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有千面
她策马在前,鬓边一支珠钗垂下的坠珠泠泠作响,衣袂一角被卷入风中,方才回眸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张扬着的意气,此刻尽数揉在那一双盈盈波光里。
这段日子,他似乎总能看见她不轻易示于人前的一面,她对自己毫不设防,几乎是全身心的信任,原先这种感觉还只是浅淡的,可这些天里,这种感觉已经强烈到令人不容忽视的地步。
在此之前,他盼着她对自己卸下防备,可现如今,他心中反倒生出了犹豫。
前几日总宗政越特意来颍川找他,问他万事可已经准备妥当。
他素来行事周全,可那日却破天荒地默了片刻,随即告诉他,尚还有事情需要再做斟酌,所有的计划,都暂且往后靠一靠。
宗政越对他信赖至极,不疑有他,只道是等到事情安排妥当,便派人去给他知会一声。
骏马疾驰,偶有颠簸也不耽搁他的思绪,等回过神来,便见不远处那匹汗血马正载着花予往胡泊的方向而去。
日光明朗,湖面平精时犹如一块晶莹的宝石,偶有飞鸟掠过时,湖面上才会泛开一圈圈的涟漪。
他看着驾马飞驰的那道红色背影,刹那间,钟叔方才所说的话在脑海中闪现。
慕恒一惊,猛然抬头看去。
也就是在他抬头的瞬间,汗血马的前蹄稳稳的踏入一个掘好不久的土坑之中。马上的人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突如其来的一震令她下意识便想要去勒紧缰绳,可那坑深约数尺,马蹄踏入其中,震动的幅度极大,她本就身段轻盈,这一下几乎是立刻被掀下马去。
“花予——”
眼真真看着花予双手已经松开了缰绳,被颠下了马,下一秒便要直直栽下马去。他的马距离花予那匹本就极近,他来不及多想,手上的动作一松,双脚往马镫上一点,直直朝着花予那处跃去。
变故发生得令她措不及防,她方才只觉得颠簸得厉害,那一下子,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掀翻了去,双手一软,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朝一侧跌去。
她害怕地闭上了眼,耳边依旧是呼啸的风声,似乎还有慕恒喊她名字的声音,她一咬牙,心想,这块草坪地表柔软,即便是从马背上摔下去,大不了也就是小伤筋骨,也就是修养几日的事情。
她怕极了,可事情的发生无可避免,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盘算着差不多已经快要落到避免,双目闭得更紧,眉头皱得极深。
她横着心等待着掉落到地面的时刻,甚至做好了浑身剧痛的准备,可就在她以为一切即将发生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拽着她的袖口,把她往上一提,略微缓和了下坠的力道。
可她距离地面本就极近,不让她直直跌落在地已是极限。
花予只感觉到,下一秒她落地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其间固然有方才被人往上一拉减慢了速度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则是——
她落地的瞬间,身下并不是想象中的湿软的地表,似乎有些弹性,还是温热的,她来不及睁眼和细想,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她落地的地方恰是一小段斜坡,落地的力道被减缓,可也免不了从坡上一路滚下,她被颠得难受,可也能感觉到,有一双手一直垫在自己的脑后。
直到滚平坦之处,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哼声,花予才睁开了眼。
即便是素来注重仪表的端亲王也架不住滚上这几遭,他眉头稍拢了些,可在发觉花予正盯着他看的瞬间便松开了去。
扣拢的衣襟也有些松散,或许是因为方才被她紧张之下死死拽住的缘故,那张原本清隽雅致的脸也没能幸免,沾了几道灰,看上去甚是突兀。
花予一时间愣住,这才想起来先前落地时,自己身下确实垫着什么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往下移了几寸,然后便瞧见慕恒这一身岂止是落了点灰那般简单,简直是狼狈。白衣上的泥土印记分外眨眼,衣角上兴许是因为被地上的石子划过,拉出了好几道细长的口子。
再看看自己,似乎除却因为方才坡上滚了几圈,和慕恒这一身比起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这样一对比,顿时觉得看向慕恒的底气都弱了些。
更何况,眼下他二人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被他护在怀中,只需要一低头便能看见他那双湛黑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目光重新移了回来,恰恰瞧见慕恒也正看着她,原先搭在她身上的手已经放开,随意摊开在一侧的草地之上,大概是因为已经足够狼狈,没有刻意注重仪态的端亲王,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散漫气息。
方才松开的眉宇也微微挑起,那双眼睛与她对视着,也不急着开口。
花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出手,在慕恒略带困惑的目光中,往他的头顶探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确定见自己耳边传来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别动。”
她这一说,他真的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躺在她身下,也好奇她究竟想要看什么。
随后便看见花予,花予极其精准地,从他头顶上摘下一小片叶子。
慕恒:“”
花予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在他身边的空地上盘腿坐好。手中拈着那片翠绿色的叶子,看了眼神色颇有些难以言说的慕恒,解释道:“大概是方才滚下来的时候沾上的,就这一片,再没有了。”
然后出乎意料的,与慕恒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的,她看见慕恒的眼中渐渐溢出了几分笑色。
先是眸中含笑,最后似乎是再忍不住一般,伸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愉悦极了,甚至连肩膀都轻颤了几颤,笑地让花予觉得奇怪。
但这种奇怪的情绪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因为花予发现,慕恒此时的笑,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
世人皆知端亲王待人随和,待人处事如若四月春风,唇角也永远带着温和的笑意。可今日这般的笑,花予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了,还从未见过。像是冬日初升的暖阳,明朗温柔,只需要看一眼,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
于是花予双手撑在身边,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笑够了,才对他道:“我从未见过端亲王这个样子。”
慕恒眼角的温色还在,挑了挑眉,问她:“哪种样子?”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若是说这幅狼狈的模样,莫说是你,就连我自己都许久不曾见过了。”
花予摇摇头:“不是的,”她斟酌着用词,好一会儿才重新开了口,“大概是有些率真,还有些孩子气,像是个寻常世家的公子哥,倒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矜贵王爷。”
慕恒闻言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了笑:“人有千面,总不是一时间能看完的。”
他双手撑着地面坐起了身子,跟前是那一汪碧撤的湖泊,走近后才能看见湖中央小小的一座岛,还有岛上悠然闲步的水鸟。
再远是连绵蜿蜒的青山,春寒已过,正是复苏时节,漫山都是新生的绿意,每一处都散发着生机。天幕上的云絮翩跹,有些缥缈,可因为天色蓝得太透彻,几抹明亮的白在其间竟显得犹如实质一般立体。
花予也被这里的山清水秀吸引住了,目光流连其间,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她成日待在颍川城中,虽是皇都富庶繁华,可终究多的是喧嚣的烟火气,远不似这里,碧水蓝天,只要身处其间,便觉得心中宁静。
她揪下身边一朵小花捏在手中,声音有些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即便一时之间看不完,我也可以慢慢看,总会有看尽的那一日。”
慕恒收敛了几分原先挂在唇角的笑意,侧头看了看身边不远处的花予。少女盘腿而坐,手中正转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目光微垂,说这话时并没有看他。
她并没有明说,可话语间向他表明心意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慕恒从前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突如其来的开口,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应声:“那你有没有想过,看尽千面,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所有存在的事情,自然都有它本身存在的意义,有些事情被刻意隐藏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自然也该有它被隐瞒埋葬的理由。
而他这个人,也远不只是平日常人所见的那般,天家出身的孩子,哪里会那般容易便与人坦诚相待。
他的事情,以及事情所牵连到的一切都太过于复杂,远不是她能够想象的。
恰好花予抬起头来,毫无准备的,那双澄澈透亮的明眸便闯入他的视线里,像是林间的鹿,有些润,晶亮得像是发着光。
他下意识地便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即便内心已经有所波动,可面上却做得足够平静,像是未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那日你为什么要去萧府?”
花予并没有瞧出他的异样,许是因为在这样广阔明朗的天地之中,她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一直被束缚在心底的东西,正一点一点挣脱桎梏。
“啊,这件事。”她想了想,咬了咬唇角,“我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在我得知萧彤云被选入宫中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竟然是欣喜的。并且”
即便过去了好些日子,她说着话的时候,依旧觉得有些难为情:“那时候心中突然便闪现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亲眼瞧着她被接走,才肯放心。”
除夕宴上的事情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她有些无措,有些害怕,甚至那一日过后接连好几日都没有睡好,还做了好些个荒诞的梦。
梦里慕恒领着萧彤云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告诉她,皇上已经下旨为他挑好的端王妃,从今往后,萧彤云便是端亲王府的女主人。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小心地瞟了眼慕恒,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这样,是不是怀极了,居然会为这样的事情而高兴。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自己却能感觉到,得知消息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
就像是一块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直被紧绷的弦终于被卸下,周身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存着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坏极了?”
她大概是憋了好久,今日逮着机会,话明显多了起来。
慕恒屈起一条腿,指尖在膝头点了点,静静地听她说着话,虽没有回应立刻,但一看便知是专注认真的。
花予不知道,相比自己的渐渐轻松,慕恒心里头的那块石头却是愈发地沉了。他抿着薄薄的唇,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高兴呢?”
“那么多的贵门女子,费尽心力也不过是图一个入宫为妃的机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归宿,不好吗?”
花予微微睁大了眼,有些讶然:“有什么好的。”
她伸手往身前一扫:“你看,我如今自在逍遥,能看这人世间的美好风景,惬意得不行。可宫中的女子,只要踏入那扇红门,便再也出不去,一辈子都只能抬头看着朱墙碧瓦围城的四方天,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的事。”
慕恒点在膝上的手指一停:“那如若是你,若你是萧彤云,会如何做?”
花予摇摇头,手肘搁在腿弯处,一只手捧着下颔:“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有机会,我大抵会偷偷溜走,天地广阔,总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慕恒沉默,其实原本就不应该问她这个问题。她和萧彤云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所了解到的萧二娘子,平日里便喜好奢靡之风,又贪慕权贵,得知自己将要入宫的消息时,几乎是欢喜得不行。
更何况,就算她无意于此,也不得不顾及着身后的萧氏一族,抗旨不尊,势必会给萧家带来极为沉重的后果。她就算不想去,也不得不去。
可花予不一样,她是被萧家遗弃的女儿,家族为重的观念早已经稀薄得几乎没有残余,这一切,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只想着自由,不愿为权宠荣华而自我将就。
慕恒难得一次觉得头疼,即便是有清风拂面,也驱不散悄然莹然在他心头的那片阴霾。
他设法布下的棋局,原本打着引人入局的心思,却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先一步成了局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