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永结同心

  花予随慕恒离开薇园时,穹庐湛蓝,月明星稀。
  慕恒领着她过转围墙一角,走入一条小巷之中,巷子逼仄而狭长,黑黢黢的,脚下的石板路在清浅月光下似乎还能映出倒影来,巷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脚步声。
  花予下意识拢了拢外罩的大氅,手收回后握紧了手炉。
  就单看这条巷子,可没有半点容薇说的热闹,甚至静悄悄的,有些荒僻。
  她跟上前面慕恒的步子,忍不住出声:“容娘子说这几日的灯会很是热闹,可这儿——”
  左右望了望,“不似是热闹的地儿。”
  慕恒原走在前面带路,听着她的话儿停下脚步,微垂着头看她:“容薇告诉我,你似乎对广安河颇有兴趣?”
  花予老实地点点头,半仰着头看他:“以前去过广安河,这次想要看看和记忆中样子相较是否有变化。”
  他俩走到巷子深处,这儿道路更窄了些,左右两侧都是一重叠着一重的屋檐,生生遮挡住了皎皎月光。他目光所至之处大多是昏昏暗暗的,在夜色下只显现出浅淡的轮廓,可眼前的人看着他,一双秋水眸却亮得惊人。
  朦胧夜色中,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宗政越当年为容薇在置下薇园,因为顾虑着临街喧闹,所以才挑了那么一个地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领着花予往前走。花予回忆起晨时来到薇园的场景,门前虽说也是小桥流水,长街阔道,但的确不算是热闹,她一边想着,便听见慕恒继续道。
  “这条巷子长且窄,可若走到尽头,看到的便是不一样的景象。”
  花予闻言顿足,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已快要走完这条黑黑的巷子,不远处的巷口处,隐有交织的光影,在临近巷口的屋子上映出柔和的暖色。
  她往前多走了几步,走到巷子尽头,被瞬间涌入眸中的光亮闪得眯了眼,等适应后慢慢睁开,眼前是一片灯火璀璨,人流如潮。耳边是游人的笑声与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果真如白日里容薇说过的那样,热闹至极。
  她愣了愣,抿唇笑了笑。
  她出了巷,便凭着直觉到处晃悠,时常也在街边小商铺前停下脚步,看一看那些精巧别致的小物什。
  慕恒不急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随她一道时走时停,也不多言,只在她偶尔低声向他询问时搭一搭话。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后面看着她。
  看她拾起摊上一枚小巧的核雕在手,垂眸去瞧其上雕琢细致的纹路,看她瞧见花样复杂的剪纸时,眸中一闪而过的讶然,看她低头去和摊主交谈时,抬手挽起一缕垂下的青丝。
  街边的店铺连成一排,每一家都在梁上挂着大红灯笼,随风轻曳,鹅黄色的穗子软软垂下,在半空中划出柔弧。
  分明是身处暖融融的光下,可他的目光却渐沉,像是一潭幽静的深水。
  花予侧着身子,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的半张脸,她的皮肤本就白皙,欺霜赛雪,今天又施了粉黛,嫩得似能掐出一汪水来,眉眼弯弯,眼角轻软成好看的弧度,小巧的鼻下,粉嫩的唇薄薄地抿着,似乎是在认真比对摊上的物件。
  她在一处摊铺前停了好一会儿,转头看他,“你觉得这根好不好看?”
  慕恒静静站在她身后,闻言才垂眸去看她手中挑着的东西。
  是一根红色手绳,双股编织成单向的平结,正中间串着一颗转运珠,小巧的一颗被打磨得圆润光滑,这种小摊上的转运珠质地不明,左右不会是珍宝美玉,却胜在样式足够精巧讨喜。
  花予一手拈着手绳的一端,在另一只手的腕上比对着。这个姿势之下,小臂往上微抬,堇色广袖顺着肘往下滑了些,露出小半截莹白如玉的手腕。
  慕恒没有应声,上前两步,从她手中接过那条手绳,在她尚未反应过来前,一只手从她绕过她的手腕,替她将红绳系在腕上。
  他垂眸盯着那手绳看了眼,轻声笑了:“好看。”
  花予也觉得好看。
  她将手腕抬到眼前,白皙肤色更衬得手绳红艳喜庆,她素日里极少佩戴镯环一类的饰物,今日偶然瞧见这个编织绳结的摊铺,还有摊面上一排各色各样的手绳,忍不住便想为自己挑上一根。
  摊主是个满头银霜的老婆婆,面容慈祥,大多时候低头编着手中的结,只偶尔抬头看着在摊铺前驻足停留的游人。
  她似乎看出花予对那根手串的喜欢,笑眯了眼:“小姑娘皮肤白,带红色好看。”
  随后目光在她和慕恒身上转了一圈,乐呵呵道:“都是老婆子自己编串好的,不带重样,这颗转运珠是玉髓做的,虽不算名贵,可却难得没有杂质,佩戴转运珠,时来运转也说不定。觉得好看不如就收了去,我瞧这位郎君似乎也很喜欢。”
  花予心神一动,垂了垂眸,只用余光去瞧身边的人。
  慕恒恍若未觉,指尖在棕红色的摊面上微叩了口,应道:“确实好看,”而后又兀自牵了牵嘴角,“喜欢的话就收下。”
  老婆婆笑了笑,随后似想到什么,从一侧的小木柜中又取出两根手绳,乍看看上去略有些奇怪,不似花予腕上那根繁复,独独一根绳,只在中间编了个花样,金红两股细绳连环回文,两结相连。
  “这是同心结,”老婆婆将手中的同心结递到花予手中,笑弯了眼,“有永结同心的美意。我瞧着小娘子和这位郎君站在一起,只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真真是一对璧人。这对同心结,算是老婆子的丁点心意,随手编的,本也不值几个钱。”
  花予“诶”了一声,意识到她误会,正想要解释,却见慕恒先她一步伸出手,将买那根手串的银钱放在案上,嗓音清润:“那就多谢大娘了。”
  等到他二人转身离开那铺子,花予才悄声问他:“你方才,为何”
  她没说下半句,觉得如果是慕恒,只听这个语气,定然会知道她想要问什么。
  谁知慕恒侧首看了她一眼,微挑了眉,重复着她的话:“为何?”
  花予一愣,也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只好多点一句:“同心结呀,方才那老婆婆不是都说过了吗?”
  同心结,是永结同心之意。
  “你说这个,”他恍然,从袖中取出方才从老婆婆那儿得来的同心结,用拇指和十指拈着看了看,“宗政越和容薇感情甚笃,我正想着此次空手而来不妥,偏他二人什么都不缺,眼下来看这同心结送给他俩倒是不错。”
  哦
  花予撇撇嘴,不说话了。
  可慕恒似乎兴致不错,不愿意轻易放弃,声音含着笑:“不然呢,或者说你以为,我为何要接下?”
  花予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脸上堆出的笑要多刻意有多刻意。
  “没什么,我与殿下想到一块儿去了,觉得这个想法,甚好。”
  慕恒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走了,”他并没有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屈指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不是想游广安河吗?跟上。”
  花予“嘶”了声,揉了揉头上被敲的地方,抬头才发现慕恒压根没有理会自己,径直往前走了去。她抿了抿嘴角,在后头恶狠狠睨他一眼,才放下手跟了上去。
  观音庙前的大片空地上此时热闹非凡,有搭着台子评弹的民间艺人,也有圈了快地儿杂耍的台班子,每一处周边都围了好多驻足观望的人,起哄的声响一阵连着一阵。
  接应他们的船夫站在广安河边上的长梯前,见到慕恒后躬身抱拳道了声“殿下”,随后撩开画舫前的卷珠帘,请他二人入内。
  花予与他擦肩而过时目光随意一瞥,凑巧瞥道他肩角上绣着的浅淡梅纹,隐隐觉得眼熟,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画舫是宗政越早早备下的,偌大的画舫之上除了他俩,便只有一个船尾掌撸的船夫。画舫中靠着窗儿摆着梨花木椅,一侧的八宝桌上还置着瓜果和茶饮酒水,矮几上的双耳薄瓷瓶中插着几束含苞欲放的梅,甫一进入舫内,鼻息下便流动着清幽的梅香。
  船夫是训练有素的,在将他二人领上画舫后便再未发一言,在船尾安安静静地摇着撸,若非船撸起伏间不时激荡起小片的浪花发出声响,花予几乎都要忘记了船上还有旁人存在。
  花予上前启了雕花窗用叉杆支好,画舫在广安河道上缓缓划行着,只坐着便可将外面的热闹景象尽数纳入眼底。
  慕恒在她对面坐下,“怎么,有没有变化?”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花予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两弯细长的眉微拢,对上他的目光,突然便记起来了。
  她曾对他说,想看看广安河和往日相比较有没有不同。
  她摇摇头:“还是那样热闹。”
  慕恒漫不经心地颔首,身子往后靠了靠,抬手在身边的桌上点了点:“我之前竟不知你来过江南。”他笑了声,“萧相当初也没给我说过这些,我便只当你是生长在颍川罢了。”
  花予眼皮微抬:“他自然不会告诉你,想藏都来不及,一心只想要回避,怎会轻易对人提及?”
  “噢?”慕恒扬了扬调,语气中带了些好奇:“怎么说?”
  花予支颐看向窗外,闻言似乎是轻声叹了叹。河道两岸五色的光影渐渐在她眼底晕开,像是一对亮晶晶的琉璃珠。
  她转头:“我阿耶与阿娘便是在江南相识的,”回忆实在算不上美好,她的睫往下压了压,“他那时对我阿娘很好,好到我阿娘为了他,破了清规戒律,可他最后为了前程一走了之,临走都没有对我阿娘说过实话。”
  一些话本来在心头已经压了数年,可这样启了一个头,似乎便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她顿了顿,看向慕恒,轻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