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共放花灯

  画舫悠悠缓慢驶在广安河上,偶有小舟从边上划过时,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便顺着轻柔的晚风送入轻启的窗儿中。
  两岸一片火树银花的绚烂盛景,花予撑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出声:“去放花灯好不好?”
  方才好一阵无言,慕恒目光扫着窗外的景,正想着事。她突然出声,外面又恰有有人笑闹,他没听清楚。
  他收回搭在椅扶上的手,身子略往前倾了倾,微侧着头,“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没听见,让她再说一遍。
  花予眨眨眼,有些懵。她意识尚还是清醒的,可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那两小杯酒的缘故,反应倒是变得迟缓了些。
  她懵懵地看着他微微侧首,看窗外溜进一层清凉浅薄的清辉映在他的侧脸上,鼻梁高挺,薄唇轻抿,他平日里爱笑,温柔也好,散漫也好,甚至心绪不佳时也偶尔可见几分寡淡不明其意的笑,眼角微微上扬。
  不过方才大概是在想事情,眼尾平平的,没有她熟悉的笑。
  她半晌没出声,他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她,发现她正盯着他瞧,眼神竟很有几分专注。
  轻笑:“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问起来,怎反倒不说了。”
  她眨眨眼,看见他转头后眸中突然有了细碎的光,大概是映着漂泊在广安河上的花灯,又大概是别的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没看明白。
  不过倒是清晰地在他湛黑的眸中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像,那样小小的一个,如若身处苍茫汪洋之中。
  是她自己。
  鬼使神差地,她将托着腮的手放下,撑在桌面上,借着力往前凑了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慕恒没想到对面的少女会突然凑近,鼻息之瞬间浮动起一层浅淡的馨香。
  他垂目看她,她今日本为着和容薇同赴灯会,特意打扮过,一身堇色长裙衬得她比平日多了些清艳,裙上的刺绣着桐花,裙角上围成一圈,也在领襟与袖口长簇拥着,粉粉嫩嫩地,她像整个人身处在桐花丛中,有些柔,有些娇。
  她兀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澄澈的眸子一眯,笑了:“啊,我说,待会儿去放花灯好不好?小时候在观音庙前,总有很多卖花灯的摊贩,什么模样的花灯都有,好看得不行。”
  “可是去了颍川后,我就再也没放过花灯了。”
  听她语气中似有感叹,慕恒道:“为什么想要放花灯?”
  然后便见她眉一扬,似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连语气中也带了些不可思议,“自然是为了祈愿呀。”
  她神情认真:“阿娘说过,时值年关总会有很多人会放花灯,花灯顺水漂得远,放花灯的人这一年便会平安顺遂,事事如意,如若遇上暗流,没走多远便沉了底,那这一年便不会有好运气。”
  眨眼:“你放过花灯吗?”
  慕恒“嗯”了一声:“每年上元节时,荣贵妃娘娘便喜欢拿着自己做的花灯,带我去太液池放。”
  “荣贵妃娘娘?”她有些惊讶,“她不是你母妃吗?”
  她可是一直记得,堂堂端亲王是那位备受荣宠的荣贵妃所出,以至于那时候在萧府初见他时,心中还盘算着应该叫他小哥哥的事儿。
  他颔首,从容应道:“我生母故去得早,荣贵妃算是我的养母,父皇对外也是如此昭告,但在玉碟之上,我和她并没有太大关联。”
  花予倦怠得去细想这句话,他如此答,她也就只当是他早年丧母后被过继到荣贵妃处而已,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无事,你瞧,我也是没娘的孩子,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别难过啊。”
  语气轻柔,一副怕触及他的伤心往事想要安慰他的样子。
  慕恒:“”
  即便她眸子还是清澈透亮,他也确信她醉了,即便醉得浅,可这动作,这话,万不是平日里能在她这儿看见听见的。
  平心而论,他与荣贵妃虽无血脉关联,但荣贵妃视他如己出,并没有半点苛待过他。他是先帝的二皇子,年少得封,受人尊崇,远不似她,明明是回归本家,却好似寄人篱下一般,处处看人脸色。
  怎么也不该轮着他去难过,结果他反倒成了被安慰的人。
  慕恒失笑,在花予懵懵地眼神中握着她的手,将之从自己肩头放下。
  “不是说去放花灯吗,走吧。”
  船夫早已重新将画舫停在观音庙外,见慕恒和花予掀开帘子出来,安安静静行了一礼,并没有多言。
  花予回忆了一下,自见到他开始,除了称呼过慕恒一声“殿下”,似乎都没有再听见他说过话。她正想要开口问,慕恒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她的疑惑,先她一步开了口。
  “他是宗政身边的人,看见他肩头的梅纹了吗?”
  她颔首,片刻前匆匆一瞥,别的都没记住,只记住了他肩的暗梅,实在是因为太精细,花瓣似乎是银线织就的,即便是在夜里也是显眼的。
  更何况寻常的梅花不过五瓣,那衣上的梅花看上去更繁复一些。
  慕恒向她解释:“还记得九梅山庄吗,九瓣梅是宗政一族的族纹,所以无论是在山庄还是在薇园都是寻常可见的,即便是家奴或者附庸之族,衣饰上也会有九瓣莲的暗纹。”
  被这么一点,花予可算是想起来当时那莫名的熟悉感是有何而来了,白天初至薇园,宗政越那身浅绿色的长衣,上面便细描着相似的花样。只不过大抵是因为身份的关系,那梅花更精致,更栩栩如生,盘踞在衣袍上的面积也更大些,不似这位船夫,只在肩头有寥寥几枝梅。
  数年不回江南,可脚步踏上这一片温柔的土地,一切都似乎还是熟悉的样子。
  年间熙熙攘攘的人潮,广安河上璀璨别致的花灯,甚至是沿街叫卖着冰糖葫芦的小贩,每一处画面都在缓慢地和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她领着慕恒穿过人潮,在卖花灯的铺子前停下。
  观音庙前的一大块地不允许私设摊位,店主只能将花灯挨个放置在地,任人挑选。
  花予在摊前蹲下身子仔细挑选着,抬手拾起一个带着棱角的花灯,抬头看了看慕恒。
  “你也要放花灯吗?”
  慕恒素日里对这些东西倒是没太大兴趣,今日若非是因为花予,也不会专程出来一趟。可她的两只眼睛弯弯含笑的样子,让人如何都生不出拒绝的心思。
  他沉吟:“你帮我挑一个就好。”
  花予“诶”了声,继续去挑,好一会儿才一手一个花灯站身来,将方才那个有着棱角的花灯递给慕恒,自己手中则是一朵荷花灯,碧色的叶上正正托着一朵娇嫩的荷花。
  路边有一道长且宽的石梯通往广安河边,她和慕恒沿阶而下,看着河面上已经盛放着朵朵花灯,白日里沉沉无波的河道,到了晚间竟粲然如星河。
  她点燃花灯,一缕小小的火苗在花灯中央跃动着,原本纸糊的花灯在瞬间变得晶莹透亮。
  花予压了压裙角,拉着慕恒与她一道弯下腰:“你瞧,放花灯的时候动作要慢,要缓,花灯本就是轻浮物什,若是太急,刚放手便沉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随后似是示范给他看一般,她将花灯捧在手心,双眸微阖,薄唇翕动,似乎是在许愿。随后睁开眼,将手中的花灯轻轻放入广安河中,看着花灯入水的那刻微微一颤,随后平缓地顺着水流而去。
  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那盏花灯,看着它顺流而去,和其他流光熠熠的花灯汇集。
  眼角一弯,看向慕恒,语中又催促:“快试试呀。”
  慕恒应了一声,垂眸便要将花灯往水中放,却被她伸出的手打断,她眉一凝,“不对的,你还未许愿的。”
  他失笑:“我无愿可许。”
  花予想了想他这话,想来一个从小衣食无忧,长大后又位高权重的亲王殿下,若说无愿可许也在情理之中,可是——
  她摇摇头:“花灯本就是寄愿托思之物,不可不许的,或许”
  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飞快移开,去盯他手中的菱形花灯:“有的姑娘心中若是有意中人,也会放下一盏花灯,如若顺河远去,可白首不离。”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响在他的耳畔。因为天寒,她在裙外罩了一件白狐氅,领口的狐绒遮住了她小半张脸,似乎是吹了会儿晚风的缘故,露出的半张脸透着微微的绯色。
  他清了清嗓,话中隐隐含笑:“姑娘?”
  花予“啊”了一声,解释:“道理总是差不多的嘛,虽说是姑娘家借花灯许愿,可也没听说不适用于男子的呀。”
  她垂着长睫,分明是对他说着话,眼神却飘忽着不敢去看他,说到最后似乎有些恼了,探手便想要从他手中将花灯夺过来,“你若不想放,我来便是,左右是多一个愿,我怎么算也不亏的。”
  美人怎样都是好看的,就算是羞恼之色也不例外,眼角的瑰色更深了一层,贝齿轻咬着殷唇,水水润润的。
  他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伸手半拦着她,一边又将手中的花灯往边上挪了挪,不让她得逞。随后在她剜过来的目光中应道,“莫闹,我许愿便是。”
  花予“哼”了声,这才安静下来,双手托着下颔,看着他阖眸许愿,又看着他伸手将花灯放入河流之中。
  直到站起身,花予仍觉得心中似乎有一根羽毛在不停挠着,挠得她心痒痒,好奇得不行。跟在慕恒身边拾阶向上,心中琢磨着如何开口才不至于突兀。
  她想得专著,连慕恒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也不知道,等到反应过来时,再走一步便能撞上。
  慕恒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有些无奈地一叹:“何事想得着这般专心,连看路都不会了?”
  她抬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再想你方才,究竟许了什么愿。不过这许愿本就是自己的事儿,你不愿告知与我也是情理之中,我就是自个儿好奇。”
  前一瞬间还说无愿可许的人,也不知最后许下了什么愿。
  慕恒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舍不得她酒醒,这番敛了多余心思,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的坦率样子可爱得不行,是平日里如何也看不见的模样。
  于是他略作思忖,在她希冀的目光中颔首:“也不是说不得的事。”
  “不过想要知道的话,得用你的愿望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