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入住薇园

  屋外是天碧似洗,屋内却是沉闷黏潮。一道雕花木门,将里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窗死死阖着,再是晴好的阳光也透不进来。柳元闵看着眼前的人,原本随意放在膝的的五指紧攥成拳,脸色阴沉得似是要凝出霜来。
  他看了好一会儿面前的人,突然笑了,声音森寒:“你所说的,全都是我那老丈人的意思?”
  他面前的人身形瘦削,蒙着一层黑衣,从头到脚包裹得紧密严实,只看得见面上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露出一双冰冷淡漠的眼,连声音都寡凉得没有半点温度。
  “只要柳大人按程相的吩咐,将宋郎君手中的罪状一一认下,程相可担保陛下日后定不会为难柳氏一族。”
  柳元闵睁着一双盈布着血丝的眼:“如若我不肯呢?如若我就要实话实说,说西河会有今日之灾,全拜堂堂程相所赐,那他——能奈我何?”
  那人似乎早就料到他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从容得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程相之意,如若柳大人不从,不需要宋家动手,整个柳家,都会为您的愚昧陪葬。”
  柳元闵静了一瞬,目光一并变得呆滞了些,似乎是没有明白他的话。半晌之后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可思议,含着震怒,咬着牙,一字一句:“他自己的女儿呢?也不顾了吗?”
  回应他的是如死寂的沉默。
  柳元闵也明白了,他的好丈人早就给他挖好了坑,偏生他自己还没察觉。所谓亲缘血脉,在庞大的利益与权势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偏偏他还问出声来,像个笑话。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空气,眼神有片刻的涣散,良久叹出一口气,双手并抬盖住了脸,放弃了抵抗:“你去回了程相,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黑衣人看了眼周身颓然的柳元闵,朝他拱了拱手,没有出声。
  正午时分,是轮值的人一天之中唯一的空当,说是空当,也不过只是半盏茶的功夫罢了。他瞧着时机潜入屋中,也得算着时间离去。
  他欲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柳元闵的声音。他不再挣扎,而是自嘲地笑了笑,语调平缓:“当年他也是用这一手要挟温家的吗?”
  黑衣男子的脚步一顿,回头睨了眼半歪在酸枝木椅上面的柳元闵,冷哼一声:“不该知道的,柳大人还是不要好奇地好,省得程相动了气,一切便都不好说了。”
  柳元闵任由自己瘫入椅中,缓缓阖了眸,再睁眼时偌大的屋中只剩下他一人的呼吸声。那人已消失无踪,就和他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
  西河距江南一带并不算远,只不过是隔着几座山脉,那头的富庶繁荣与西河相比,何止是一个天壤之别可概论。
  一行人落脚在当地的一座精致秀美的宅院之中,门前匾上书“薇园”二字,笔法遒劲,风骨自成。院中广植竹柏,翠道蜿蜒曲折,楼阁亭台不计其数,放眼瞧去,无一处不玲珑别致。
  出门迎接他们夫妻二人正是这宅院的主人,男人一身碧衫,气质温润,女人依偎在他身后,罩了件茜色撒花裙,金丝软烟罗束着盈腰,青丝间一对海棠珠钗,看向他们的眼中盈着浅浅的笑,温柔又无害。
  慕恒为花予介绍:“宗政越,身边那位是宗政夫人。”
  宗政越笑了笑:“我夫妻二人与慕恒相识多年,既然是他身边的人,这些日子便安心在薇园住下,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二人便是。”
  容薇侧首看向宗政越,眼角微软:“你与端亲王许久不见,定是有话要说的,不若我带她们先进去。”
  容薇其人,眉眼清婉,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领着众人分了屋子,瞧着宗政越和慕恒还没回来,便待在花予屋中与她闲话。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士,吴语软糯,听上去娇柔可人。
  花予“咦”了一声:“你和宗越郎君都是本地人吗?”
  容薇摇摇头:“他是颍川人,我与他于颍川相遇,几年前才置了这个园子,回到江南定居。”
  她提到宗政越时,眼中不经意间便流转着粲然的光,似是想起什么,笑道:“我二人与端亲王也算是旧相识,他每逢途径江南一带便会到薇园与我二人小聚,身边一向只带着清河一人。”
  她语气温和,看向她的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让花予想忽视都难。她想说慕恒此次目的本是西河,来江南本是顺道而行,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样的解释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她敛目轻轻笑道:“那倒是我好运。”
  对面的窗儿启着,可以看见回廊外的一片葱茏,薄薄的一层阳光晕染在枝头。
  容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几日天气晴好,你们若是再晚上几日来,大概会遇着初雪,瑞雪丰年,虽也别有一番趣味,可终归出行不便。”她柳眉弯弯的,是江南女子独有的韵味,“对了,还有一连几日的灯会,既然来了,也是不容错过的。”
  花予认认真真地听着,突然出声:“我记得这一带有座观音庙,庙前有好长一条河,那河现在还在吗?”
  “你来过江南?”容薇没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面显惊奇之色,可却也老老实实回答:“有的,观音庙附近便是集市,桥街相连,平日里便很是热闹,这几日又有灯会,更是游人如织。至于你说的那条河,叫广安河,那样宽阔的一条河,莫说现在了,怕是百十年过后都还在的。”
  花予心神微动,自打知晓要来江南,碧波舟影,黛瓦白墙,一幅幅恍若是从水墨画中临摹而出的景象便时常潜入梦中。
  她看了眼身边一脸好奇的容薇,勾了勾唇角:“我娘亲是江南人,小时候我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只可惜时间不长,又是极为久远的事,所以不大记得清了。”
  “原是如此,”容薇笑眯眯道:“那你大可趁着这几日去看看,晚上河道两边点了灯笼,许多人家会在这时候放花灯祈愿,届时画舫轻游,最好不过。左右你此番也无他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带你去如何?”
  她说话的速度并不快,可声音轻柔,调子也是软绵绵的,像是四月和风,极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意。这样的好意,花予不愿辜负,何况她也的确很想去走一走。
  “如此甚好。”
  容薇年岁不大,可毕竟是薇园的女主人,眼下又客人来访,一时间多了好些事,也不能在她这儿久留,与花予约定了傍晚相会,便告辞离去。离开前告诉花予,薇园虽大,平日里却也只有她夫妻二人,并无外人,她午后若是无事,大可随意走走权当消遣。
  他们一路车马劳顿,方才与容薇说着话还不觉得有多累,眼下容薇离开后,花予才觉得一阵困倦上涌。一路上入夜虽也有歇脚,可她素来浅眠,路途之中总是睡不安生的。
  容薇心细,又或是因为早就从慕恒那儿得到他们一行人将至的缘故,早将偏院这几件屋子收拾打点妥当。
  说是偏院,可四周的景致半点不差,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屋内陈设摆件似乎也出自名家之手,连窗棂上的雕花都是栩栩如生,足不出户也可领略江南风光之秀美。
  榻上铺着软绵厚实的妆花锦被,被子是崭新的,纹样是繁复的团花,针线压得极实。入园后瞧见的每一处,无不显示着宗政家的不凡家世。
  她许久没有好生睡过一觉,这一番只觉得睡得格外沉,竟然一个梦也没有做。
  即便如此,花予醒来时天色也还是大亮着,窗外传来不知名的雀儿叽叽喳喳的声响,如若是因为她知晓自己一贯睡不长久,几乎要以为这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晨时。
  她想起容薇离开前的话,打点好后出门去。春酌和流莺的屋门锁着,大概是不在,至于媛媛的房间——
  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里面轻微的鼾声,小丫头被容薇领进屋到了谢后便阖了门歇下,怕是累极,睡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花予没寻到作伴的人,只得自己孤身转转,一转身,便看见了清河。
  他倒挂在檐上,只探出半个身子和花予打招呼,就和在王府中花予见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至于是因为地势高四下能看得更清楚还是因为习惯使然,便不得而知了。
  清河和她打着招呼,张嘴一笑便露出嘴角尖尖的小虎牙:“我还以为要容娘子来找你时你才能醒过来,没想到阿予姐醒得这样早。”
  他把手交叠着往后脑勺一搁,全凭脚上使劲儿吊住自己:“出了上回那事后,殿下叫我时刻注意着阿予姐身边的动静,不过既然是宗政家的地界,自然是不会有差池的,阿予姐大可四处走走,我呢,就留在这儿贪半日清闲。”
  花予被他一番话逗笑,他是慕恒身边的护卫,即便有南雁与他轮值,也比众人休息时间少上不好。差不多的年纪,媛媛扑上榻睡得昏天黑地至今未醒,从中也可猜到清河多累。
  她温声道:“我不过就在附近走一走,也走不出太远,你放心休息就是。”
  清河应了声,翻身上瓦,再没了响动。
  容薇没有说错,薇园之中的景致的确极好,青石甬道上每搁五步之遥便凿刻着一朵九瓣莲,踏着小径一圈走下来,所见之处,哪怕是难以被人注意的小角落,都是别致而富有韵味的。
  她转了一圈,隔着草木隐约可以看见偏院的檐角,清河躺在瓦上,翘着腿没见动静,大概是睡着还没醒来。
  花予朝回去的方向走了几步,便看见不远处一道还算熟悉的身影。
  南雁换了身墨蓝色的衣裳,靠在一棵树前,正一手拿着绸布仔细擦拭着她的一对弯刀。
  花予见过南雁的这对弯刀,可也只是见其被南雁挂在腰间,从没有见过它出鞘的样子。刀身似乎是玄铁铸成,通体漆黑,刀刃锃亮,在阳光下锋芒毕露。
  似是察觉到有人来,南雁懒散地抬了抬头。
  花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南雁抬头看见是她的瞬间,似乎冷笑了一声。她想要上前与南雁打声招呼,却见南雁在她踏出一步的同时收了刀,一对弯刀被重新挂在她腰间,她似乎都没有再看花予一眼,转身便走开了。