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我梦来

  慕恒回到王府时,天色将沉未沉。
  绮丽的霞光正一寸寸被天空吞噬,天光与混沌交接之处是浓稠的紫,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渐渐和黑夜融为一体。
  他将披风递给一边的清河手中,淡声吩咐:“不必跟着。”
  清河一路上已经察觉到了他遍布周身的压抑,从慕恒手中接过披风,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从蓬莱殿中出来,他便觉得思绪错杂,头脑昏沉得厉害,就连脚下的步子都是软的,分明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青石板上,却绵软得像是临身云絮之上。
  慕恒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只身站在东院的院门之外,双腿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明明没有想着要去见她,可总是不自觉间,便走到了她的门外。
  胸膛中翻滚着说不清的情绪,每一样都沉如巨石,结结实实地压在他的胸口。他对自己说,这是迫不得已,事情发展至今实非我愿,可真正站在东院之外,心中某处蔓延开的涩意却又浓重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了一般。
  天边最后一抹亮色刚刚消失,和他一墙之隔的院中便燃起了明亮烛光,府中这一角,也只有这么一处。燃起的光亮温柔的夜色,和墙外的黑暗分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他想,这最后一丝粲然的光,不需要太久,便会真正的消失不见了。那时候,悉知真相的她,会有什么反应。
  一定会委屈,会觉得自己被人欺瞒,所有的真心都是错付。会不会哭闹,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若是早已经决定要将她送入宫门,为什么要假意对她好。
  那时候,他应该怎么面对她。
  他看不得她哭,看不得她难过,画舫之上她对他将起自己的过往,说到自己被送出萧府时脸上转瞬即逝的郁色都看得他心中一抽,更何况是红着眼圈的模样。
  他没见过,可也能想象,若是真正见着,他定会瞬间乱了阵脚。
  她就是来克他的。
  夜色静谧,院墙那侧传来轻柔的说话声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连笑声都是软软糯糯的,像是四月和风,却也没能驱散萦绕在他胸口的躁意。
  他背倚着院墙,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这会儿空气中还有湿漉漉的水气未散尽,墙上盘错的绿苔也还透着潮意,他却恍若不觉。
  他抬手遮住双眼,良久,长长地一声叹息。
  阿予,对不起了-
  清河素来最听慕恒的话,慕恒不让跟着,他便老老实实地将披风送回赴闲居,然后在苑中带着等慕恒回来。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清河抬目看了眼,“南雁姐姐。”
  自从他察觉到南雁对花予的敌意后,和她的来往便不似往日那般密切,平日里共事打个招呼,却很少有交谈。
  倒也并非是他有意这样,只是每每话到了嘴边,看见南雁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便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至于南雁,他倒是从没有指望过南雁会开口向他道和。
  “东院的春酌刚刚来过,”南雁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并没有靠太近,脚步停在不远处的地方,声音冷淡,“送了些东西过来,你不在,我便放到你屋子里了。”
  自打那回他受伤后,春酌便会时时送一些滋补之物过来,他习以为常,道了声“多谢”。
  然后便听见南雁笑了一声,极轻的一声笑,带着不明的意味,“清河,咱俩同为殿下的侍卫,有的话,你若叫我一声南雁姐姐,便当做是姐姐对弟弟的叮嘱,若是不当我是姐姐,便看作是过来人的提醒。”
  她眼尾锋利,透着一股子冷劲儿,“对于你我而言,儿女私情误事,离得越远越好。”
  清河蹙眉,觉得这话突兀又刺耳,他不想与她争辩,只道:“我自幼跟随在殿下身边,资质虽驽钝,可这么多年下来,也知道分寸为何物。”
  他话中一顿:“所以儿女私情与否,便不牢南雁姐姐费心了。”
  南雁对于他,从来都是姐姐一般的存在,在更早的时候,会教习他武艺,一遍遍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让他从地上爬起来,稍作休息,然后重新来过。
  可以说,没有南雁,就没有今日跟随在慕恒身边的清河。
  南雁冷哼一声,笑中三分嗤蔑:“东院那位,迟早会给殿下招来祸端,她身边的人,也会是如此。”
  她早就发现了,清河和东院的小丫头来往密切,即便俩人都在平日里极力装作无事的样子,可两情相悦的人,即便只是普通的四目相接都是有异于人的,更何况小丫头往这边跑的日子越来越多,她就算是迟钝,也该看出来了。
  她米了眯眼,转身走开,“你说自己有分寸,那以后就别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傻事来。”
  “南雁姐姐,”他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她,蹙起的眉头还没有松开,“你对东院总有敌意,若是将我看做是弟弟,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他来到端亲王府时,南雁便已经是慕恒身边的贴身侍卫。看上去分明是柔弱的女子,可一身过硬的功夫,出招便能见血。
  那时候的他不过是被慕恒救起的失家之人,入王府之后,多数的时间便是跟在南雁身后,学习武艺,像她的小尾巴一样。那样毫无底子的人,如今想起来,当初的南雁怕是有十足十的耐心,才会将自己的全部本领传授给她。
  如果是他对慕恒是绝无二心的忠诚和尊敬,那南雁之于他,无疑是亦师亦友的存在。即便有时被冷脸相对,他也从未对之有过
  南雁顿足,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很少主动对人提及自己的过往,以她在王府的资历,除却慕恒和赵嬷嬷一类的府中老人,少有人知她的来历。多数人只知道她有一身好本领,对慕恒忠心耿耿,时刻护在其左右。若是清河是时刻跟随在慕恒身边,现于众人跟前,那她更像是一道暗影,时刻隐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只等慕恒遇险之时,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转瞬出鞘。
  府中的人也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冷冰冰的,多数时候便守在距离慕恒不远的地方,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不言的,闲来无事时会安静地反复擦拭那一双弯刀。
  她周身都是清冷气息,没有人想要主动去搭话。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有着和清河相似的经历,故里逢灾,被迫流亡在外,一朝被人救济,终身追随左右。
  跟随在慕恒身边时,她已经没了家,父母横尸荒野,连唯一的弟弟也因为和人抢食而被人活活打死,等到她得知消息赶到时,那群歹人已经散去,只留下她弟弟躺在那儿,身体已经冰凉,紧握的五指已经僵硬,却被人硬生生掰开,掌心中残留着食物的残渣。
  她本不是生性薄凉,可从那一日起,世界已经变得荒芜暗淡,前路漫漫,她却已经没有了盼头。
  她睫毛颤了颤,几步之遥外的清河正看着她。
  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恍惚。若是她弟弟当初没有惨死,眼下大概也是和清河一般大的年纪。
  时隔太久,她都快要忘记了弟弟的样子,更莫论长大以后的模样。会不会和清河一样,有着清秀俊朗的轮廓,周身都是少年的蓬勃朝气。
  她抿了抿唇,却没有多加解释:“你可以不信我今日所言,”她的声音和气质一样,无论何时,总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但你总有一日会知道,我是为你好。”
  “或许吧,”清河挠了挠头,“或许某一天我会发现,你的话确实成为了现实。可至少现在,阿予姐也好,她身边的人也好,对我而言,并不是祸事。”
  他目光扫了眼地上的梧桐叶,笑了笑:“何况就算是有那一日,谁又知道在此之前会不会有回旋的余地,凡是总没有绝对。”
  南雁看着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年清澈的嗓音已经带上了些微的磁性,即便只是细微的差异,她依旧能敏锐的捕捉到。
  可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出言劝阻,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她和他之间隔着夜里的雾岚,清河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寂静的院落之中,她似乎很轻的叹了声后,转身走开了-
  东院之中,花予并不知道和慕恒只有一墙之隔。
  她知道慕恒入宫的事情,慕恒出门前告诉她,说是要去像皇帝商议赐婚一事。
  她在东院等着他的消息,从日影西斜等到暮色降临,也没能等到消息。晚膳之后她去赴闲居外寻她,只看见南雁一人守在外面,语气凉凉地告诉她,殿下尚未归府。
  她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心慌,可她却不能一直在那儿等着,便拜托了南雁,若是慕恒回来,便请来东院知会她一声。
  然后便等到了现在。
  她坐在漆桌前,手持着银剪,将燃过的烛芯剪下一截。正对着的绮窗开着,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这会子放晴,连夜色都是澄澈干净的,温柔的晚风入户,吹拂得窗边软帘轻轻晃动,像是妙龄少女轻轻漾动的裙摆。
  是迷人的夜色,可她却无心欣赏。
  “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若是陛下为难他,我情愿他直接告诉我,总好过这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难受。”
  流莺笑了笑:“娘子莫要说什么丧气话,不久前春酌从那头回来,也说清河还未回来,清河和殿下一道出去的,大概是因为宫中有其他的事情,这才耽搁了。”
  她刚从后厨回来,揭开印花的食盒,从里面取了一叠点心放到桌上。
  “所以娘子尽管宽心便是,何况殿下不都说过了吗,陛下对他看重,自然不会对他的请求不管不顾。倒是娘子,晚膳便只用了一点,眼下怕是饿了,多少用些点心才好。”
  她垂眸看了一眼,白瓷盘中的糕点确实小巧又精致,她心中藏着事,晚膳用得仓促,眼下闻着糕点清甜的味道,腹中空荡的感觉倒是明显了些。
  她少少地用了些,才稍微压下了心慌的感觉,随后便支颐等着慕恒那边的消息,晚风柔和拂过,直吹得她倦意上涌,不知不觉便睡去。
  她坠入似曾相识的梦境。
  当初那个陌生的府邸她已经熟悉,曲院风荷,九曲回廊,每一处都已经化作她熟悉的模样。
  她站在原地,从起初的茫然中回神,抬起小臂,看了眼红缎描金的袖口,上面刺绣着鸾凤戏珠的华丽纹样。
  顺着记忆中的样子,她踏上不远处的青石路,和那时一样,她甫踏上去,那条青石甬道便开始朝着远处蜿蜒,一眼看不到头。她朝前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走到腿酸也没能走到路的镜头,周遭的场景也不见变幻,似乎和方才并没有两样,她不过是在原地踏步,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四方空寂,她开口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
  她方才走累了,有些气馁,抱膝蹲下,将头往下一埋,再懒得往前走。
  她知道这是梦境,也知道,只要这样等着,不需多时,总会醒来。
  知道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徐缓又稳健。她心中一动,将头从抱合的双臂中抬起,恰*恰瞧见那只伸到面前的手。
  凑得近,她看见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甚至能看清指腹处有着一层薄茧。她目光顺着他的五指往上看,袖口是和她一样的红缎描金,上面盘着腾云龙凤,针脚细密,无一处不精致大气。
  她抬头,视线上移,和他垂下的目光相接。
  那双眼里藏着温柔的笑。
  他平日里也爱笑,可笑意三分,余下的尽数匿在浮冰之下,而此刻,冰霜消融,她似乎能透过他这一双眼看到四月芳菲,明月清风。
  他压低了声音,嗓音还透着沙,“是不是在找我。”话只说了一句,便低低笑出声来。
  她怔怔看着他,没来的便觉得眼眶发热,抬手揉了一把,又很快地把手放下,生怕转瞬的功夫,他便消失不见,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他亲手带她逃离漫无边际的黑暗,将人间盛景碰到她面前,让她只看一眼,便已深陷其中,从此一颗心坠入凡尘,再不可无牵无挂。
  她满心都被一种难言的冲动包裹,几乎是未加思索的,便探出手来,扯住他的领口,在慕恒微露的错愕神情中,将他往前面带了带。
  即便是四月里,他的唇也还带着些微的凉意。轻柔的触感转瞬即逝,可方才所感知到的每一分,却又是无比的清晰。
  她松开他,长睫微颤。
  我怕只有这一次机会重回到这个梦境里,你我身着嫁衣,没有旁人再侧,不必有其他顾忌。可我又恐太早清醒,不够我去记得眼前的你。所以原谅我此刻胆大又放肆,全无顾虑。
  感谢你愿意再来我梦里,成全我一段渴求却难得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