌上恰恰搁着一只紫檀楼花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簪身剔透,若有流光,簪首盛放着两朵相偎的红梅。
春酌眼尖,一眼便瞧见,笑道:“这便是方才娘子说要留下的东西吧。”她二人方才将今日送来的东西收入偏阁之中,独独这一件被花予开口说要留下。
“我前几日听清河说起过,殿下特意寻了技艺高明的玉雕大师来做这对簪子,最上头的那两朵梅花,为着色泽艳丽,特意寻了和田红玉,娘子瞧瞧这梅花,一点杂色都没有。”
和田玉难得,至于和田红玉,更是稀少。
流莺道:“娘子今日不是和舒表娘子有约吗,时候差不多了,不若将这对簪子簪上了再去?”
她将和慕恒成亲的消息,直到现在都没有透露给萧家之人,虽说圣旨下达之后所有人都会知晓,可她总想着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
可舒方晴是个例外,若是也一并瞒着,只怕时候会恼她。
她和舒方晴约在距端亲王府不远处的茶楼,甫踏入门槛,便一眼瞧见了临窗而坐的舒方晴。她的长发被高高束起,一身红装明丽又不失英气,是与寻常婉顺的闺门娘子截然不同的风情。
自打知晓花予在端亲王府后,她和花予也时有见面,对于她和慕恒之时也知晓个大概,闻说婚讯,自然是祝福,随后又有些感慨,“都说福祸相依,从前我甚至想过为什么你不能拥有自己的好福气。”
她笑了笑,眼里有明亮的光:“现在我知道了,只是这份福气太大,所以才来得迟了些。”
想了想,她又问:“这件事,我知道你不想太早让大伯他们知晓,可老夫人那儿,你是如何打算的?”
闻言花予愣了愣,片刻后道:“若是可以,也一并瞒住吧。”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倒并非我有意如此,只是她待我那样好,我总怕她在其间因为而为难。”
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即便曾那样护她,爱她,可始终是萧家的主母,她不可不为她考虑打算。
“左右也就这几日的功夫,所有人便都会知晓,也不差这会儿。”-
她和舒方晴分开后,径直回了王府。站在东院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的窸窣声响,像是有人在里面。
花予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流莺和春酌,有些疑惑。
她不喜生人在身边,一向只有流莺和春酌服侍着,整个东院除了她们仨,再没有其他人。至于王府的人,从不会随意闯入东院而不告知她。
流莺会意,先一步上前推门而入:“何人在此?”
里面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手中捧着的东西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花予缓缓走到她跟前,便见她膝一屈便是一个礼:“奴婢等是宫中的婢女,奉命送了礼服前来,没曾想娘子不在。”她头垂得低,“若是吓着了娘子,还望娘子赎罪。”
花予抬眸瞧了瞧,这才发现,除却眼前的女子,屋内还有好几道身影。
她道:“起吧,你叫什么。”
眼前的少女这才起身,低眉顺眼道:“奴婢春芙,除却将东西送来娘子这里,也是特意奉命来伺候娘子的婢女。”
花予静静看了她一眼,莞尔:“倒也巧了,我身边的丫头春酌也是春字辈,瞧着你俩倒是一家人。”
春芙抿了抿唇,道:“奴婢哪里敢和娘子身边的人并提,娘子折煞奴婢了。”
她一口一个奴婢,倒是让花予生出好几分不自在。她身边的人,虽说是侍奉她,可平日里倒也不甚拘束,没有太多的规矩。不像眼前的春芙,只一眼便知道是宫里调.教出的人,语气神态,每一处都标致得像是重复了百千遍一般。
直到除了春芙其余的人都散去,花予才看见了春芙先前提到的礼服。
和她记忆中的嫁衣很有几分相似,红色的锦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鸾凤纹样,裙摆袖口簇拥着金丝银线勾勒的繁复花样,缀以细碎珠钻,天家贵气可见一斑。
春芙进来时花予正在瞧着领口处的花样,她方才一瞥还没有发现有何不妥,可仔细看来,这花倒有些奇怪,肖似牡丹,却又不尽相同,许是为着绣上去更加美观才稍稍换了样式也未可知。
她倒是并未太在意这些,却见春芙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春芙的目光和她对上,柔柔的笑了笑,语气中颇有艳羡之意:“端亲王待娘子的好,奴婢原是听闻,直到亲眼瞧见了偏阁里面堆满的宝贝才真切的感知到了。”
她将刚刚沏好的一壶茶放到桌上,又为花予斟了一杯。
花予将摊开在榻上的礼服重新叠好,顺手接过春芙递来的茶,甫将茶盏送到唇边,便听她感叹:“奴婢还听闻,娘子大喜那一日,殿下会亲自送娘子出府,可见殿下待娘子非同一般。”
她一愣,手上的动作也一并止了,目光凝在春芙的面上:“你说什么?”
春芙面色惊诧:“难道娘子不知吗?”
她大抵认为这是一桩喜事,语气也颇有些欣喜:“吉日已经定下来,就在七日之后,陛下体恤娘子娘家无人,特意允了端亲王殿下送娘子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